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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君(古代架空)——麦客

时间:2021-11-17 15:28:29  作者:麦客
  宋均好笑道:“邓兄也有所不知了,我家先生可很是头疼,殿下可谓天底一等一不好学之人,沈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邓飏打小在皇城长大,家中虽无高官势职,但王城少年求学,拢共也就那几家精舍书庐,能与不少官家子弟结识,听得许多传闻。当下邓飏想起一桩轶闻,与三人分享:“殿下从前在精舍修习经书子学时,就常常逃课偷闲,他和相府那个段延陵,乃是最令经师难做的两个煊赫贵胄。你们想想,打也打不得,骂也不得,由着他们去,若是相爷与陛下考校起功课来,学生一问三不知,经师那也不好交代。”
  这话说的是,三人点头附和,都是棍棒底下教出来的学生。
  “经师便向做父母的告状啊,”邓飏说,“不料相爷说‘忙,没空管’,陛下说‘不想学算了’。”
  他两手一摊。
  沈育、宋均与崔季都听得哑口无言。
  难怪那两人花天酒地百无禁忌,原来根本没人管束。
  为尊者讳,王室糗事毕竟少传为妙,邓飏将话题又引到望都风物上,聊起春夏观花的胜所,除却城北鹭源野,就是南闾里的仇千里府,占地广大沃土数顷,种满蔷薇,每当鹂莺之月繁花开遍,姹紫嫣红,号称“刺红之篱”。
  王都看个花都这么气派,引得三人好一阵感叹。沈育便同邓飏讲起汝阳风物,没有蔷薇,只有四家书院,每到四更刚过朗月高挂,就书声阵阵,号称“雄鸡打鸣”。
  邓飏笑得茶水洒一地。
  四人相约下个花期同赴南闾看花,初次茶会便散了。
  及至出了书肆,崔季才想起一事,向沈育打听太子宫中的侍女。
  他这一问,沈育才发现,梁珩好像从不用侍女,身边都是一群阉寺跟着。
  “一个宫女也没有?”崔季再次确认。
  “小崔先生不是也去过?”
  崔季:“待了没两天,就和我爹收拾被褥走人,宫室有几间都不知,哪里知道宫人。”
  沈育无奈道:“怎么好像我就对春宫很熟一样。你问这做什么?”
  犹豫稍顷,崔季给沈育看一条绸地绣花手绢,约莫是个老物件,原本的素色都泛黄,沾了不少污渍,似乎并未被妥善保存。
  “你知道我上头原本有个大哥,后来到王都谋职,多年不曾与家中联系,这次我与我爹到望都城,也是想打听他的现状。听说是做了棋待诏,进宫教棋认识了一位宫女,两人感情甚笃,我大哥还有过成家的打算。只是在那之后他再次消失不见,当年的同僚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只是将他留下的一条手绢给了我们,恐怕是那位宫女所赠。我想拿这条手绢打听到宫女的下落,说不定就能找到我兄长。”
  崔家的情况,沈育也有所耳闻,崔家大哥崔逸当年也是个性顽不羁的,任崔显打骂都不能在书房里坐满一个下午,后来与家中不欢而散,独自赴京谋生。
  未料这许多年都没和好。
  崔季叹气,显然很失落:“若是问遍王宫与储宫都无果,想必那位女子便是已经脱籍出宫,说不定与我兄长结为连理,过起了新的生活。”
  崔逸说起来也是与沈矜同年的长辈,沈育不好置喙,只能向崔季承诺有机会就帮忙探听。
  然而沈家父子备受冷遇,沈育自己多少也有些不愿再踏入储宮了。说着帮崔季打听,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暑日炎炎,沈育正在东院搭的木香藤花架下通读治安策,夏瓜在井水里冰过,下人切开放在他手边,凉气快散尽了还没动一口。
  日光热辣辣打在竹简上,他读完才从石雕般纹丝不动的状态中抽离,将快被磨断的编绳系上,一抬头看见连廊下站着两个人——
  梁珩正冲他笑。
  沈育一愣。
  “见你读书,殿下不愿打扰,”宋均请梁珩到花架下落座,重重树荫遮蔽下的竹簟凉意尚存,“有劳久候,真是过意不去。”
  沈育一时语塞,想不到梁珩怎会大驾光临,看看宋均,宋均不知所谓地冲他挤挤眼睛。
  梁珩道:“你被蚊蝇叮了。”
  沈育:“啊?”
  梁珩探身来拉他袖子,沈育反射性就要挣,但梁珩仅仅是撸起袖摆查看他的手臂,果然有几个红肿的包。
  大约是读书时不经意被夏虫叮了,自己还没察觉。
  梁珩很不能理解:“你不觉得疼痒吗?”
  太子殿下细皮嫩肉的,衣袍多根线头都觉得硌。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玉瓶子,打开就是浓郁的膏药味。梁珩用指头蘸了点,要给沈育涂肿包,沈育马上抽手:“使不得!”
  “那你自己涂吧。”梁珩从善如流,把瓶子递给他。
  沈育:“…………”
  “我看你刚才好像魂飞天外一般,目不转睛的,一心都在书卷上。看的什么这么有趣,连自己被叮咬了也不知道?”梁珩好奇地去捡沈育搁下的那卷竹简,看见卷首一行篆书,认得是治安策。
  这篇他也读过——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初时他不懂为何太子初生要见于天,问夫子,夫子说,太者大也,承天命以代天牧民,乃是一国至关重要之人,唯有南郊祭天承认他的地位。
  听得段延陵嗤之以鼻,直呼屁言,本朝太子降生时就从未有过什么南郊祭天的壮观仪式,也未有什么天生异象、地出奇观,同王城千万寻常百姓家生子并无分别,也没人拿他当回事过。罢了就说夫子迂腐刻板,不值得听学,拉了梁珩逛街去,梁珩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沈育涂了药,有些搞不懂梁珩的心思,他犯颜不止一两次,每每以为太子将施以惩戒,梁珩却总表现得傻乎乎,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冒犯。
  “殿下就舍,所为何事?”沈育问。
  梁珩指着治安策问他:“你看得懂这篇文吗?你知道它的含义?”
  沈育与宋均面面相觑,治安策是沈矜藏书之一,两人闲来都读过。看着青简上井然有序的墨字,沈育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古之王者,太子初生……见之南郊,见于天也,”梁珩能背诵全句,他记性倒还不错,“为何要见太子于天,这是什么好事,天下幼子只他一个人能得?”
  不料梁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宋均大为意外,想听听师弟怎么回答,沈育年纪不大,心思却是学塾诸生里最灵活百变的。
  “不仅要见之于天,还要使士负之,”沈育将青简铺开,让那句话以后文字第一次出现在梁珩眼前,“使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去逐邪人,不使见恶行。殿下,您生来就该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为了使您成为天下最端正的人,成为明了孝道、仁爱、礼义的君子,才堪当大任。”
  他又盯着梁珩双眼,只是确认他没有懵懂走神,却叫梁珩忽然手心冒汗,紧张起来。
  “因为您是天下大道所系,社稷所载,万民所期。”
  “夫、夫子说,”梁珩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他可以被沈育训斥,却难以被他寄予期待,“任人唯贤,我这样的人如果能成为万民所期,那你又算什么?”
  沈育露出一个笑,神情温和:“梁珩是太子,太子却不是梁珩。太子是王朝的象征,我是辅佐王朝的千万臣民之一,我可以成为殿下的依靠。”
  寻香而来的蝴蝶穿过三人,落在木香藤上。宋均起身告退,去准备凉茶。藤架下只有沈育与梁珩相对。
  今天的梁珩让沈育觉得不同寻常,换做前几日,被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劝学,不说翻脸走人,也会装作、或者真的听不懂,蒙混过关。今日却好好坐着听完了,甚至颇为认真上心的样子。
  “你还挺能说的。”梁珩抬头瞅瞅对面的人,又垂下脑袋,手指抠着竹席缝隙。
  沈育:“……”
  “我今天来,是想请沈先生继续讲学,”梁珩说,“先生却叫我来找你,先得到你的同意。”
  沈育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梁珩隔着茶几抓住沈育双手,殷切地说:“沈育,你回来陪我念书吧!”
  他手心汗涔涔、滑腻腻,脸颊烧起两团难为情的红晕,沈育被他灼灼目光注视着,忽然也有些紧张,好像自己正被委以天下重任。
 
 
第7章 为孝论
  等到宋均磨工似的沏好凉茶,端来庭院,梁珩早就走了。
  他在沈育对面坐下,甘草茶分了两碗:“我看太子珩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沈育不作声。
  “挺亲切的,”宋均笑道,“没有架子,被你直呼名字也不生气。他来找你做什么?我看他不太好开口,还特别回避了呢。”
  沈育皱起眉:“找我读书。”
  宋均十分惊讶:“这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可梁珩是这么用功的人?沈育不相信。到了夜饭时间,沈矜告诉他:“陛下过几日要亲临储宫检查功课。”
  果然是临时抱佛脚,沈育不屑道:“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能学到什么。”
  宋均瞟他几眼。
  “愿意学就不错了,”沈矜大概并不抱有将梁珩培育成材的目标,也不如何在意,“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有自己愿意学,才能坐下来读书。”
  沈育冷哼一声,宋均又瞥他。沈育莫名其妙:“你总看我做什么?”
  宋均笑起来:“你很奇怪啊小师弟。哄殿下读书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我敢有意见么,”沈育说,“他可是太子。”
  梁珩正式迈入书房的第一天,清凉殿的冰库冷气追随他改了轨迹,送到书房地下,沈矜进门先被冻得打了喷嚏。
  四面窗扇挂上遮荫的帘子,帘下石竹花繁盛,紫红的花色映得书房五彩斑斓,令沈矜、沈育头晕目眩。
  “前几日讲的,殿下想必都忘了,”沈矜说,“先从章句序讲起吧。”
  沈育的书案与梁珩紧靠一处,梁珩的卷册要沈育给他翻找,墨要沈育研,听不懂沈矜的语义要沈育给他递小话。
  沈矜讲到:“……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
  梁珩悄声问沈育:“我爹那样的也算么?”
  今上文神皇帝,缠绵病榻久矣,常常数月不临朝,莫说聪明睿智,连他的长相臣子们都快遗忘了。
  沈矜又讲到:“小学成功,大学明法,所以教人之法,与之仁义礼智之性矣……”
  梁珩又问:“你那日同我说,端正之士知仁义礼智,延陵没读完大学,岂非是不端正的人?”
  沈矜再讲到:“三代之隆,其法浸备,王宫、国度、闾巷莫不有学……”
  梁珩还想问:“真的吗……”没问出口,被沈育的眼刀剜了。
  沈矜对讲案前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翻过书页。
  窗外鸟也在叫,蝉也在鸣,书案的木纹也有趣,砚台的墨痕也好玩,只有沈矜讲课枯燥乏味。
  梁珩固然要应付父亲的检查,却也是真的坐不住,沈育不和他讲小话了,他只好自己找乐子。
  紫毫尖刚在砚台里画出三根草叶,沈育的铁手就敲在梁珩手背上。
  红嘴雀刚扑腾到书房窗棂下,梁珩就被沈育扳着后脑勺强行扭过头。
  竹席的边角刚被梁珩卷出一道漂亮的波浪纹,沈育的膝盖就跪上来——
  “哎哟!”梁珩大叫。
  沈矜终于停下来:“怎么了?”
  沈育坐姿端正得不行,看上去好像只是朝梁珩靠近了几厘。“没什么,”他面容庄肃,“您请继续。”
  梁珩手指被沈育跪压得红肿,眼里包着泪花放嘴边吹凉气,恨恨地斜睨沈育。却是刀不像刀,锋不像锋,绵软无力,委屈巴巴,任谁给这样一看,也不禁有负罪感。
  然而沈育铁石心肠,笔杆往梁珩红肿的手里一塞:“记批注。”
  事到如今梁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育不是段延陵也不是信州,不会服从、纵容他。沈育严肃又较真,是梁珩认为最不好玩的人。
  及至下课,沈矜竟还破天荒地表扬了梁珩,为他能安安生生在书房一坐到底,不生事端。沈育默默把梁珩的书案收拾整齐,深藏功与名。
  “先生,”梁珩主动要求,“您不如给我布置些功课,好教我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给父皇检查呀。”
  有一瞬间沈育没憋住,鼻腔里哼出一声。
  梁珩瞪他:“你笑我?”
  “不敢。”沈育嘴角上扬,不说没有。
  梁珩能做什么功课,让他不动脑子只抄书,恐怕都嫌手累。连沈矜一时都想不出。
  午后下课,梁珩的精神头又回来了,蹦蹦跳跳出了书房,帘子被他带得飞起一角,漏进日头强光,照得沈育眯起眼睛。
  “殿下是个好孩子。”沈矜忽然说。
  沈育垂眼,整理几案上的笔墨。
  “只是身边太多人挡了他的路,”沈矜看着儿子,意味深长一笑,“就写为孝十论吧,你去告诉殿下。”
  亭檐下草丛里一窝狸花猫,幼崽正嘤嘤呜咽,沈育迈步跨过,听得亭后尾廊里传来梁珩假模假式的抽噎,和着猫叫,哭不像哭,倒像卖好撒娇。
  “手都肿了,你看……”
  还叫别人看……沈育都能想象段延陵握着太子的手不正经的模样。然而走下尾廊,却是信州坐在梁珩身边,依着梁珩的意思细细查看手指,很是温柔体贴。
  “用不用涂药啊?”梁珩问。
  还涂药?涂上去药都没他手指白。
  沈育咳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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