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这才懂,又奇怪道:“可先生同我讲这个做什么?”
沈育心中无奈,自然知道这傻子心眼超乎常人的粗拙,常人觉得膈应的事,放他身上简直不痛不痒,转瞬就被抛之脑后。
连沈育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态度已不知不觉有了改变。宋均还打趣他:“育哥儿如今更愿陪太子攻读,胜过和我们聚会啦。”
首秋,处暑,王城大街小巷槐榆冠盖葱茏。
四人又在书肆聚会,西市人声鼎沸,隔墙遥遥传来。
邓飏听了宋均所言,十分惊讶:“你说的是那个陈玉堂太子,还是解绫馆太子?”
望都少年们背后打趣,不说南亓太子,都说是花楼太子,言谈间很是看不起。当然并非单单瞧不上梁珩,凡是出入话花楼的那几位熟脸纨绔,通通要遭他们编排。
待日后这些公子哥儿子承父业,说不得便要将花楼开遍南亓江山。
“他只是喜欢和人一处玩儿,”沈育说,“游手好闲的浪子、贴身小厮、古板陪读,和谁都可以。”
崔季最受不了梁珩,立刻反驳:“那邓贤弟也没说错啊,和浪子一块儿玩,可不就玩得花。”
沈育嘴唇一动,又将到嘴的话咽回去。
喜欢和人一处玩儿,不是因为喜欢玩儿,而是喜欢人,喜欢有人陪着。
但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可怜,仿佛他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连一国太子也可以怜悯的角色。
宋均察言观色,识趣地调转话头:“再笨拙的人,身上也有一二优点,你我可不能做狭隘之人。”
“贤兄既然这样想,可又能说出殿下的一二优点?”邓飏对梁珩没有个人意见,他只是喜欢看热闹。
宋均:“…………”
沈育放下茶碗,圈足磕在木几上,清脆一声:
“至少你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邓飏一时语塞。
崔季忍不住打量沈育。宋均连咳数下,也没能打破尴尬场面。
最终茶会悻悻而散。
从书肆后院出来,老板脸上盖了卷轴正瞌睡,小厮一张干抹布扫去书页灰尘。《望都美男图志》的热潮过去,生意冷清下来,只有一个客人光顾。
还是沈育认识的。
竟会在这里见到段延祐。
“沈公子。”段延祐彬彬有礼致意,仅一面之缘,他就记得沈育了。
宋均等人都不相识,沈育给众人介绍,这是相府二公子。
“幸会幸会!”
段延祐道:“未想在书肆偶遇,不过说起来,读书人不是在书肆相逢,就是来日同朝事君,总能有缘。”
宋均此人最喜欢文人墨客,耍笔杆子的人都知书达理,知情知趣,更不用说段延祐眉目端正、姿仪笔挺,浩然之气溢于言表,当下便对段延祐颇有好感。
“不比那些喜欢钻巷探楼的,今朝睡醒,明朝就散。”段延祐摇摇头。众人皆知他是遗憾家里那位不着四六、成天睡花楼的大哥,都报以善意微笑。
“沈公子呢?”段延祐又问,“如今陪太子读书,将来食君之禄,想必也能忠君之事。”
这都问到七八年后的规划了,沈育哪想得这么远,只说随缘。实际上沈家一脉单传,还没出过官老爷。
聊过几句,在书肆门口分别。段延祐忽然道:“小崔先生买了这多书,一人搬回去可方便?我的小厮或可以借你一用。”
崔季确实怀中抱着一摞,闻言一愣,看看段延祐。不知怎的,沈育直觉他神色中有一丝惊疑不定。
书肆门前的小童听了主人的话,迎上前,下巴长了颗痦子。
“不……不用。”崔季谢绝。
段延祐点点头,便转身进了书肆。
“你认识段二公子?”
走在西市街道上,邓飏好奇询问。
“那可是个神秘人物,”邓飏说,“我在王城十多年,连皇帝皇后也见过,却不曾见过这位二公子。藏得深着呢。”
“唔,”崔季说,“以前我爹在储宫教书的时候,见过一面。二公子过目不忘,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沈育便也点头:“我也没想到他能记得我。”
“此人气度不凡,比起他家兄长,倒更像个人物。”宋均佩服地说。
从西市出来,走在驰道边,两旁栽满绿树红花。行人络绎不绝,推挤簇拥,枝头摇落花叶,落在宋均肩头。
宋均:“什么味道?好香啊。”
沈育捻起他肩头米粒大小的黄花,桂花初绽,零星藏在绿叶底。
桂花开,桂月到,众人这才有了暑日即将结束的感觉。片刻前段延祐告诉他们的一个消息仿佛送来一阵金风,为望都城带来久违的清凉——
出暑入秋,天下第一等的节日,是文神皇帝的寿辰。
秋冬为阴,主刑杀,行刀兵之事。生在秋冬之际,八字重戾,无怪乎文神皇帝命途多舛。
很快沈育也有了整座王城都要为皇帝庆生的实感。
某天开始,城中出现了巡防的南军,提早为寿宴排除隐患。东西市生意也不好好做了,商贩都不屑揽客,懒洋洋坐等寿宴当天皇帝发来与民同乐的喜钱。
就连梁珩也不好好上课了。他找到了新的事做。
“纯金的立碑,多气派!”
湖心亭,梁珩又和他的两个好兄弟聚头讨论送什么给皇帝做寿辰礼。初秋尚有散不尽的暑气,湖上待着凉快许多。
沈育被迫听三人瞎扯,内心对他们提出的各种意见腹诽了无数遍。
预备打造纯金立碑的二愣子,名叫连轸,乃是太尉连璧独子,家业之大够他两世坐吃山空,钱多烧包的典型。
另一人自然是与梁珩形影不离的段延陵。段大公子的亲弟弟想必不能是段延祐,应当是太子珩。
“你懂个屁,”段延陵骂道,“金子多俗气,仔细你往宴席上一亮,闪瞎了各位大人的贵眼,回去被你爹打得屁股开花。应该做玉的啊,玉的!小爷正得了块整的蓝田玉,回头找巧手工匠雕了,再请人做篇歌功颂德的妙文章,刻在玉碑上。那才叫个奇货可居!”
他眼珠一转,冲沈育吹声口哨:“陪读,听说你文章写得好,不如你来做一篇?看看是你文章更好,还是小爷我的蓝田玉更妙。”
沈育都懒得敷衍他,评价了一个字——“俗”。
肚子里还有三个字,俗透顶。
段延陵勃然大怒:“你小子真敢说!把你拖去黑市卖了也买不起小爷的玉碑!”
梁珩只得又劝架:“行了嘛,本来就是讨论,大家各抒己见也很好呀。”
只要段延陵靠近沈育一丈以内,就会激发他的某种胜负欲。也就梁珩喜欢人多热闹,非得把众人凑一块儿。
“你来说一个。”段延陵喂给梁珩一颗脆枣。沈育垂下眼。
“嗯……”梁珩说,“金子做的走马灯!”
仿佛什么市井小玩意儿用金子重塑一番,都能登上帝王宴会。
“说了不要金子!”段延陵道,“换一个换一个。”
梁珩又说:“那用蓝田玉做一个走马灯!”
沈育笑了一声。
连自己人都嫌弃。段延陵长叹道:“我回头再给你想想,今儿就散了得了。”
钱多的连轸拍胸脯给梁珩保证,天下没有金子解决不了的事——除了不能直接用金子做东西送人——一定在寿辰前给梁珩物色到合适的礼品。
送走两个不中用的好友,梁珩托腮叹气。
沈育好在没有这些烦恼,怡然自得地吃入秋以来第一批脆枣子,送到储宫来的,都符合梁珩的口味,甜得腻人。
梁珩瞅瞅他:“沈育,你说我们俗,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沈育说:“没有。”
梁珩:“……”
想当然耳,沈家一没钱二没势,三没恭维逢迎的经验,他还真不知道皇帝寿辰适合送些什么。
以前学塾门生过生辰,如能得沈公一幅字、一句耳提面命,就已喜不自胜。然而如用这些东西去敷衍皇帝,那只能轮到沈公惶恐不自胜了。
谁都帮不上忙,梁珩一阵沉吟,一阵叹气,磨得沈育耳朵都要破了,只得也帮他回忆回忆。
“从前我父亲的寿辰,别人都送写古玩字画、笔墨纸砚之类,还有送石头的,想必陛下也瞧不上。”
梁珩讶然道:“送石头?怎么还有送石头的呢?”
当然有,一些形状尤为奇巧玲珑的湖石,甚至还是有识者争相推崇的珍宝。不过送给沈矜的石头又有所不同。
“只是一块普通的山石,”沈育说,“汝阳郡毗邻嶂山,住在山里的一位朋友,曾在山里湖泊中发现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宝石,他潜入湖底欲打捞,却发现宝石嵌在一方巨大的湖石里。他怀疑石皮下是一块大宝石,想要切开打磨,找人鉴定,却是谁也不敢肯定石头内部宝石的大小,若是一刀不慎,宝石就切废了。此人不愿暴殄天物,甚至宁愿放弃切磋,就让湖石保持原状。后来他将湖石送与我父亲做寿辰礼,丑石粗糙无比,只有中央一点眼睛大小的宝石面。那人说,真才实学不露白,而于言行中表露一角,真君子不外如是。”
梁珩听得感佩,频频点头,复又想到好东西都是人家送的,自己什么也拿不出手,又觉得沮丧。
沈育见他这副模样,鬼使神差,说道:“此石既可谓君子才学不露白,其实,也莫若说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11章 山神眼
出门时,天色尚早,宋均端一碗菜粥坐在穿堂门槛上吸溜,仪态毫不讲究。沈育穿戴整齐,从他头顶跨过,回头问道:“家里那尊石头还在吧?”
宋均:“什么石头?”
“有一年我爹过寿,董先生从嶂山挖来送他的。”
“哦……”宋均翻着眼球回忆,“应该在吧,好像用来压西院那口废井了,反正也没人在意,怎么了?”
“没怎么,”沈育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去储宫了。”
他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梁珩要给皇帝老子送寿辰礼,他为什么要把自家老爹的东西拿给梁珩参考?
北闾里出来,经过宽阔的驰道,左边是南闾里,右边是西闾里。望都百事通邓飏给他们解释过这个布局,南闾为贵,住着宅门可以开向大街的高官,西闾为显,住着屋檐可以飞进宫墙的贵人。
这样的贵人只有三个,即是郎中三将。
把守西闾坊门的都是南军精英,披坚执锐,轮班巡防。
沈育来到望都城有一段时日了,每次从西闾里经过,都为这阵仗哑然,连王城百姓送此经过,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
西闾里靠近章仪宫后墙的巷道口甚至都守着两个士兵。
那巷子又黑又窄,约莫是个排水沟,沈育瞥过一眼,忽然觉得巷里似乎有人影活动。
他站得远,所幸眼神尖,瞧着那两人影一道高、一道略矮,贴面凑在一起,像在说什么私话。
待了一时半刻,两人走出来,天光一照,高的那个是仇致远,稍矮的是信州。仇致远依旧作高帽垂绦打扮,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挂着叫人看不分明的笑容。
信州俯首帖耳,听他嘱咐,末了一个往章仪宫,另一个往储宫去。
沈育远远站着看得一清二楚。信州虽侍奉储宫,论起所属,却是身为中常侍的仇致远的部下。汇报工作本是寻常,沈育只是有点心寒。
差点被梁珩一口闷了的奉师茶,泼到地上也只剩一滩浓痰。
配殿书房,沈矜已先到了,正与梁珩话闲。
“嶂山是个什么好地方,还能挖出宝石美玉来吗?”
梁珩大约已把沈育出卖了,沈矜呵呵笑道:“殿下别听那小子吹嘘。嶂山若是有玉脉,朝廷早就掘地三尺了。那湖泊不过是我老友的后院澡堂子,泡水久了,偶尔发现一块,却是再找不出第二块来了。”
“啊……”梁珩垂头丧气。
他还真被沈育唬住了,也想给皇帝爹找一块“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的石眼。
沈育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走进书房,得了他爹一记眼风,意思是“你小子嘴上真是没把门儿”。
见了沈育,梁珩已很自觉了,往几案边上一挪,让出位置,等沈育坐过来,方便上课给他抄批注、递答案。
沈育却不敢了,沈矜笑盈盈瞧着他,等他规规矩矩去自己案后入座。
“你过来呀。”梁珩上手拽他袖子,直接把人拉过来。
“殿下,”沈矜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嶂山没有第二块石眼,但若你能到陛下寿辰为止,好好读书,认真听学,我就把自家那块石眼送予你如何?”
梁珩瞠目结舌,手上一松,沈育的袖子就掉了。
“真、真的吗?”
沈矜道:“那石头,我那老友称呼为山神眼,可是嶂山独一无二之宝。”
沈育凭肘扶额,不忍见梁珩被老爹忽悠得团团转的傻样。
一天结束,沈育还要陪梁珩温习所学,真是太子宫中百年不见的奇景。信州体贴太子用功,备好糕点、水果,送进书房。
梁珩嫌他惹自己分神,信州温顺道:“殿下,身体要紧,学了一天了,不妨稍作歇息。”
信州说起来也是与崔季同辈的青年,却因为常年在宫闱活动,气质低沉压抑,他与梁珩说话时十分温柔,沈育却知道背着梁珩给沈矜准备污秽茶水的就是他。
“不必,”梁珩笑道,“赏给你吃。”
对待兄长一般的亲近。
“是。”信州也露出笑容。仆人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沈育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心虚与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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