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致远领梁珩往阙阁里去。
“哎呀,我也不想读,”梁珩像好容易找到个知音,抱怨道,“谁叫父皇总催着我呢。”
仇致远为他打开殿门,阴森沉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带着药液与濒死的气味。
“陛下如今可没有这份闲情了,”仇致远说,“殿下请。”
炎炎烈日穿不透遮挡的厚重帘布,殿内阴暗森冷。烛火罩在铜炉内,药壶汩汩作响。
梁珩脚步瑟缩一退,背抵上沈育。前进一步就是森寒地域,背后是沈育灼热的体温。
“请吧。”仇致远语气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在他们身后将殿门关上。
重重床帏复重重。
五六个小黄门守着药炉煎熬,羽毛扇送起轻风,分开一层又一层帘幕,露出其后巨大床榻上一道横卧的身影。
“陛下,太子来了。”
人影咳嗽一声。
梁珩与沈育行过礼。“父、父皇安好,”梁珩磕磕巴巴,“近日食几箪、饮几许、用何药?”
人影咳嗽两声。
黄门侍郎代答:“食肉糜,饮如常,药依旧。”
梁珩没话说了,沈育捅捅他脊背,逼他走近皇帝榻前。“父皇,我……”梁珩话没出口,皇帝连咳数声,侍药的黄门一拥而上:“殿下,您往外站站。”
“啊……”梁珩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怀里揣着他的宝贝文章。
沈育冷眼看着侍人端药入床帏,重重遮挡后皇帝半靠着喝药,没往儿子的方向看一眼。邓飏私下里提起这位皇帝,说他对儿子的态度是“不想学就算了”。
“我还念吗?”梁珩忐忑地回头找沈育。
沈育沉默以对,梁珩忽又说:“念念吧,来都来了……”
他展开誊抄后的绢纸,等到皇帝平复了咳嗽,侍人看上去也没那么忙碌,说道:“沈先生给儿子布置了功课,写孝论,儿子切磋琢磨,有些地方总不能满意,请父皇为儿子指点一二。”
这是沈育教他的,总不能说“我最近功课做得很好,请父亲欣赏欣赏”。
“孝者,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祭如在,祭亲如亲在……”
皇帝又咳起来,裹着浓痰的沙声压过梁珩。侍人穿行在药炉与床榻之间,行走之风刮得梁珩的绢纸婆娑不止。
“孝者无违……”
梁珩停下来。
“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如同悬着一根发丝,虚无缥缈。
梁珩恭敬地收起绢纸,行了退礼。
第9章 讥二名
青天白日照得人睁不开眼,殿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开两个人间。
梁珩的低沉让沈育心生不忍,他现在多少有些理解梁珩对学业不上心的原因了。天下读书人都可以一朝金榜提名闻达海内,只有梁珩什么也得不到,不用考取功名,也没有人会称赞他。
高台风声飒飒,仇致远不知去了哪里,放眼空阔无人。
梁珩发呆站了片刻,回头对沈育说:“亏我陪你爬了那么久梯子,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沈育:“…………”
这小子满脸真诚的遗憾,半点不见落魄消沉,脑子里想的和沈育完全是两个方向。心大到这地步,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说用不着来这一趟吧,”梁珩还挺佩服自己的预见,“我父一年到头都病恹恹的,他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别人拿无聊的事烦他。”
仇致远陪着一人远远走上高台。
梁珩见了,跳将起来:“舅舅!”
那人发束黄冠,紫绶挂身,品阶比仇致远还高,正是宰相段博腴。
段相年过半百,保养得宜,气度儒雅。和宫里阴沉的皇帝、宦侍不同,段相面带微笑,如和风细雨令人见之即心旷神怡。少年时想必也同儿子段延陵一般风流倜傥、俊朗无俦。
“殿下,”段相笑问,“难得您来探望陛下。”
梁珩问:“舅舅怎么也来了?”
“今日有事与陛下相商,”段相看见沈育,也不知是文人相识还是得了仇致远口风,“这位想必就是汝阳沈师那位文名斐然的公子吧?听闻最近在陪殿下念书?”
“见过丞相。”
对这位白手起家的文人丞相,沈育还是很敬佩的。
“读书很好啊,”段相语重心长地拍拍梁珩肩膀,“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陛下等候多时了,丞相请吧。”仇致远提醒。
沈育目送两人进殿,心中疑虑。皇帝等候段相多时,却不舍分一星半点时间给亲儿子。还是说,两人要商量的事不能有梁珩在场?
“喂,沈育,”梁珩叫他,“你想去我母亲那里转转么?”
沈育:“?”
梁珩眉飞色舞,忽然来了兴致:“舅舅进宫,延陵肯定也跟着来了,每次都这样,他们会去母亲那里待上一会儿。我们去找延陵玩!”
他根本也不是想找母亲,而是想找段延陵罢了。
皇帝居住朝政的章仪宫与后妃居住的桂宫,中间由飞架的复道虹桥相连,跨越与直城门相通的大街,进入另一方宫墙围砌的天地。
飞花烟柳,丘池石滩,花雉绿凫,美轮美奂。
皇帝与丞相是什么样的人,三权阉又是什么样的人,沈育都曾有过设想,唯独没有想过段后是什么样的人。段延陵显然比他们晚了一步,凉亭中,作简便打扮的皇后正喂鱼,身边一二侍女,为她持扇端茶。
一看只皇后一人在,梁珩又如在凤阙台上一般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先等等吧?”
沈育不明所以:“为什么?”
梁珩欲言又止,看了沈育两眼:“你……你想去吗?那我带你见见我母亲。”语气宛如破釜沉舟。
靴头甫踏上凉亭,前一刻还在欣赏红鲤的皇后转过身:“怎么路上耽搁这半天?”
她的嗓音犹如风吹铃铎,藏着一点似是而非的急切。
梁珩愣住:“…………”
他竟不知说些什么来回应母亲的期待。
段皇后容颜俏丽,体态纤细轻盈,与梁珩母子肖似。她接过侍女递来的锦帕净手,也不叫梁珩坐下,眉毛压下来。
“你怎的进宫了?”
“儿子来探望父皇与母后,”梁珩还在为得了母亲一句埋怨而受宠若惊,“这位是沈少师的公子,沈育,教儿子念书来的。”
“你还会念书?”段皇后笑起来,和沈育平日里嘲讽梁珩一个模样的笑。
梁珩赧然,心情却好起来,从怀里摸出被他捂了一路的《为孝论》,展示给段皇后看:“儿子还做了功课……”
段后哎呀一声:“什么味儿?”
梁珩与沈育相顾茫然。
凉亭里只有清风送爽、燃香阵阵、皇后的熏衣与侍女的胭脂。
沈育凑近一点,顺着段后目光看见梁珩的文章边角上几个汗手印。梁珩也看见了,顿时尴尬无比。这是他在凤阙台为皇帝念文章时,因为紧张汗湿了手。
“只是你瞌睡流的口水还是吃东西沾的油脂?”段后嘲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说你怎么就突然能读书了。”
梁珩求救似地望向沈育。
天底下竟还有不知怎么向亲娘辩解撒娇的儿子。
沈育替他解释:“殿下做功课很是认真,只有焚膏继晷,不曾白日瞌睡。”
“是吗。”段后并不在意。
段延陵终于姗姗来迟。浑如天降救兵,梁珩松了口气,段后的眉毛也重新扬起来。
“上哪儿撒欢去了?这样慢吞吞。”段后对谁都是看你小子不像正经人的语气。
段延陵面对姑姑,比梁珩面对母亲更亲近放肆:“我见宫里养了只新来的白鸟,漂亮得很,就逗了会儿。”
“没见识,”段后嘲笑道,“那是外族送来的珍禽,唤作花冠雀,什么白鸟黑鸟。”
段延陵便陪笑:“侄儿读书少,哪里知道这许多。”
“你俩都是,”段后指指段延陵与梁珩,对跟着段延陵过来的另一人笑道,“幸好没叫延祐学坏了。”
段延陵身边的人是他二弟,段相的小儿子,名叫段延祐。长得却与段相、哥哥都不大像,体魄雄健,身材高大,五官硬朗英气。
沈育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次子,去陈玉堂逮梁珩那天,满座都是贵胄纨绔,段延陵更是为首之人,段延祐却不在其间。
“太子殿下。”段延祐向梁珩行礼。奇也怪哉,哥哥和太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弟弟却十分生疏。
他有一双浓眉大眼,目光如电,炯炯有神,梁珩给他注视得不太舒服,似乎也不大喜欢这个弟弟。
“跑这一身汗。”段后嫌这嫌那的毛病又犯了,嘱咐宫女拿来帕子给段家兄弟俩擦汗,又叫人坐近来欣赏她养的红鲤。
段延陵与梁珩都是拘不住的性子,当场溜了,剩下一个老实的段延祐陪皇后解闷聊天。
他俩要去瞧那只新来的白鸟,沈育只想翻白眼,就梁珩这得了耍子就撒腿的德行,无怪乎皇后也不太信任儿子能静下心念书。
白鸟确实漂亮,羽毛洁白胜雪,奈何水性太好,待在水塘荷叶下乘凉,不肯靠岸,段延陵要拿小石子将它砸出来,挨了梁珩一通骂。
“哟,要不说沈大才子书读得多人也聪明呢,”段延陵说,“咱俩搁这儿晒着,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呢。”
段延陵对沈育敌意赛过天,约莫从沈育闯进他的宴席强带走梁珩那天就开始了。
“沈育,你来玩儿吗?”梁珩笑着叫他。
“咱俩不好吗?你瞅这儿哪儿还有第三个人的位置?”段延陵制止了他,揽着梁珩肩头领他上水廊去看鸟,梁珩最后远眺沈育一眼,便不再回头,俨然已将沈育忘记了。
俨然已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
沈育回到家,已暮色四合,险近闭市关坊。
沈矜冰了碗酸梅汤等他,初时还笑话他:“我儿子出息了,做老子的还没进宫见过皇帝呢。”等到听说沈育尚且没用饭,又忙叫人去准备吃的。
宋均也在等师弟。三人摆了张席案在院里,流萤在草间乱飞,宋均点了支香,驱走蚊虫。
沈育一边吃面,一边将白日见闻讲给二人听。
末了,宋均也很惊讶:“太子的待遇就只这样?”
“哼,”沈育冷笑,“那傻子自己尚无察觉。”
“可是皇帝……”宋均忧心忡忡,“素闻陛下隐疾缠身,不料脾气也十分古怪。听你说来,竟是仇致远等阉寺将陛下重重封锁深宫?”
“不得胡言。”沈矜及时制止。
文神皇帝即位之初,沈矜的年岁同沈育如今一般大,流言蜚语听的不少,当年的士人门生议论起朝政来,比起宋均、沈育等毛头小子只多不少。
“久病之人脾气泰半不好,”沈矜叹气,“何况陛下这等身世坎坷。”
先桓帝在位时,皇后娘家势大,偌大桂宫嫔御无几,子息薄弱。桓帝升遐,身后没有留下一个儿子。无奈之下,时任光禄卿的韩巍,也即皇后之父,从桓帝的几个兄弟族中选择下一任君王,挑来挑去,挑中了嶂山王梁不害的世子——梁敝子。
韩巍之子、皇后之兄,司隶校尉韩英,亲迎敝子于王城门,奉请入章仪宫正位。
敝子时年少,并不曾学过帝王之术,也无有母家势力。韩太后坐镇桂宫,父兄掌控朝堂,呼风唤雨炙手可热,新帝只是一具傀儡。
更有甚者,连自己的名字也无法掌握。
韩英以“敝子”难以威震四方,上表请皇帝易名。国朝讥二名,以二名为非礼,韩巍亲自为皇帝拟定一个“玹”字,更名“梁玹”。
“嶂山邑与汝阳郡仅一山之隔,汝阳人都听说过,嶂山王世子乃是因出生不顺,险些早夭,才取名敝子以期平安成长,”沈矜评价道,“韩巍此举无疑是将皇帝从头到脚都打造成韩家人的皇帝。”
第10章 入金秋
纵使韩家权倾一时,一朝山崩树倒,却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自古城狐不灼,社蜂不熏,越是靠近至高之皇权,越是地位稳固,托庇势大。譬如外戚之于臣属,又如宦臣之于外戚。
韩巍韩英父子手握王城北军,剑履上殿,与王平坐,煊赫至此却抵不过脑后一记闷棍。而趁其不备棍杀韩巍的功臣,只是新帝身边小小一黄门使,从前给韩巍提靴,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个小黄门,后来升官至中常侍,再后来受封骑郎将,掌王城南军,正是仇致远。
按住韩巍手脚,协助仇致远的另外两个阉寺,一个封为车郎将,另一个为户郎将,成为后来的郎中三将。
一代摄政权臣,陨落于小小阉人之手,死得毫不体面,去得无声无息。令人唏嘘。
新帝至此得以亲政,然而韩家掌权时期勾结内外,布下囚困皇帝的天罗地网,仍然在梁玹心中留下深刻的阴影,使他不敢信任外臣乃至枕边内人,手中唯一能操纵的筹码,只有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三个宦官。
这就是飞升的机缘。
“皇帝本是敝子,经历大起大落,人生奇诡至此,脾气不同寻常也无可厚非。”沈矜最后说。
次日上课,梁珩显得无精打采,沈矜还好心开解他,讲到“父母唯其疾之忧”。
梁珩装木作样点头,却是听不懂,下来偷偷问沈育。
“就是说父母除了儿女的康健疾病,别的都不用关心。你想想,儿女能做到让父母什么也不用操心,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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