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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君(古代架空)——麦客

时间:2021-11-17 15:28:29  作者:麦客
  信州早看见他了,此时才慢条斯理起身见过:“沈公子。”
  梁珩回过头,扁着嘴把手缩回袖子里。
  “我有话和殿下说。”
  信州得到梁珩眼神示意,躬身退出尾廊。擦肩而过时沈育看见他压着眉线的侧脸,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奴仆,人后也会这样亲近主子。
  “你来做什么?”梁珩被沈育训怕了,见他做到自己身边,甚至下意识缩了一缩。
  “手怎么了?”
  “没怎么。”梁珩翻个白眼。
  沈育观察他脸色片刻:“我看看。”说着去握他藏在袖底的手。梁珩一万个不情愿,被沈育牵着手心手背检查,又别扭地竖起耳朵等沈育给出诊断结果。
  “手很白,比我的白。”沈育冷酷无情。
  梁珩怒道:“你就看到这个吗?!”
  “那还有什么?”沈育笑了一下,“这么一节课还能给你写出茧子来?”
  “是划伤啊划伤!”梁珩掰开指缝凑到沈育眼皮下,只见细嫩的皮肉里果然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血痕,大约刚划破时是出了血,但很快就结痂,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痂痕。
  梁珩指控道:“你跪我手的时候,竹席给划的!”
  沈育无话可说。血也干了,药也上了,他也没什么可补救的。
  “你摸摸看。”沈育递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型瘦削,骨节比梁珩大一些,肤色也没有梁珩那么白。到底是读书人的手,梁珩摸到他四指指节上突出的笔茧,经年积厚,有些粗糙。
  “哇……”梁珩说。
  沈育哄孩子似的:“手上长出这样的茧子来,你就不会再怕被人检查功课了。”
  他难得有这样的好脾气,在学塾里虽然也是劝学专员,却没有哪个比小太子更金贵,对他态度稍有严厉就缩回壳子里。
  好在梁珩气消得很快。
  “你不是要写个功课交给陛下检查?”沈育说,“夫子给你出了道题——为孝十论。”
  梁珩点点头。
  “知不知道怎么写?”沈育忍不住戳破。
  梁珩果然又摇头。
  “你教我啊。”他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沈育望着。他望谁都这副神态,所以信州纵着,段延陵宠着。
  沈育只能给他开小灶:“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国朝以孝治天下,孝与忠乃是相辅相成的品德。选天下贤孝之人,尽忠庙堂。待你日后践祚,孝便是你选用人才的重要标准。”
  “那我还没到可以选别人的时候啊,”梁珩向沈育埋怨道,“都是别人选我,三公一有机会就向父皇告我懒惰成性,不堪重任。”
  沈育听得好笑:“丞相就不告状么?”
  “段相是我舅舅,”梁珩狡猾地眨眼,“当然向着我。”
  本朝皇后段氏,乃丞相段博腴亲妹。段家出身田地,世代为农,祖辈积德出了个天赋奇才的段博腴,从小小一个文吏做起,凭借坚持努力与出色的业绩,屡受提拔,直至丞相长史,终于得文神皇帝青眼,高居宰相之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农家女段氏也受封金册入住中宫,更诞下皇长子珩,立为储君。
  照理说立子削母,文神皇帝又素萦疾病,多少也该担心外戚坐大,然而段家却颇得信任,连年屹立不倒。
  “我一个人可写不来,”梁珩说,“要是不懂,我能找你帮忙么?”
  他托着两腮神情又烦恼又依赖,尾廊里花影树影摇得沈育一时恍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应了一件怎样麻烦的差事。
  好容易得一个凉爽的夏夜,他躺在自家院里乘凉,下人跑来说太子差人急着找他。
  放假一天,他刚在家中书房摆好笔墨,准备自己的课业,下人又通报说信州在家门口等着接他去储宫。
  大清早,鸟都还没出来觅食,沈育打开门就看见信州在外面。“殿下通宵未眠,思来想去觉得昨日与您拟定的命题不太好写,今天想换一个,找您商榷,”信州恭敬地做个手势,“这边请。”
  住对面的沈矜开门就见儿子早饭还没吃又被叫走了。
  “爹……”沈育自己都有点可怜自己。
  沈矜十分满意:“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勤奋很好啊。”
  沈育:“…………”
  梁珩在配殿书房里等待,笔杆咬秃了两支,正在咬第三支,面前铺开的纸页上能辨认出的字写了没两个,全是涂黑作废的书痂。
  看见沈育,梁珩眼睛都亮了:“来来快坐。”
  沈育饥肠辘辘跪坐在他身边,忍不住提出由自己代笔半天内完成算了,省得梁珩“着急上火、通宵不眠”。
  “真的很难吗?”沈育觉得自己需要对梁珩的水平重新有个判断,“为孝十论,并非一定要写南亓孝子列传,只记录你与陛下平日的父子相处也未尝不可。”
  孰料话说到这份上,梁珩还是咬笔杆,半晌说道:“孔圣说孝是无违,我想来想去,只有无违可以写。”
  他不甚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父从不涉足储宫,每每我进王宫去,他都病得躺在榻上,咳嗽不停,看见我时咳得更厉害,黄门与疾医便蜂拥而上照料他,我只好退下。日常便是如此,想来想去,我也不知道写什么。”
  他说完拿墨笔将纸页上仅有的几个字也涂黑,重写了“无违”二字,垂着头思考起来,叫沈育看不见他的神情。
 
 
第8章 凤阙台
  父子相处或严厉或温馨,总在细节处藏真情。为孝十论从前沈育也写过,写的时候头疼不已,自觉也没多少父慈子孝可言,那时他还挨着沈矜的戒子鞭,隔三差五就得趴着睡觉,晾晾背上伤痕。
  后来宋均提点他,讲到自己家里的情况。宋均还在郢川读书时,就十分向往汝阳四大学塾,奈何农家出身的父母思想守旧,认为读书能识字算账就行了,儿子总有一天还得回地里帮忙。
  两代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宋均自认为一腔宏图都被父母拘束了,曾经满怀怨念。然而后来他上汝阳求学,资费还是家中卖粮典当凑来的,他在学塾的每一天,想到家中二老为此节衣缩食、供他像供一尊菩萨,就备受鞭策而越发勤奋。
  “先生每次敲打过你,半夜要偷偷来上药的,你睡得熟,想必是不知道。”
  梁珩或许也是如此,沈育心想,他只是没看见,并非陛下不疼爱他。若非出于父子情谊,文神皇帝又怎会拿皇家颜面开玩笑,诏令四师为梁珩讲学,接二连三气走了崔显等人,还要请来沈矜。
  连日来梁珩为了写孝论熬了不少夜,白天上课无精打采,常靠着沈育肩头就眯起眼睛睡昏过去。
  沈矜用竹简敲一敲书案,梁珩惊醒不到半盏茶功夫,又歪在沈育身上。
  “你回你自己位置去,”沈矜不满道,“别总让他靠着。”
  沈育也无可奈何:“我一走他就歪地上了。”
  梁珩睡梦中发出一声认同的哼哼。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真给梁珩磨出一篇论述来,写了满满两大页麻纸,沈育改过后他再誊抄一遍,工工整整,无可挑剔。
  “陛下何时考校功课?”多日过去,沈育等得不耐烦了。
  梁珩也很茫然,他做准备的时候兴高采烈,浑然不觉这么多天以来文神皇帝是一次也没再提起过考校的事。
  他们在清凉殿孙厢里贪凉,吃冰镇过的荔枝与脆李,果汁清甜爽利。经过一番课业合作后,梁珩显然把沈育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
  信州跪坐在二人身边,将剥好的荔枝放进冰盘,敛眉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聊天。
  “那可能是……”梁珩想来想去,“最近病情又加重了,没空管我吧?”
  “你自己的父亲,病情如何你也不去探望?”沈育一皱眉,梁珩就有点瑟缩,辩解道:“无诏不得擅入宫闱!”
  沈育道:“你是太子,不是臣下,皇帝是你的父亲,探望父亲病情还需要什么诏书?他不来就你,你不懂得去就他?把你的功课带到陛下寝殿去,念给他听。”
  信州看了沈育一眼。
  梁珩先是目瞪口呆,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此主意十分不错,顿时眉开眼笑:“那你要陪我一起,若是父皇提问,答不出来时你可得救我。”
  沈育满口答应,咬着李子,目光越过冰盘与总打量他的信州对上。这个惯来温顺的侍人眼中有某种隐晦的含义,那时沈育尚且不懂。
  望都闾巷在北,王宫在南,储宫在王宫的更南边,风水上称为倒骑龙。此类格局历代都极为罕见,之所以这样建造,乃是因为国朝的先祖被塞外鸟夷人打退到涿水以南,偏安一隅,为了警醒子孙后代夺回故土,于是令王城坐南朝北,取名“望都”,是北望故都之意。
  沈育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王宫章仪,记载其斑斓金碧、崒然峻峙的文赋诗句脍炙人口,章仪宫是南朝威严所在,时人莫不憧憬向往。
  高宫室,大苑囿,琉璃瓦,白玉阶。楼阁廊庑绵延不绝,置身于宫道,左右视线皆为高墙所阻,身后是禁中护卫把手的宫门,身前是不知通向何处的石道。
  梁珩带着沈育三绕两绕,彻底迷了路。
  “半年前我来的时候,”梁珩稀里糊涂地走进死胡同,“这里还没有墙啊。”
  他上一次进宫竟然是在半年前……沈育扶额。
  巷道侧开一道拱门,门里出来一面白小生,向二人行礼:“殿下,请随臣来。”
  这是个阉人,梁珩认得他,据说半年前迷路也是这位宫人领他出来。
  “殿下只记得去东市陈玉堂、西市解绫馆的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进宫一趟,当然不识方向了。”宫人打趣太子。
  梁珩脾气好得很,呵呵笑道:“父皇不喜见我,我来得勤了岂不是惹他烦。”
  宫人领着七拐八绕,走到人多处,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面无须的黄门侍郎,不曾见一位宫女、一个护军。行步在王宫里,仿佛梁珩与沈育才是异类。
  到达前殿广场,龙尾道前是一左一右两座阙阁,中间复道相接,绘以五彩覆盖白瓦,华美如飞虹。
  走得越近,人便越小,阙台越巍峨高大,令人仰止。
  左为天禄,右为凤阙,书中称为龙凤双阙,台阶有数百级,即使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徒步上阁,也不禁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宫人领二人往凤阙去:“陛下在阁里。”
  沈育有些意外,以文神皇帝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闲来没事爬阶梯为乐?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凤阙下停着一架肩舆,梁珩熟稔地往垫子上一坐,两个壮实的黄门就要将他架起来爬台阶。
  “欸,”梁珩忙叫停,“叫沈公子自己走上去么?快来个人抬一下。”
  “不,不用,”沈育一惊,从没得过这种待遇,光是想想都觉得别扭,“我自己走,没事。”
  梁珩听他这样说,又从肩舆上下来:“那我陪你一起吧。”
  “殿下,”宫人劝他,“爬梯子可累着呢!”
  “无事,我和沈公子活动活动筋骨。”梁珩挥退左右宫人,和沈育迈步往凤阙台上去。
  行走在天梯上,台阁遥遥在望,脚下台阶雕刻神兽祥云、文臣武将,拱卫着凤阙里的帝王。
  流金铄石的日头鞭打在两人脊背。梁珩爬了一小段就停下来撑着膝头。
  “把你的轿子招上来吧。”沈育嘲笑他。
  “你……为什么,”梁珩汗流浃背,“不累么?”
  沈育面不红气不喘:“背你上去都没问题。”
  “那你背我。”梁珩马上说,罢了又觉得忒跌份,明明是他自己要陪沈育爬。
  沈育友好微笑:“想多了,殿下,好好表现。”
  梁珩追着他,只觉沈育的衣襟后摆像只翩飞的蝴蝶总在自己前头撩来撩去,讥诮他的笨拙。
  “我陪你……爬了梯子……一会儿见到父皇你可得帮我应付!”
  尾音消散在高台流畅的风声里。
  走得腿打颤,才终于见到凤阙的飞檐斗拱。
  一双绣金皂靴出现在梁珩眼前。看见这双靴子,梁珩才明白沈育说的好好表现是什么意思——这双靴子的主人一直站在高台上注视他们像两只渺小的蚁虫攀登通天之道。
  “仇常侍?”梁珩站上高台,腿就发软,沈育神不知鬼不觉地拖一把他后腰。
  守候的臣子向梁珩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这也是个宦臣,衣着品阶比沈育见过的所有都更高,戴一顶高帽,生得肩宽腰窄,面容俊朗,然而双眼却狭窄如缝隙,叫人不能窥视他,只得他来窥视人。沈育被那双眯缝眼扫过,忽然一股寒意窜上脊梁。
  “下人来报,说殿下又在宫里迷路了。”仇常侍说话用一种不慌不忙、波澜无惊的腔调。
  “我来看看父皇,他许久不来考我功课,我怕他身体又不好了,”梁珩摸摸后脑勺,想起来介绍,“这是我伴读,沈先生的公子,沈育。这位是南军骑郎将仇致远。”
  他又唤此人作常侍,又说是南军骑郎将。阉人里能统领军队的,沈育所知唯有宫闱内三大权阉,乃是文神皇帝即位之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车郎将、户郎将、骑郎将,此郎中三将总领南军守卫王城与禁宫,一手遮天不见日月。
  汝阳郡天高皇帝远,学子门生偶尔也敢背后说些朝廷是非,谈论起三大权阉,无一例外都是鄙夷与唾弃。
  猝不及防见到这位一直被自己非议的真人,沈育僵在原地还没想好怎么回应,仇致远已率先表示了他的不屑一顾——根本没打算搭理沈育。
  “殿下莫非在认真读那些无趣无谓的圣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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