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玹咳嗽一声,道:“你父年二十离开生身父母,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天下之中,若无根浮萍,漂零着也就过了又一个二十年。唯生下一个你,是至亲血脉相连。珩儿,你父不久将去了,留你一个人,又如我当年一般孤苦,你待要怎么办?”
梁玹几时同自己说过这么长一句话,梁珩听得愣怔,竟忘了回答。
梁玹冷哼一声:“世人多半不可信,居高位当寡情,为帝者受人挟制,免不了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下场。”
“……是。”
“宦官最不能信,”梁玹冷冰冰道,“小人得志常自满,国家无以报酬之,暴虐恣肆反甚于外戚。为父本意是为你留下自己的内臣,天下才子多出沈阳四家,是以诏令四师为你讲学,以求同门。未料你不争气,一连气走了三个……”
梁玹胸闷气短,梁珩服侍他饮下热茶,才缓过气。
“留下来一个沈矜,最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他忍得你,还能尽心教导。本是好的。可惜他那儿子管得太多,妄图利用太子牟取利益,为父不得不将他一家外放,免得你做了他人手中剑,还无所察觉。”
梁珩心里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要利用我。而父亲根本听不见。
“天下四师一个都留不住,还有谁能做你的帮手?”梁玹恨铁不成钢。
“沈……”
梁珩说了一个字,就被他父亲打断:“沈矜主意大过天,拜入他门下的学生竟号称是登龙门,除了天子门生,何人斗胆用这等称谓?死既死矣,多说无益。”
“太傅本可以托付,奈何胆小如鼠。”
邹清算是被皇帝吓死的,梁玹提起此人,语气也不乏遗憾与懊丧。看样子邹清本是他选择的托孤之臣,横遭意外也非他所愿。
“眼下唯一可依靠的便只有你舅舅,”梁玹看着儿子,“你需得信赖他,不得猜忌怀疑。段博腴与韩巍不同,韩巍与你父无半分关系,段博腴却是你母后的亲兄,是你母家的亲人。看在血亲的份上,他一定会尽心帮你。”
言语之间,竟是在安排后事,梁珩心惊,倾身抓住父亲的手,触感滑腻冰凉。
梁玹抽出手来,示意儿子不要打岔:“宫中三常侍,与之虚与委蛇,不要令其生疑。阉人最可恨,示之以弱,尽成把柄!”
梁玹苍白的脸泛上血气,愤怒点燃了他胸膛中最后的生气,几乎要连儿子一同焚烧殆尽。他紧紧盯着梁珩,眼底深藏不分明的光,梁珩牙齿格格发抖,咬了下舌尖,回答:“我知道了,父亲。”
那时梁珩心中所想,乃是梁玹一定不知道他曾在北寺狱见过仇致远的真面目。
但梁玹也许不需要知道,他早已明白郎中三将是什么的人。没有人比梁玹更明白,正是他一手将这三条豺狼虎豹喂养坐大。
岁末,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百官宣上金殿,去时乌泱泱一群,归来稀稀落落零零散散,沈门与马门的学生,贬的贬、罚的罚。连轸与邹昉因丧服未除,闭门不出,幸免于难。
段延陵倒是去了,回来告诉梁珩,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宣诏的尽是几个太监。
清算的诏书究竟是否出自梁玹之手,又成了一个疑问。帝印金玺仍在梁珩处藏着,找不到机会偷偷还回去。
是年冬天格外漫长,涿水南北草木凋蔽。炭火一直烧到春三月,皇帝挺过一个冬天,没挺过第二个,腊月敬献椒酒祝贺新岁,梁玹一口饮罢,静静坐在紫罗文褥的席垫上,待到寺人觉出不对,早已身体冰凉。
梁珩披麻戴孝为父亲扶灵归葬帝陵。皇室陵园草木葱郁,山脉绵延,水泽灵气充沛,龙脉下沉睡着南亓历任帝王。
灵帝的牌位列入明堂,梁珩在宗祠守夜,祖宗的尊谥个个威武,而他父亲只得了一个“灵”。
乱而不损曰灵。
百年之后,自己又将得到什么?
仇致远、牛仕达、童方进明堂,为他带来祭祀的用品。武威皇帝梁瑫宾天时,三人就参与过后事,对一应程序都十分熟悉。武威帝的牌位居左,其下供奉一柄断矛、一只木匣。
童方旁若无人地拿了木匣,放在梁珩眼前。匣子样式古朴厚重,雕刻一匹腾空的骏马,身披铁胄,是一匹战马。
“这是什么?”梁珩问,这时他看见三宦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令人生出不好的预感。
宦官最不可信,示之以弱,尽成把柄!
父亲的话犹在耳畔。
童方为他打开木匣,所供之物呈现在梁珩眼中——
若说那一天梁珩还记得什么,便是明堂里列祖列宗的牌林,排山倒海一般将他镇压。而父亲的牌位泛着生硬的新木光泽,仿佛格格不入的假面。
第57章 削骨刀
“陛下?陛下,该走了。”
“……哦,”梁珩揉揉眼睛,坐起来,“走去哪儿?”
床榻边,太监们手中端着漆盘,盘中放一柄削骨刀。所有人围着他。
“去向梁氏列祖列宗请罪啊。您在帝位上坐了几天,就要剐下几片肉,剐够了数,臣等就送您下九泉。”
梁珩霎时从梦中惊醒。
信州正守着他瞌睡,一下握住他的手,摸摸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梁珩不吵也不闹,只是瞪着眼,泌出的汗水浸湿了两人手心。过得片刻,他坐起来,嗓音沙哑:“几时了?”
信州卷起床帐,外间天光明亮。
“今天是阁卫当值,”梁珩琢磨一会儿,“你去把沈育叫来。”
信州很快离开,不到一盏茶功夫,殿外就有脚步声。
来得这样快?
人一进来,梁珩就道:“过来坐近些。”
脚步声一停,将门关了,慢悠悠绕过围屏。
却是段延陵。
虽是他当值,因天气转暖,甲胄穿着闷热,他便迤迤然换上常服,装得像个倜傥的新贵,往梁珩身边一坐:“刚起身?”
一见是他,梁珩便兴致缺缺,兀自更衣。
段延陵笑眯眯道:“等我呢?这么迫不及待。”
“你怎么来了?”
段延陵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冤枉道:“今儿我当值啊,我不来谁来?你等谁呢?”
梁珩不搭理,段延陵歪在靠背上,盯着他穿外衣,两根垂带一系,勒出腰身,忽然道:“我过来时看到仇致远也往这方向来。”
梁珩手上一顿。
“我心想你不是讨厌那个姓仇的,特意来帮你挡一挡。”
“你挡了吗?”梁珩问。
段延陵一笑:“我若是在你殿外阻拦,少不得要被那姓仇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想进也就进来了。闭门谢客也是一门学问,陛下,有时可以迂回一些。”
他取下床帐两边的金钩,重重帷幔滑落,又将梁珩推倒,翻身压上去,一边挑开束腰的垂带,一边漫不经心道:“让他知道陛下此时不方便见人,不就自己走了?”
“什么意思?”
梁珩定定注视着表哥。
段延陵解了他的外衫,伸手一扬,衣衫穿过帐幔落在地面,柔柔软软像一团暧昧的浮云。
“没关系,仇致远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行。”
梁珩顿时明白了,这混账东西一直知道仇致远的癖好!他要挣脱,被段延陵逮住手腕按进软被。
“信不信我抽你?”
“我帮你啊,”段延陵哈哈直笑,在梁珩颈窝里蹭蹭,“除了哥哥还有谁真心帮你。”
梁珩简直不耐烦,掀了人就要起来,段延陵道:“你还记得即位前,我来找你的那次?”
即位以前?那就是先帝新丧的时日,梁珩每天忙得要死,见得各类人物,太常卿、宗正卿、礼官大夫、陵园丞,数不胜数,根本不记得段延陵来过。
“虽然喝了点酒……”
好像有点印象了。还真有一次,段延陵不知上哪儿喝得酩酊大醉,到储宫来耍酒疯,非要见梁珩,口中胡言乱语说些有的没的,被梁珩差人捆起来运回了丞相府。
“但我脑子却是清醒的,我记得我告诉你,不论你想做什么,哥哥都会帮你,只要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是不是忘记了?”
梁珩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一个醉鬼稀里糊涂的话,连着胃里的浆糊一齐往外倒,早被下人清理干净倒粪坑了。
“记得记得,感动死了。你对我最好,表哥。”梁珩敷衍完,要爬起来,又被段延陵摁回去,神色严肃:“那你为什么还封个右都侯?”
“……”
“不管什么事,哥哥都能为你做,为什么要提拔一个外人到身边?”
段延陵摸摸梁珩的脸,顺着下巴摩挲到锁骨,掌心贴上他心口,灼热的体温炙烤得梁珩顿时血色上脸。
“是我做的不够,”段延陵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急促的心跳透过皮肉传来,“还是你想要更多?珩儿,你看看哥哥的心……”
那两字像一记耳光,扇得梁珩瞬间清醒过来。
段延陵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却不能容忍一个右都侯。世上一切付出都在暗求回报,而段延陵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眼底涌动着压抑而痛苦的情绪,让梁珩大为惶恐,不知道堂堂左都侯究竟还有哪里不知足。
“给我起来!”
“你先给我承诺!”
梁珩上脚就踹,段延陵两下就将他禁锢,平时打打闹闹纯粹是段延陵让着他,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梁珩全无反抗能力。
“你……!”梁珩真生气了,“你不会以为我不敢罚你吧!”
“舍得吗?除了我还有谁在你身边……嘶!”
段延陵肚子挨了一膝,痛得抽气,梁珩趁机将他掀翻,又气又困惑,一边穿衣一边道:“我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封你个千户侯够不够?你以为从我手中封出去的官能值几两钱?为了一个右都侯和我闹,你可真让人省心!”
段延陵一动不动躺着,被梁珩踹死了。
不多时,信州领了为段延陵所痛恨的新官右都侯来觐见。两人弗一个照面,段延陵便腾地站起,以为自己也神智失常了。
“你没疯,”梁珩略感安慰,“当然我也没疯。同你说育哥还活着,你偏不信,哈哈。”
段延陵:“……”
沈育镇定若素,招呼道:“别来无恙,段左都。”
这两人原来关系就不怎么样,沈育总担心段延陵带坏了梁珩,而段延陵则看不惯沈育端着读书人的清高架子。绝非同类、毋如说水火不容的二人,成了天子的左右近侍。
电光石火间,段延陵立刻就明白了梁珩的右都侯是谁。
“要不你先——”
“我有点事,先告退了。”不待梁珩赶人,段延陵避鬼一般,匆匆走了。
这人怎么回事?梁珩莫名其妙。
沈育今日不值殿,便没有佩剑,只在腰上悬了凤阙铜牌。坐梁珩对面,也不出声,自如得很。
梁珩知道他,从前读书,就他最坐得住,如果梁珩不先开口,说不得他能静坐到近午。
“找你来,是有事与你说。”
沈育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意思是没事还找他来干什么。
梁珩一下噎住,换作别的人如此无礼,依梁珩现在的脾气早摔东西骂人了。不见段延陵都挨了他一脚?也就是沈育。
“我知道你来望都城是想做什么,既然接受了封官,甘心借我的手,就最好不要把我当成我父亲。”
梁珩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也应当是沈育仇恨的对象。
“是,恕臣无礼,”沈育说,“陛下有话请说。”
“西市那天晚上,”梁珩问,“我喝多了,那人确然是你吧?”
沈育颔首:“是臣。”
“那天我去了解绫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想必你心里自然清楚,我身边根本无人可用,耳目不通。去解绫馆,是为了打听消息。”
两年前党锢之祸,先帝处死了一批沈马同党,多是无中生有,或听信奸佞谗言,朝中忠贤尽去。这一招杀鸡儆猴使得好,余者病退的、乞骸骨的,俱离朝去都以明哲保身。
梁珩道:“舅舅未免与三宦针锋相对,装病闭门在家整整一年。及至今日他的态度仍然暧昧,我尽管信任他,却用得不趁手。朝中我即位前打过交道的大臣,唯剩下一个霍良,但我一直怀疑他,金玺被盗后,先帝发无玺诏,第一个赞同的就是他。”
两人相对无言。
霍良放行的那一封不合礼制的诏书,夺去的是沈、马两门数百门生的前程与性命。
“解绫馆早有流言蜚语,霍良收受贿赂不是一天两天,三宦之后坐大的,他首当其冲。”
“我唯一能够信任,且使唤得动的,只有台、阁二卫。都是自己人,没有南军插手,是延陵提议组建的。你不见阶前阶后全是他们守着?若非如此,我真担心自己哪天一觉醒来,已不在金殿,而置身囹圄了。”
梁珩坦白时,沈育专注听着并不接话,他一说完,沈育便点头表示了解了,并且明白梁珩为何偏偏让自己担任台卫队长——因为除了这个职位是实打实的,其余小皇帝均无法掌控。
从前同床而眠,梁珩半开玩笑许诺让沈育做自己的丞相,终究成了一句儿戏。
“你想做些什么呢?”梁珩真心实意请教。
沈育难得流露出有点嫌弃的表情:“你这情况,我想做什么也无从下手。”
梁珩:“……你有何不满?”
“臣不敢。”
沈育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毋宁说,这种情况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到当初他猜到与仇千里私下会见者是始兴太守徐酬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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