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快坐。”
段博腴面带笑容,走到左席入坐,温和道:“陛下,天子大宝,至尊至极,不可因亲而废。”
梁珩从善如流,改称丞相。
二人就候补名录交流过意见,凡丞相举荐,梁珩一概应允,至于几个重要官职,如司农部丞与尚书令,则还需审慎,不宜从速。
梁珩心如明镜,对名录中人员评论得头头是道,段博腴听得欣慰:“臣从前与陛下说的,唯才学与见识存于脑海,不为他人所夺,看来陛下是记在心上了。”
梁珩诚恳地说:“丞相的告诫,朕都记得。从前还在储宫时,只有丞相会关心朕的课业,偶尔提点一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沈育以前同朕提起过,丞相是天下文士之翘楚。”
段博腴唏嘘不已:“这话还是当年司隶校尉韩英告诫臣的,如今只是原话奉送而已。臣原也只是个乡野村夫,如不是在韩英府中任职文书,又得他提点继续读书,怕是没有今日光景。”
韩阀对梁皇室而言虽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权臣,对段博腴,却是人生遇见的第一个贵人。没有韩英这个伯乐,提他在麾下做文书,开启他的仕途,段博腴或许今日还在下地种田,望着春雨天发傻笑。
“丞相当初是如何结识韩英的呢?”梁珩十分好奇。
按说一介农户,即使居住在王城,面对那出入八乘马车、百人执旗开道的王公贵族,也是望尘莫及。
段博腴淡淡道:“臣的母亲,年轻时容貌昳丽,裙下之臣也有不少。”
为长辈讳,梁珩便自觉不再多谈这个话题。
送段博腴到天禄阁外,雨已停了。清气充盈天地间。
段博腴拍拍梁珩肩头,此时显露出做长辈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万望陛下忍耐,积蓄实力以待一发制敌之机,切勿贸然与郎中三将为难。”
“我知道,舅舅。”与段博腴聊过,梁珩难得感到些许慰藉。至少他不是茕茕孑立,母家还有一个舅舅,一个表哥,血浓于水,亲人之间彼此信赖依靠,也是父亲梁玹临终之际嘱托他的。
梁珩开玩笑道:“您病了大半年,也该好了,盼您时常进宫,与朕解闷也好。”
思吉送来伞。
梁珩道:“今日天禄阁当值的是段左都?去将他叫来。”
脚步停在身后。段延陵一身束腰武袍,修长身材,脚踏麒麟绣纹的丝履。
“那时没有段卿守殿,朕夜里都睡不着觉。”
段博腴轻描淡写,瞥过儿子一眼:“只盼他能为陛下分忧才好。”
“今日赏你,”梁珩笑眯眯的,推了段延陵一把,“不值夜了,和舅舅一道回去吧。”
段延陵一向轻蔑臣礼,爱对梁珩动手动脚,但在父亲面前,也没这个胆子,举止都收敛得规规矩矩,向梁珩告退。
父子二人走下高台。
梁珩孤身站在阁楼前,看着他们拖在阶梯上的长影子,尽管一前一后,也是互相依偎的。
半晌,他挥手招来信州。
“阁卫撤了,晚上谁守殿呢?把右都侯叫来值夜。”他吩咐。
换了别人,都搞不懂皇帝的意思,放了这个走,又叫那个来。好在信州是个哑巴,不会多话,只会办事。
阁门大开,百步之外,梁珩就望见人。
“雨天冷,别在外面,进来。”
沈育犹豫一时半刻,入得室内。大概是被梁珩传唤惯了,穿戴整齐,俊秀又挺拔。
“这位子是你的。”梁珩一指筵席侧旁。
沈育忍了忍,没话说。
“你想说什么?”看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梁珩觉得好笑。
沈育沉稳道:“臣没有想说的。”
“那晚上在殿里陪睡,有话说吗?”
沈育:“……”
梁珩心中偷笑,末了又体察出他言语中透露的疲惫,不知他赋闲在家都做些什么,搞得眼睛里都有红血丝。沈育不想让他看见,把脸转向别处。
梁珩暗暗叹气。
屋中只有翻阅简牍的动静,房檐滴水,廊外寺人走过,鞋底窸窣摩擦。
梁珩偷看一眼,见沈育盯着空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咳嗽一声,信州立刻反应,被他按下。沈育收回目光,与梁珩对视一瞬,去给他提壶斟茶,松香茶雾顷刻蔓延,隔着朦胧的雾,又为他研墨。
向晚用过饭食,散步回寝殿。沈育站在外廊。
“进来陪睡啊,”梁珩说,“当我开玩笑么?”
沈育脸色顿时精彩纷呈。梁珩与从前变化着实很大,他已搞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意思。
惯例夜晚是由信州守着,梁珩道:“今天用不着你了,外边去。”
沈育倏地转身出殿。
“哇,”梁珩说,“抗旨不遵成习惯了吗?”
不多时又回来,搬了一张软榻,与龙榻隔了一座围屏,放在外间。看样子生怕自己被皇帝睡了。连梁珩一时间都无话可说,陪睡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睡觉的时候,要有人陪在身边,如果做了噩梦,要握住他的手。
梁珩睡在围屏里,听着外面沈育挪到榻上。宫灯燃烧着飘渺的烛影,催人入梦。
梁珩出声道:“沈育?”
“陛下有何吩咐?”
梁珩又道:“育哥?”
沈育不说话了。
夜里万籁俱寂,思虑过重的人总会胡思乱想,梁珩问:“我记得以前在哪儿听过一首童谣,‘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
隔间传来翻身的动静。
看不见沈育的脸,总让梁珩觉得空落。
“‘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首歌谣,如同催命符一般,日日夜夜盘萦在沈育脑海,带他回到东市口,血泼刑场的那一天。
“我有时候会忽然想起来,看见童方时,想到六一里这一句,看见牛仕达,又想到四脚畜,看见仇致远,想到鬼……”梁珩自言自语,声音愈来愈低。
“你已经想到其中含义了。”沈育说,隔着一堵围屏,显得不真实。
梁珩笑了笑:“而你早就知道,这也是一件从前没有告诉我的事。”
“……”
“所有人都拿我当傻子,我只希望你别这样。育哥,你来时看上去很累,白日去做什么了?不要瞒着我。”
床帐高悬的轩辕镜倒映出围屏外沈育辗转反侧的身影,隔着锦绣江山图,两人对面而卧。
半天,只听沈育回答:“我会告诉你的,等有了一点眉目。”
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两道呼吸,长年寂寥的熏香里掺杂进另一个气息。梁珩闭上眼,想象那一年除夕在沈家西厢,沈育整夜拥着他,在熟悉的怀抱与安全感里沉入梦境。
第60章 铁造屋
沈育依旧准点进宫点卯,只是看上去一日比一日更心事重重,眉心常常皱起。梁珩看在眼里,实在想询问,但他对待沈育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沈育不想说的时候,他不愿主动提出。
直到某日沈育自己进入天禄阁。
侍卫一向是在阶外。
“怎么了?”梁珩马上放下手中事情,并预感时机已到。
沈育看了信州一眼。梁珩会意:“你怕什么?他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无需回避。”
但出于谨慎,还是命信州退下,并带上大门。门外思吉欲盖弥彰偷瞄过来,被信州以身体挡了回去。
沈育走到近前。他最近脸色不太好,很有些憔悴,像是奔走在外缺少休息熬出来的苍白颜色。
“我依据名单前去拜访前两年辞官的各位大人……”
梁珩吃了一惊。
“许多已不在望都城了,南闾里仅存的几家,都闭门谢客,隔绝俗务。轻易见不到人。”
“你……”梁珩考虑一番,不太能理解,“你去见那些人做什么?都辞官了……”
“不是辞官,”沈育说,“是被三宦逼走,被先帝……被前朝风气吓退。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到股肱老臣相助,可说是事半功倍。”
梁珩思忖道:“相国府推举了许多年轻人。”
沈育反问:“你敢用吗?你可以信任段相,难道还能信任那份过了三宦之手的名册?品藻名册的原版抄本我会想办法为你拿到,在此之前,任何递到你面前的品藻册,都可能被动过手脚。何况有的职位太过重要,缺乏资历的年轻人根本无法胜任。”
这话是不错,譬如尚书令、司农部丞,连段相都为此发愁,只能指望从别处调任官员。但调来调去,都是利益网中的人。
“纵观朝野,如今只有两种人可以使用,”沈育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那些刚从书院卒业、初被启用的年轻人;二,在党锢之祸中被排挤贬谪,或自发辞官的落魄士人。”
梁珩想了想,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但那些老臣决议辞官,当初可是三上书乞骸骨,哪里那么容易就回心转意?”
沈育好好一张俊脸垮着,神色阴郁,梁珩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看来他这些天走街串巷拜访,全吃了闭门羹。
“你该和我说啊。”梁珩觉得好笑,心想沈育一定是打着天子近卫的名号,让他们以为新上任的皇帝下了招贤令,要唯才是举。
“天子近卫份量太轻,”沈育承认道,“恐怕要天子本人才行。”
“谁?”
“尚书令文尧。”
这就出乎梁珩意料之外了。文尧比先帝年纪还大,对梁珩而言属于爷爷辈,从前交际几乎没有,等他上位,文尧已退避三舍,更是缘悭一面。
但文尧身为一代老臣,主持尚书台逾五年,阅历何其之丰富,遑论他因与阉党不合,受排挤打压,岂不可以明志?
沈育两次前去拜访,文尧的家人都将他拒之门外,若彰明身份,则其人又诉说为天家弃用的苦楚,言谈间愤愤不平、郁郁不得志。
“你想让我躬亲去请文尧出山?”梁珩已然听明白了。
“私下前往,不能为三宦察觉。能做到吗?”
出宫当然可以。沈育回来身边之前,梁珩在章仪宫一刻也待不住,总是逃出去,又被段延陵或者仇致远派人抓回来。那时梁珩简直觉得王城一草一木都是仇致远的眼线,想躲过他的监视绝无可能。
“应该可以,”梁珩说,“你误食行散丸那次,我想带疾医去看你,害怕被他们发现,就假扮作阁卫。铁覆面一遮,谁也认不出来。”
文尧仍居住在南闾,春分桃李盈满巷道,花瓣洋洋洒洒铺就石板路。沈育携了梁珩溜出来,因台卫时常出入禁宫,阍门一看是沈右都,便放行无阻。
先是去了趟沈家原址,沈育封官后就搬了回去,独自居住,里外打整得干干净净。梁珩脱了甲胄,换上沈育给的一套朴素长衫,他个子稍矮,跟在沈育身后像他的伴当。
“见到文尧本人,才可表明身份,切记。”沈育反复叮嘱。
“知道了。”梁珩应下。
他心里还有些窃喜,因为这事连沈育也搞不定,非得他出面。沈育有意无意疏远他好久了,为了这事才主动沟通,且待他好好配合一番,请得文尧出山,让沈育知道自己的诚意,又解决了心腹大患,岂非一举两得?
梁珩还是很有信心的,再不济,他也是个君主,天下岂有君王得不到的贤才良将?即便是那些隐士山客,三请四请也就半推半就了。
门童一见来人,锦衣玉面,丝履金带,马上请了主人出来。
却是个中年男人,想必不是老臣文尧。此人见面便作揖称:“沈右都。”
沈育还礼道:“文公子。”
应当是文尧之子,不在朝中担任官职,故而以公子相称。梁珩被沈育遮在身后,尽量不动声色,从旁观察。
“右都侯,”文公子苦着脸说,“家父实在不愿见客,上次已与您好话说尽。”
沈育道:“万望见谅,再三叨扰,是一定要求见文公。既然您已无话可说,请让我与文公说上几句。”
文公子心中大约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对着沈育,到底没说一句重话,还是将人请进家中。
厅堂里下人奉上茶水,眼神小心翼翼,脚步战战兢兢,不发出一丝声响,这如履薄冰的氛围,登时让梁珩也莫名拘束起来。
文公子前去请示父亲,留客人在厅堂里。梁珩因扮作随侍,只得了张席子,没有案几,沈育便将自己的茶水端给他。
梁珩捧着喝了一口,问:“他家里人,作甚如此紧张?”
沈育沉默片刻:“汝阳城中便是如此,街上军队巡逻,百姓收敛声息,白日里如同死城。”
这是脖子上架着屠刀的人之间的默契。梁珩一时便懂了文公子为何不干脆将沈育拒之门外,沈育不仅是新帝的右都侯,他还是沈矜的儿子,沈公与文公,都在党锢之祸中深受其害,同为天涯沦落人。
文家至今仍提心吊胆,文尧因不择主效忠而削官草野,其家恐怕是担心某一天被旧事重提,秋后算账。
沈育锲而不舍地拜访,对他家而言许是一种恶兆也说不定。
文公子见过父亲回来,第一句话便是:“右都侯,你还是勿要做无用之功了。”
沈育道:“不说别的,请务必允许我拜见文公。”
文公子道:“家父闭门谢客,立下誓言不见外人。”
“凡事总有例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沈右都,试问在堤坝上蛀一蚁穴,即使再渺小,岂非一溃千里?家父辞官以避纷扰,若是开了你的特例,则麻烦事又要源源不断找上门。”
“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适逢朝政疲敝,文公当仁不让……”沈育一手背在身后,冲梁珩比个手势,指指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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