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招手,让沈育过来,靠着他肩膀:“我头痛,你直说好了。”
“有三个地方,即使文神皇帝也鞭长莫及,”沈育说,“郎中三将管辖的南军营,原始兴太守徐酬率领的守备军营……还有重兵驻扎的川南四镇!”
梁珩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喃喃道:“南军毕竟是皇家禁军,先帝并非完全没有掌控力,藏在南军中不保险。而徐酬死后,始兴究竟还算不算三宦的势力范围,尚且两说,更不能将这撒手锏放在始兴。难道说,竟然在川南?”
这念头甫一冒出脑海,先帝那阴沉而充满怨恨的面孔随即出现在梁珩眼前。他马上意识到,假如三宦竟与川南王梁瑫有勾结,川南四镇五万精兵,倏忽便成了架在先帝脖子上的铡刀。
假使这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背地里分赃获益的工具……
连沈育都不禁冒一身冷汗。
梁珩道:“你还挺操心的。其实我心中想的是,如果有一天能对你说出口,咱们就离开望都,回汝阳,或者嶂山,闲云野鹤去。让他们自己折腾。”
沈育道:“你亲娘也不管了?舅舅、表哥也不要了?三宦骑在皇帝头上作威作福,你也能忍了一走了之?单官杀我全家……”
梁珩忙道:“此四人搬弄是非,诬陷忠良,必须严惩不贷!”
忽而又笑起来。
沈育:“你笑什么?”
梁珩道:“你自回来后,就一直拿我当作皇帝疏远,固守臣礼。如今倒是找着点从前的意思。”
沈育则说:“我怎么觉得,你说给我听后,反倒自己轻松了不少。”
旋即掀袍下榻,单膝跪在帝塌之前,一手按剑俯首:“陛下一日为君,我便一日为臣。”
起身时袍襟带起温柔的风,出殿外,依旧为梁珩守门。斜日涌进高梁广门,火红的色彩飞扬。
初时从郎中三将中得知身世,梁珩常提心吊胆,看谁都像居心叵测,到得后来,一切风平浪静,无人生出是非,这道天雷便成为隐匿在云后的杀机。
他拨开云雾让沈育窥得一眼,事后乌云再次聚合,谁也瞧不出端倪。诸事都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
轮到阁卫巡防,是日天气闷热,万里无云,广场前巡逻晒得人头晕,段延陵给连轸行了个方便,支使他到天禄阁去,捡阴凉处站着。站了一会儿,就被梁珩叫进去。
“穿这么多不嫌气闷?喏,准你把甲胄去了,坐我边上歇会儿。”
信州察言观色,给连公子倒来凉茶水。
连轸实在不像个侍卫,先帝之后,连家重又获得恩宠。
“我担心我爹的伤,”连轸愁眉苦脸地说,“你也晓得,他背上本来还没养好,天气一热,又成日躺在床上,真怕生出疮来。”
梁珩说:“不妨事,一会儿我叫信州带疾医去瞧瞧。”
梁珩手头还有一堆报上来的事务,经过三宦筛选,挑一些不痛不痒的让皇帝亲政。廷尉府提呈一例,某县百姓私相械斗,官兵镇压之并收入监牢,拟秋后问斩。
杀杀杀,就知道杀,这两年从朝廷命官杀到平头百姓,刑场糊的血泥涿水也洗不净。霍良真是三宦的好狗,严刑峻法收割的人头做成骷髅项链等着贺寿时献给他祖宗。
梁珩大笔一挥,批注驳回。
连轸看了一会儿,问:“殿下,你觉得有意思吗?”
梁珩放下笔:“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连轸道,“从前我们隔三岔五一聚,自雨亭里谈天说地,解绫馆里分曹射覆,不比如今来得快活?你什么时候是坐得住的人,抱着书简看一天?”
梁珩笑起来:“你这傻子,又说胡话。”
忽而阁里进来一人,素锦袍缎,勾金的云头履,腰牌高悬,玉树临风。梁珩拍手道:“好看好看!上哪儿做的衣裳?”
沈育俯身在他案上果盘里捡了颗杏子:“邓飏找的裁缝。”
梁珩为了他这点小动作简直欢欣鼓舞,热切道:“我让宫人给你裁一身,保准比他的还好看!”
沈育和连轸对上眼。
“连哥儿也在。”
“啊,”连轸愣愣的,“沈育,你爹还好吗?”
梁珩忙朝沈育指指脑子,摆摆手。
“托你爹的福,”沈育十分默契,又对梁珩说,“有空吗?带你去见个人。”
今日巡防的是段延陵,梁珩本想知会段延陵一声,让他帮忙遮掩,不料沈育却说:“别让姓段的知道。”
梁珩看看沈育,又看看连轸。
一刻钟后,三人正大光明出现在承明门下。
段延陵正教训一个下属,看见沈育,脸色显然更差了。
“要出去?”
“我请殿下去看看我爹,他最近不大好。”连轸说。
“有……”段延陵一脸郁闷。梁珩怀疑他想说的是“有病吧”,但段延陵从不当着连轸的面说他脑子有病。
“回见。”梁珩大摇大摆,走出承明门,阍门的南军或许会去通知仇致远,但无所谓,仇公从来不管皇帝与落魄臣子同病相怜的芝麻小事。
沿着凤阳大道走,杨柳翠冠满京华。碧天云如丝缕,晴光如粼。
离开章仪宫,梁珩浑身都松快不少,听得沈育说此行乃是拜访前司农部丞揭云。揭氏亦是一位老臣,阅历较之自困铁屋的文尧也不遑多让,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揭云乞请告老还乡。不知怎的,过去这许久,新帝尚已即位,他还住在王城。
“不是说去看我爹吗?”连轸追问。
“先去看揭先生,再去你家,”梁珩哄他,“看你表现。”
当初担任司农部丞,揭氏一门风光,宅门都是临街而开。原来的涂金剥落,门梁磨出窘迫的白芯。
门僮前来应门,知是右都侯来访,并不似文家将人拒之门外,倒是大大方方迎进来,请到厅堂奉茶。
沈育早来探过口风,压低声音对梁珩道:“揭云虽来者不拒,但凡向他示好,都石沉大海听不见个响儿,甚难对付。”
果然一会儿主人来了,是个面色红润的黝黑老头子,穿着华贵考究,逢人就笑盈盈探手来握:“大人好大人好,这两位公子爷贵姓呐?”
殷勤得很,吓了连轸一跳。
下人进来添茶,梁珩知连轸不喜正经严肃的场面,让他自去找乐子,连轸便跟着下人一道离开。
“先生,晚辈上次拜访,想必您还有印象。”沈育道。
揭云粗犷的面容浮现一丝迟疑,嗯嗯啊啊支吾道:“这个,沈大人,老子……老夫已不当官了,朝廷有什么吩咐,让年轻人去做嘛,老子……老夫都是半截埋进黄土的年纪了。”
沈育道:“先生既决意辞归故里,如何又长留望都,恋恋不舍?”
揭云哑口无言,片刻后说:“这是大夫人……拙荆的决定,做老爷的也要听从妻子。”
一番推拒,梁珩从旁观察,有种古怪的直觉,这位揭大人,浑然不如他想象中的模样,说话吞吞吐吐,期期艾艾。沈育的每一句话,好似都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罗织些莫名其妙的借口,也要将话堵回去。
“揭大人。”
梁珩一开口,沈育就靠坐脚跟,让出寸许,令他的气场得以架设到揭云鼻子前。
“车轱辘话滚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问您一句,您当初的辞表我已阅过,其中提到因年老多病,请回故里修养,可眼下我见您红光满面,口舌利索,哪里有多病缠身的样子?”
此言既出,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重臣的辞表收在皇帝案头,谁人能得见?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梁珩表情寂寥,说道:“想必您是见过我父的,当初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那才是久病中人。无病却请辞,您是为了什么?保全己身,抑或是爱惜名节?”
厅内良久静默。
沈育起身出去,让梁珩与揭云能有推心置腹的余地。揭云也许是有不甘寂寞的心思,否则也不会留在望都天子脚下,他退位时正值朝政浑浊,乌云蔽日,若是能得新帝信任,不知他是否愿意做拨云见日的那擎天梁柱。
院里,先前奉茶的下人正在喂鸟,撒一把粟粒,鸟雀叽叽喳喳飞下枝头。
连轸与他并肩坐在廊下,闲话。
“印象里,我爹也总驼背。”
“连铁郎的脊梁是世间最直的。那是你生得晚,你爹老来得子,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啊。”
沈育心中一动,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之前来过一次,曾见着那下人吗?
他回到厅前,奇怪的是,梁珩委婉地表明身份后,揭云竟还厚着脸装听不懂,仍旧拿老话搪塞。沈育听了一会儿,走下石阶,伸手召来连轸,交代几句,又让他回去。
下人问:“你想喂鸟吗?”
连轸答道:“喂鸟很有趣吗?揭先生,为何你在此喂鸟,却让你家下人在堂上待客?”
下人转过头,与连轸对视,缓缓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
第63章 神隐者
“揭先生。”沈育总算见到了真正的揭云,尽管一身褐衣短衫,仍怡然自得。
揭云被人拆穿,反笑道:“眼力不错。右都侯,你带来了连公的儿子,里边堂上那个,又是谁家公子?”
“揭先生,您不妨亲自见见他。”
揭云但笑不语,与他相较,沈育只是个毛头小子,宦海浮沉几十年,心眼比谁都精明。沈育上门拜访,留在堂中与“揭云”相谈的却是他人,能让天子右侯出面引见,还能是谁?
他撒了一把粟,鸟群却并不蜂拥抢食。
连轸道:“您把吃食洒进泥潭,鸟儿都不吃啦。”
“这又为何?”
连轸不亟多想:“因为脏了,泥会溅到羽毛上。”
“脏了的吃食,就不是吃食?不吃,就会饿肚子,那么怎么办呢?”
连轸想不出来,揭云走下院落,颗颗重拾粟粒,在衣裳上搓干净,又扬出去,落在干净的卵石上。鸟群扑腾作一团。
揭云显然没有与沈育交流的意思,沈育几次试图开口,都被他故意岔开,只好闭嘴看他喂鸟。直到梁珩带着显见的怒容走出厅堂,黝黑的“揭云”搓手跟过来道:“右侯大人,恕不远送啦。”
他竟还当沈育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
离开揭家,梁珩含怒说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不管用。揭云究竟想要什么?”
沈育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揭老既要辞官,又不离都,说明他不肯迁就,却仍有所期待。他不愿如我父一般,虽则保全气节,却身死魂消,也不愿如霍廷尉,委身佞臣。”
“我不正是来给他承诺的么?他却佯作不知!”
沈育心道,真揭云是知道的,假的那个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他还是给了我一些建议,”沈育说,“让我去找另一个人。昔长乐少府,江枳。”
长乐少府,较之尚书令、司农部丞,则实在是个无关痛痒的职位,更不知揭云为何让他们往就江府。
梁珩回过味儿来,怀疑地盯着沈育,“揭云”什么时候和沈育说过话?
西市,书肆。
生意寥寥,老板将藏书搬出来晒,自己一把醉翁椅,眯着眼睛摇摇晃晃。梨枣木与墨香回味隽永。
有人停在书案前,挡住一片日光。
“纵观望都,还有哪处收藏这许多籍卷?王城纸贵,除了此间,就是章仪宫天禄阁了罢?”
老板睁开半只眼,见来人竟是熟客,已有数年不见,愈发俊秀英气。
“这不是……沈公子?”
“江大人。”沈育拱手还礼。
书肆后院,从前与宋均等人常以茶相会的石桌,沈育与老板对面而坐。
书肆老板,也即昔长乐少府,江枳,神色间丝毫不见意外,乃是一种早知会有今日的淡然。
“晚辈有一疑惑,不知家父当时,也知道江大人的身份与否?”
江枳摆手道:“一介书贩子,称不上大不大人,与沈公也是因书结缘。平生一知己,足以慰风尘,何必牵扯上琐事。”
沈育道:“江老既大隐于市,晚辈贸然来访,还请体谅。”
江枳道:“谈不上,谈不上。你若铁了心要‘贸然’,早将那小皇帝也一起带来了,当年你们在我家书库过夜,收留太子殿下一宿,实在是蓬荜生辉。”
沈育不禁汗颜,带上梁珩是四处碰壁,才让他此行变得谨慎。当然,其中也不乏与书肆老板有旧交的缘故,欠了不少人情债,做事总要慎重些。
“从别处得知江老竟在西市经营一家书肆,”沈育说,“不,应当是得知书肆老板竟就是江老,实在令晚辈大吃一惊。”
江枳笑道:“你父子二人先后任职朝官,那时我尚在任,官场重逢是迟早的事。未料,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已是阴阳相隔。沈右都,那么你又是从谁人口中,得知我的事?”
他以官职相称,说明沈育虽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却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沈育官封天子近卫,走的是梁珩的私诏,不经过尚书台,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既是父辈故交,又心如明镜,再耍花招也无益。沈育便将他与梁珩连日拜访旧臣未果,并得揭云指点的事一一道来。
江枳听完便笑道:“原来是揭兄,无怪乎。我还在做司隶校尉时,与揭云交情最深,他自己不愿出山,便将我推出挡箭。沈右都,我且问你,你与天子拜访这些有心无力的老臣,白费力气,所为何事?”
这还有说?沈育道:“陛下手中无人可用,朝中无人可信赖,全为阉党掌控。若无左膀右臂,纵使天子也一事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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