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车鸣人烟越来越少,聂言反而觉得不放心,频频回头看向后方道路。
在前科研院人员背后,聂言还有在军队训练的经历。
当绩点达标和修习实践考试达到全优等后,军部大学的学生都能自寻未来出路,可以选择参政,可以从事科研,也可以参军。
在选择进入研究院前,聂言先选择参军。他只待了一年半,但这段时间不仅赋予他极其强健的体质,还为他带来一根时时刻刻紧绷着的、高度敏感的神经。
他总觉得有人跟着他。
远远就能看到终点酒店乳白色的建筑时,聂言又在路边停车。急停的晃动感把阿尔忒弥斯晃醒了。
聂言下了车,站在路边。灰黑色的柏油马路像一截舌头伸向天际的黄昏云。除了他们,没有人、没有车。
“怎么了?”刚睡醒的阿尔忒弥斯按下车窗,问。
“好像有人跟着。”
暗蓝色的光芒沉入地面,接着蜘蛛网似的向周围延伸。阿尔忒弥斯闭着眼靠在窗边,一会后才睁开眼说:“没有人。”
“真的?”
“是。不要质疑我!”他有点不满聂言不信任他的能力。
好吧,也许是自己多疑了。聂言回到车里,将睡眼惺忪的阿尔忒弥斯送到酒店,坐在大堂餐厅里用一盘蛤蜊意面慰劳了经历完颠簸路途的小朋友。
外壳泛着玉石光泽的蛤蜊规则地摆成一圈,围绕中间晶莹光亮的意面。有一些蛤蜊只开了一条缝,聂言戴了手套,一只只地撬开贝壳,重新放回原位。
当聂言放回最后一只蛤蜊时,阿尔忒弥斯注意到他面前没有任何菜肴,“你呢?”
“我不饿,不用点了。”
他其实想表达的是阿尔忒弥斯的加料蜂蜜卷蛋糕把他搞得食欲全无。
“拿个小盘子。”阿尔忒弥斯直接吩咐。
他还不想和别人说话,只想通过聂言传话。
小盘子被服务员摆到桌上,聂言看着阿尔忒弥斯熟练地用精神力配合餐叉,卷起一大团面条放进小盘子里,一点都没散、没掉到桌面。七八只蛤蜊排队溜到面条旁边静静等候被吃掉。聂言知道阿尔忒弥斯是猫舌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怕自己被烫到。
阿尔忒弥斯把小盘子推到聂言面前。
推到自己面前?
“快吃。”坐在对面的少年下了命令,语气有不容拒绝的傲气。
听着却并不难受。聂言反而有点不敢相信。
阿尔忒弥斯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动他的东西,特别是食物。只是吃了他一个菠菜纸杯蛋糕,就被阿尔忒弥斯用眼神谴责半个小时的经历让聂言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聂言还在庆幸睡懵了的阿尔忒弥斯没发现自己动了他一块蛋糕卷。
阿尔忒弥斯也从来没有给别人分过自己的食物,就像猫很少和不是自己最亲近、最密切、最喜爱的人分享。
现在他有点愣住了。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自己是阿尔忒弥斯最喜欢的人”?
在自我攻略中,在看着阿尔忒弥斯不理他、对付盘里的晚餐时,他又在想:
所以阿尔忒弥斯真的懂了吗?
2021-10-18 01:00:26
第8章 8
昨晚解决完晚餐,阿尔忒弥斯想乘凉兼休息,聂言就陪着他坐在大堂餐厅里。
餐桌一角放着黑色塑封的餐点清单,阿尔忒弥斯拿起来一页页翻着,一目十行地看上面的字和配图,记下餐厅里未来几天的出餐样式与安排活动。突然,他将手中的清单转了个面,朝向对面正在喝水的聂言,指着一处问道:“甜的煎饼?”
聂言赶紧顺着修长的手指看了眼清单上的宣传图。几个边缘雪白、顶部焦糖色的煎饼叠在一起。黏腻的褐色糖浆被倾倒到绵软的表面,顺着弧度向下流淌,填满煎饼之间的缝隙,流满下面的白盘。应该是枫糖浆。
“是啊。蛋糕有甜有咸,煎饼也是,面糊里面可以不加盐加牛奶,外面可以淋枫糖浆或者甜炼乳。”
“我想尝尝这个。”阿尔忒弥斯直起身,充满期待的眼睛超出清单上边缘,像两轮海上初升的新日。
“那你要早点起床,才能赶得上自助早餐的时间。”
以黑色楷体和花体字母写在充满诱惑力的糖浆煎饼下方,向顾客透露出具体的信息:免费自助早餐,丰盛兼无限量的餐点,从早上七点到九点。
阿尔忒弥斯满口答应了,聂言隐约感觉阿尔忒弥斯超乎往常的期待不大对头,或者说不像个好兆头。
他们的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宽大又松软舒适。阿尔忒弥斯满足地在床上仰躺着,挂在床边的细白的小腿一晃一晃,聂言也暗自庆幸不用再面临早上的尴尬局面。
第二天睁开眼,聂言习惯性往旁边的床上一扫。床上空空无人。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聂言拿起放在枕边的无线耳机戴上。等连上线路的电流噪音过后,聂言开口问:“阿尔,你现在在餐厅吗?”
对面响起吞咽的轻微声音,后来才是阿尔忒弥斯的应答:“是的。”
聂言缓了一会,才回想起昨晚阿尔忒弥斯提起甜煎饼时眼底藏不住的雀跃。坐起后在床边缓了一会,大脑才逐渐从茫然得停止思考的状况恢复过来。
刚刚阿尔忒弥斯说话的语气很轻快,听得出他现在心情很不错,那么可以证明这里的煎饼质量很高,不仅没把阿尔忒弥斯再弄生气,而且也可能让阿尔忒弥斯忘记昨天糟糕的煎饼初体验。
他下到自助餐厅,远远就在人头涌涌中看到已经伪装成黑发黑眼的阿尔忒弥斯。这没什么难度。后者即使将自己最为耀眼的特征掩藏而去,摘下鸭舌帽后无物遮挡、精致到失真的面容还是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回头。以阿尔忒弥斯为中心形成一个赞赏与惊叹的漩涡。
或许是其他人的目光没有以前的那么具有强烈目的性,阿尔忒弥斯并没有感到难受,正在依然自若地用餐叉将圆形煎饼切成规则的十份。
聂言给自己倒了一杯加奶咖啡,坐在阿尔忒弥斯对面。少年将最大一块煎饼在盘里来回移动,裹上厚厚一层枫糖浆,送进口中。
糖浆带有枫树那类似榛木的香味,清甜伴随着焦脆的外壳爆炸。聂言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阿尔忒弥斯迅速地将剩下的煎饼块裹上枫糖叉进口中,眼睛轻轻眯起。
吃完最后一块后,阿尔忒弥斯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粘在盘子边缘的一星半点糖浆,样子显然是没满足的,但却没有行动。
“吃饱了吗?”
阿尔忒弥斯含着餐叉摇头。
“可以去拿啊,还是要我帮你?”聂言伸手去拿空的盘子,却发现盘子像黏在桌子上。
“没了,去也没用。”阿尔忒弥斯咬着叉子头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聂言有点不相信,因为自助餐总会补充缺失的食物,就像川流不息的河水,直到库存用光。
而现在才七点四十七分,距离闭店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煎饼没有了,枫糖也没有了,那边的……怎么说……是小姐吧?”他指向正在整理残局的一位年轻女性,聂言点头,“她说没有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
“你……”看着残留的糖浆和碎屑,聂言回想起昨晚不怎么好的预感,“你吃了多少?”
“我不清楚。”阿尔忒弥斯对聂言很诚实,因为不会被怎么样对待,“那位小姐每次都给了我很多,超出其他人很多的分量。她看我……嗯……就像你看着我时的样子,我不清楚是什么和为什么,但我挺喜欢她这样的。”
这就是没有教会人造神明辨别他人对他好感的缺陷。
聂言莫名感到不爽,连他都不知道冒着气泡的酸涩难受的源头在哪。于是他索性将其归结为嫉妒,类似自己养的猫被别人投喂后又对别人产生好感的嫉妒。
他让声音保持平常的音色,但在不爽中还是首先去关心过度饮食的阿尔忒弥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阿尔忒弥斯先是否认地摇头,但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补充,“我有点头疼。”
“怎么了?”
“我吃了一半的冰激凌。”
聂言怔了一会,明白这里的“一半”不是勺子的一半或者纸杯的一半,是属于冰柜的一半。
他也跟着头疼了。
他能理解阿尔忒弥斯长期被约束、被压抑,现在好不容易无人监视后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心情,但他也为阿尔忒弥斯没有边界的随心所欲头疼。
被半强迫半妥协地灌了两杯热水又在床上躺了一会,那阵来自头骨里面的钝痛才消融。如释重负的阿尔忒弥斯翻了个身,躲开聂言给他按摩太阳穴的手,脸朝下趴在床上,形成一团蓬松的毛团。
“好点了?”
“本来就不严重,是你自己大惊小怪了。”阿尔忒弥斯抱怨声从底下闷闷地响起。
由于阿尔忒弥斯喜欢侧躺在床,戴着虚拟成像挂件会硌疼他,所以他早早就将挂件摘下,展露出他真实的容貌。银发在床单上蜿蜒成道道小银河,明丽而耀眼。
聂言一向对阿尔忒弥斯亮晶晶的银辉和像装下整个星河般灿烂的双眼没有抵抗力,看着床单上丝丝缕缕的银发,他心痒了。于是他一边悄悄伸手,一边和趴在床上的阿尔忒弥斯说话:“我怎么大惊小怪了?换任何一个人吃那么多冷的,早就一整天躺床上了,哪会喝了点热水就没事。”
阿尔忒弥斯往旁边挪挪,躲开聂言想作乱的手,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是他们。”
确实如此。阿尔忒弥斯的体质似乎也和常人不同,像一个自动的安全应急机制在保护阿尔忒弥斯,让他尽可能不被过度敏感的感觉所伤。聂言把眼睛从流光溢彩的银发上挪开,落到阿尔忒弥斯纤瘦的、蝴蝶骨分明的背部,突然意识到被自己忽略很久的一点。
这小孩吃了那么多,体型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会不会也和这种体质有关?
谁知道那群丧心病狂的邪教信徒会不会为了保证他们的人造神明由内到外完美无瑕,而特意对他进行改造。
“难怪还是那么瘦。”
趴在床上的阿尔忒弥斯听懂了,不满地抱怨几声。与此同时,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拍在坐在床边正背对着少年的聂言后肩,力道不大,但聂言还是踉跄一下。
还说不得了。阿尔忒弥斯的心思有时候比家养的猫还难猜。
感到哭笑不得,稳住身形后的聂言反手直接狠狠摸了把阿尔忒弥斯的头顶,结果当然是后背又挨了一记。
还是老样子。
不过比起之前碰一下都差点被从沙发上摔下去,现在阿尔忒弥斯对他简直是温柔。
赶在阿尔忒弥斯真的生气之前,聂言剥开糖纸,给他喂了颗椰子糖。
椰子糖表面偏软。阿尔忒弥斯用尖尖的犬齿钉住圆滚滚的糖球,在一点点含化椰子糖时,听到聂言问他:“想不想上山玩?那里有水域,可以划船。”
阿尔忒弥斯听见后面一句话,重重地点了头。
*
排在阿尔忒弥斯的愿望清单上前五名其一,是去看一次自然的水。
为了躲避外界警方的追捕,也为了到更多的地方宣传教内神迹以吸纳更多信徒,预知教会不断带着他们的人造神明游走各地。
当然,阿尔忒弥斯能被他们带着周游世界,却几乎没有往外看过一眼。他是他们的资本,是他们最大的底牌。当成功的人造神明名声传遍信徒之间,他们却恨不得把阿尔忒弥斯永远关在昏暗的铁箱里,以提高神秘感来符合神明形象,疯狂提升他的知名度。
阿尔忒弥斯去过很多地方,却寸步不离软禁着他的华贵牢笼。房间四面密不透光,连前来照顾他起居的两位侍女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失明的虔诚信徒。
不过他还是看过一次来自自然的、不收拘束的水。
那是在他八岁的时候。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预知教对他的控制已经丧心病狂到用上封闭式移动房屋的地步。他八岁那年的夏天几乎是在封闭昏暗的简易房间里度过。屋内恒温26度,不冷不热,阿尔忒弥斯不用在外面被从地里蒸腾而起的热气熏烤,但他还是不舒服。山路上的颠簸即使经过底板减震器的处理,其余波还是对阿尔忒弥斯过分敏感的感觉造成影响。
他捂住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在他的食道涌动。坐在旁边的侍女将水递到他的唇边,轻声劝道:“请您喝点水,马上就要到了。”
到了又如何?他还是要被关在这,听着外面刺耳的人潮笑语。铝制水杯带着难闻的铁锈气,把里面的蒸馏水也熏得恶臭难忍,他厌恶地扭头,将侍女手中的水杯撞到一边。
水撒了一地,把褐色的底板晕染出一大摊咖啡色的痕迹。侍女并没有什么反应,平静收拾了残局。原因第一为她是专门派来照顾阿尔忒弥斯的,自然要忍受阿尔忒弥斯的坏脾气;第二则是预知教内对阿尔忒弥斯的态度:他们觉得自己能够掌控自己的造物,只要阿尔忒弥斯不会影响预知教的稳定,任何他的小脾气、反抗都能被沉默地略过。
阿尔忒弥斯背对安静的侍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突然出声问她。
“那是什么声音?”
“是河水。我们正在一条河的边上。”
“我想去看看。”他提出自己为数不多的要求。
“不行。”
和前几次一模一样的回复。
阿尔忒弥斯不说话了。等到他们的移动房屋停下,预知教的成员选择在靠河边的陆地休息调整。在那位侍女刚刚离开房屋一步时,只听见身后一阵巨响,然后是几米高水花的溅起响声。失明的侍女没能亲眼目睹,却能通过听觉感受到周围信徒哗然一片,乱成一团,向河边跑去。
阿尔忒弥斯的脾气很奇妙,对着拘束压抑他的人一向没有好脸色,这是预知教内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的。但在此之前,没人知道他真正发作起来会连自己的安危都不理会。
他把移动房屋平衡支点用精神力破坏干净,这样整个小型建筑就会向河里倾斜。忍受过向倾斜一端极速滑动的失重感,阿尔忒弥斯如计划好的那样从被破坏的窗户落入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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