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故和付世延颔首致意。
他们落座后,便开始就着早已烧好的火开始烤羊肉串了,炉子起在中间,四人各坐一方,百里故说:“这里的羊肉串是颖都最好吃的,因为它用的燃料,是柏木、枣木和松木,用这些木烤出来的羊肉串,有独特的芬芳之味。一边吃一边喝口老温酒,那滋味痛快淋漓极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付世延调侃道:“荣长啊,我觉得你去开酒楼饭馆,也许比做将军更有滋味。”
百里故摆摆手,道:“尚钦,你可太抬举我了,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啊。当一个好将军,鞠躬尽瘁,就是我这辈子走的那一行了。”
他又转过头,说:“别光顾着我们说啊,认识一下舟济的好学生小孟。”
孟敛给自己烤好的肉撒这家店的秘制调味粉,咬了一口,羊肉松软喷香,滑嫩可口,冷不丁听见百里故提到自己,赶紧把嘴里那块肉咽了下去,没想到咽得太急反而呛到了,他捂着嘴咳了起来,苏裕见状便将手放在孟敛背上给他顺气,问:“没事吧?”
孟敛缓过来,说:“多谢大人,独没事。”
百里故伸手倒了碗酒给孟敛,道:“小孟,来,喝碗酒顺顺气。”
孟敛有点犹豫,说:“独……独没有喝过酒。”
百里故说:“没喝过就更要试一试了,这可是古遗之法制作的百岁温,这家店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秘方,我旁敲侧击地问了老板好多次,他都不肯告诉我,这可是外边买不到的好酒啊,不喝你就亏了。”
苏裕说:“酒是好酒,小孟喝一口试试吧,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孟敛闻言,举起酒碗喝了一口,果真醇馥幽郁,回味悠长,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一碗酒就见了底,说:“这百岁温真的很不错,独……独可以多喝一碗吗?”
苏裕说:“莫说一碗,既然带你出来,你想喝多少都可以。只是,百岁温的后劲很大,所以还是悠着点,别喝醉了。”
孟敛答应着说:“是,大人。”
付世延对孟敛说:“听说小孟的诗书很好,这次的清风节里进入决赛的里面,你是年龄最小的。”
百里故也着:“是啊,若不是殿下说你是陪着他跟舟济读书的,我都还不知道舟济还有半个小徒弟,干脆你别整日大人大人地叫了,叫先生挺好的。”
孟敛心想:“我这样恋着苏裕,要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这不是乱大伦了?”
他却似乎忘了,自己以残缺之躯爱着苏裕,在颖都也是乱大伦的一件事。
苏裕清了清嗓子,说:“严格来说,小孟其实也不算是我的学生,他的诗书底蕴之丰厚,绝不是用一两年可以学到的。”
孟敛说:“大人折煞独了,独只是小时候学过认得几个字罢了,远远没有大人所说那么好。”
付世延转了个话题,问:“舟济,小孟,不知道今夜诗书决赛的题目是什么?你们可有把握?”
“这次的题目是在自己以往所有的经历里,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于最美的事情,用一首诗词写下来。”苏裕边给羊肉串翻了面边说,“这次的题目虽不难,但是我把握也不大,三四成吧。”
苏裕将自己烤好的几串羊肉串放在了孟敛的盘子里,说:“难得来一趟,多吃点。”孟敛咬了一口羊肉串,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多谢大人。
百里故看着他们,心里回到了那年他和碧玉都还在戏班子里的场景,一日,班主给他们放了假,他们也是来了这家满酥滋肉店,在桌上的时候,百里故也是像苏裕现在这样,不停地烤着羊肉串,最后大半都给了碧玉吃,自己也没吃到多少,但是看着碧玉吃得香,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最后碧玉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来,说:“这里的羊肉串真的太好吃了,下次得空我们再来这里。”百里故笑着说好。
那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下次」居然隔着万水千山,茫茫岁月。
百里故举起酒碗,说:“来,碰一碗。”
苏裕倒了半碗茶,说:“我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
付世延和孟敛也举了一碗酒,四人碰碗,「彭」地一声,竟有一股铿锵的肃杀之气,百里故碗里溅了几滴酒出来,他放声大笑道:“池里鱼,笼中鸟,困地兽,何须走,且看他劈破天地,且看他遨游海中,且看他气力如洪,且看他化刚为柔。莫言秋!”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好!”付世延大声说道,那声音像是从胸中迸发出来似的。
孟敛有些羡慕地看着百里故,他也想当个坦荡荡豪气万丈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他如今……
难道真的是古人所说的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时也、运也、命也,无所能?吾所能,或者是,尽吾所能?他微醺了,脸上有些发热,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15、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忍不住想,大哥哥说要带我去阿木乌斯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去到了会不会拖累大哥哥,百里将军常年在西北驻守,应该知道阿木乌斯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大哥哥说那里很荒凉,可是到底有多荒凉呢?
想着想着,就问出来了,“百里将军,您知道阿木乌斯这个地方吗?”
百里故也有些醉了,他慢吞吞地思索着,说:“知道啊。”
“那阿木乌斯到底有多荒凉?”孟敛高兴地问。
“小孟,谁跟你说那里荒凉的,那可是西北最大的交易中心啊,这里有的货物,那里都有,这里没有的,阿木乌斯也有,我去过一次,真的是目不暇接。”
百里故还补了句,“告诉你阿木乌斯很荒凉的,一定是骗子。”
孟敛醺醺然地说:“百里将军,您是不是记错了,大哥哥不会骗我的。”
百里故同样醺醺然地说:“我才不会记错呢,准是那人骗你了。”
苏裕心道糟糕,没想到多年前的无心之语,孟敛居然还能记住这么久,他道:“我看你们俩都醉了,尚钦,我先送小孟回去,荣长交给你了。”
付世延还在烤羊肉串,说:“成,我跟荣长再待会,明日见。”
苏裕扶起孟敛,让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慢慢地走下楼出了门口。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孟敛在苏裕耳边委屈地说。
“不是,大哥哥才没有骗我,绝对绝对是百里将军记错了。”孟敛话锋一转,又笃定地说。
“可是大哥哥为什么不认我?”孟敛真的好难过,压抑了两年多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生性内敛,再难受也只是低声呜咽。
苏裕将孟敛扶到一个凉亭坐下,轻声说:“其实,大哥哥那日,一眼就认出你来,只是你我分别已有多年,加之你见到我时也没有认出我的样子,我以为小时候的事,你已经不记得了,便没有贸然相认。
阿木乌斯那件事,大哥哥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是大哥哥不好,别哭了好吗?”
孟敛抽泣着,抱住苏裕说:“大哥哥,我好想你,我好……”
喜欢你,他是醉了,可是醉了的时候,也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保护起来,不敢让苏裕知道,他有多喜欢他。
苏裕拍拍孟敛的背,说:“你现在醉得厉害,我带你去喝碗醒酒汤好不好,不然明天起床会难受。”
孟敛呢喃:“嗯……大哥哥,我有点晕……”
苏裕蹲在孟敛面前,看着他问:“要不要在这里睡一会?我去买醒酒汤给你。”
孟敛眼疾手快地抓住苏裕的袖子,说:“不要,大哥哥不要走。”
苏裕哑然失笑,说:“喝醉了还这么敏捷,你属猫的吗?”
孟敛打了个困意袭人的哈欠,反问:“为什么说我属猫?”
“因为你抓我的袖子时,跟猫抓老鼠时的动作一样,现在可以放开我的袖子了吗?”苏裕看了看被孟敛抓住的袖子,又看了看孟敛。
孟敛眼神迷离,没有听到苏裕后边那句话似的,只说:“哪有,你的袖子才不是老鼠呢。不过,大哥哥,十年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苏裕问:“小孟,你现在,是醉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孟敛抿了抿嘴,说:“大哥哥,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醉了,你看湖里的星星。”
孟敛还抓着苏裕的袖子,苏裕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支起一只腿,挨在孟敛坐的石质长椅上。
湖中水印着天上星,粼粼地浮着漫天星河,倏然一阵风嬉戏而过,湖面上泛起涟漪,星河起起伏伏,荡荡浪浪。
“醉后不知天在水……”苏裕缓缓地说。
“满船清梦压星河。”【1】
“你也喜欢这首诗?”
“喜欢,特别、特别喜欢。”孟敛点点头,坚定地一字一字说着,像是说着白首不渝的誓言,“要是此情此景发生在今晚的诗书决赛之前,也许我就不舍得交空白的卷子了。”
“你没作答?”苏裕回头有些惊讶。
孟敛说:“嗯,交了白卷,不过要用诗词写出这样的场景,我知道自己的笔力还远远不够。”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能进决赛已是十分了得,何况你还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不小了。”孟敛有些生气,他不喜欢苏裕总把他当小孩子,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若我是正常的男子,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了。”
“哦?”苏裕慢悠悠地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不是正常的男子啊,不止我,百里将军、付侍郎也都不是正常男子?”
孟敛泄了一团气,抓着苏裕的袖子摇来摇去,道:“大哥哥,是我说错话了,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
他简直想一巴掌打醒自己,苏裕不娶妻生子,他才高兴呢。
苏裕正经道:“在我面前乱说话没关系,但是以后在别人面前要谨言,知道没有?”
孟敛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哥哥,不要再用这种跟小孩子说话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大哥哥,你为什么还没有娶妻生子啊?”
苏裕说:“小孩子家……咳,养一个小孩需要付出很多东西,我若对自己还没有负责,又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负责?”
他明显地避开了娶妻这个话题,孟敛却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若对自己还没有负责,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负责?若对自己还没有负责……”
苏裕察觉到不对劲,他唤了几声:“小孟,小孟……”
孟敛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大哥哥,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有点难过。不过没有关系,都过去了,再多想也只是自寻烦恼、徒添感伤。”
“也好。”苏裕说:“但若你以后想要说出来,找不到别人诉说,不妨来找我,到时我定当洗耳恭听。”
“大哥哥,你真好。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还是,你对世上的每一个你认识的人都……这么好?”孟敛认真地问。
苏裕无奈地笑着,说:“你太抬举我了,对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这么好,连神佛也无法做到吧,若是可以,这世间就不会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会有人步步登高,有人命运多舛。小孟,我对你好,是跟你投缘,不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孟敛说:“我也觉得,我跟大哥哥很投缘。大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十年前的誓言,还、还算数吗?”
他从袖中拿出十年前苏裕给他的小卡纸,因为过得久了,卡纸稍稍泛黄,但还是看得出来,保管者将卡纸收得很好,纸上连一个小折角和半点污迹都没有。
“当然算数。”十年过去了,苏裕从自由自在身变成了天子脚下臣、族人头上明,孟敛还是太子的贴身内侍,还有于他而言无比漫长的几个年岁才能出宫,当年遥遥无期的承诺如今仍是遥遥无期。
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点破这个美好的、也还有可能实现的美梦。
苏裕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宫吧。”
孟敛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再看了一眼星河,有点可惜的想,倒是少了清梦。
二人慢慢地往皇宫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孟敛不知说到什么趣事,不时哈哈大笑,苏裕也跟着孟敛笑了。
突然,一道闪电如巨龙飞腾,在黑空中劈开了一片白光,大雨像是个没有经过大人同意就跳下来玩的孩子,毫无征兆地冲下来,孟敛第一反应却是跑到苏裕面前,伸出两只手去遮挡住苏裕眼睛的上方,大声说:“大哥哥,我给你挡着,你快回家。”
苏裕伸出一只手,也挡在了孟敛的头上,孟敛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微仰头看着苏裕,二人的视线裹在浓稠的夜色里,在淅淅沥沥里交缠,片刻后都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孟敛脱下外衣,举过二人头顶,说:“大哥哥,快跑。”说着便想带着苏裕往苏府跑。
苏裕抓着孟敛的手腕,反带他往皇宫跑,孟敛举着外衣,居然挣脱不开苏裕,只能跟着跑向皇宫。
两人的步子都很大,很快便跑到了宫门前,苏裕停下来,说:“小孟,你快点进去,小心着凉。”
孟敛反而说:“大哥哥,我从小习武,身体可好了,倒是你,要快点回去,回去要记得喝姜汤,洗个热水澡,小心着凉。”
说着迅速将中衣也脱下来,把外衣穿回身上,带着苏裕的手将中衣举到他的头顶,说:“大哥哥,记得举好衣服,不要淋雨,快点回去。”
然后便拿着腰牌跑进宫门了,在苏裕即将看不到的转角处,大力地朝他挥了挥手,既是让他快走,也是跟他道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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