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中的火柴点亮了灯盘。
灯盘芯点着的那一刻,沿墙向前亮起了一道长长的火线。厄洛海区的教堂壁灯设置相同,它带燃了整个教堂木制高台周围的一圈壁灯。
澄澈的火光照亮了座椅前方的大高台。
康斯坦看到了歌声的源头。
那是高台上的一整个唱诗班。
唱诗班整齐地站成了三排,她们穿着小裙子,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
可是她们从头到脚都被铁水凝固在了台子上,像是一座唱诗班雕塑群。
康斯坦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唱诗班第二排左数第八个小女孩。
铁水只浇灌了她的半张脸,她双眼紧闭,耳中被凝固的铁堵住,整个脑袋和唱诗班其他孩子连在了一起,可是半个脑袋以下还是活的。
康斯坦看到了她瘦成麻秆的胳膊和双腿。
不知为什么,她仍旧在断断续续地歌唱。死亡的气息从她的歌声中长出翅膀,飞在教堂高高的顶棚上,无处可去。
“我伟大的厄洛王,您从黑暗中诞生,
——祈求您——解救这里受苦的生灵……”
坐在教堂椅子上的人并没有像唱诗班这样平静,他们大多数都被凝固在一个逃跑的姿态,有些人扑倒在地面上,有些人悬在空中,像是滑稽的舞蹈演员。
“我伟大的厄洛王,您从海面升起,
——您将要——把新生的希望降临……”
在一片定格的混乱中,卢卡斯挺立的身影便格外显眼。
他静静地仰视着高台上的唱诗班,表情虔寂。
“我伟大的厄洛王,您金色的双手,
覆盖海上难归的船桨。
扬起风帆,
——您说——
该回家了、
该回家了……”
女孩子的声音更加微弱,最终低沉无声。
她看不见、听不见,却在临死之际,把一场一个人的唱诗带给了两个听众。
康斯坦一动也不动,他的心脏似乎被一种神秘的悸动狠狠撅住,让他骤然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
似乎他在这一秒忘记了他应当抓住卢卡斯、忘记了他应当去寻找汝棂县的亚陵军。
“康斯坦。”
卢卡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该走了。”
他转过头,和一双碧绿的眼眸对视。
碧绿的眼眸清澈见底,它的主人柔和道:“之后的一段时间,恐怕我们都得停手了。”
“我们要联手对付可能到来的大铁潮——这恐怕将会是整个东南联盟的浩劫。”卢卡斯低声说。
作者有话说:
东南方向的太阳走近了生命中的坎儿。
23、胖侍女
从汝棂县到圣杯区主教堂的小路颇为曲折,康斯坦阔步走在厄洛军前方,军靴踏地的声音淹没在身后如雨点般的行军脚步声中。
他的眼神又忍不住从眼角溜到左边,暗戳戳地打量身旁的这个和他相处了一个月的「陌生人」。
他自以为隐蔽的眼神从卢卡斯医生的头发丝洗礼到脚尖,简直是想要把这位传说剖开瞧瞧。
「陌生人」憋了又憋,终于目视前方,道:“康斯坦红衣,您不用看我,我有喜欢的人。”
康斯坦的偷看被毫不留情揭穿,他立刻梗直脖子,耳根红了一大片:“我也有喜欢的人!”
卢卡斯笑出了声。
康斯坦自觉失态,清清嗓子,严肃道:“你是卢卡斯,那秦汲绿衣该不会是薛旦吧?”
卢卡斯轻轻松松就把薛旦卖了:“是,之前那个给隅安城的青铜传信也是他发的。”
康斯坦抿紧了嘴唇,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你们俩潜藏进厄洛军,故意接近我和宋昱关,这就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卢卡斯忍不住又笑了,他抬眼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圣杯区主镇,和主镇中央最高的教堂尖顶,道:“不是为了躲避你们的抓捕。”
不等康斯坦说话,他又接着道:“你们抓不到我们的。”
康斯坦咒骂了一句,用拳头轻轻抵住卢卡斯的肩头:“看不起老子的队伍?”
卢卡斯慈爱地拍了拍康斯坦的拳头,微笑:“不,是看不起所有的感染者。”哦,对了,不是他看不起,是他替薛旦看不起。
康斯坦笑着推推卢卡斯:“得了吧,就你这个身板,你这个年纪,还说这种大话呢?”
卢卡斯笑容渐渐消失,他凉凉道:“你刚刚说有喜欢的人,我可没看你追到手——还是没有经过岁月的淘洗,年纪太轻,这方面不太行。”
康斯坦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卢卡斯是反击他说他「这个年纪」,他忽然惊异道:“我刚刚下意识说的是亚历克钦的年纪——卢卡斯医生,您也不小了?”
卢卡斯的面孔已经恢复成了自己的样貌,他凉薄的绿眼睛倒映着厄洛海区的夕阳,整个面无表情的脸庞莫名有些温情。他平板道:“你猜。”
康斯坦肩膀发抖,忍了两秒,放声大笑。
厄洛军上层流转的传说中那个无情的卢卡斯医生,好像也很平易近人嘛。
——如果薛旦听到了康斯坦的心声,一定会忍不住再给他两脚。
“康斯坦红衣,您可算是来了。”
卢卡斯和康斯坦把军队驻扎在圣杯区主镇的东边,带着沉默寡言的黄衣祭祀温镇刚进主镇的大门,一位穿着紫衣的胖祭祀就一手握着手帕擦汗、一手举到太阳穴旁行厄洛教礼,小跑着迎了上来。
她满目焦急,眼神滴溜溜环顾了一圈温馨平静的圣杯区主镇,最终定在康斯坦的红色软甲下摆边沿,低声急速道:“康斯坦红衣,亚陵山区的中将知道您要来,在教堂里挟持着娜琴绿衣呐!”
“咱是娜琴紫衣的侍女,昨天半夜从教堂底下通往墓地的小路偷偷溜出来的。”
胖侍女紧张地拉拉明显不合身的紫衣领子,也不敢抬眼看康斯坦,快要急哭了,“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卢卡斯凝视着胖侍女头上杂乱的长发,眼带诧异。这个人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
他正想着,就听身旁的康斯坦沉声道:“先去会会那位中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放心吧。”
胖侍女低着头,啜泣着抹眼泪:“好,那我给您带路。”
她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向教堂小跑,卢卡斯三人跟在她身后。
卢卡斯尽力回想这个人哪里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康斯坦不知道卢卡斯在想什么,他边跟紧胖侍女,边捅捅卢卡斯的侧腰。
极其微弱的声音传进卢卡斯的耳朵:“这种事情交给宋昱关处理比较好,我有时会犯错,你也帮我看着点儿。”
卢卡斯应道:“好,没问题,你放心。”
三人随着胖侍女拐到主镇的墓地。
这里林立着整个小镇的人文历史。温暖的夕阳斜斜染上墓碑圆圆的角,给黑白的碑文涂上橘红色的妆容。
胖侍女穿梭在这些橘红色的墓碑间,脚步不停地走到第三排的一块墓碑前停住。
她气喘吁吁道:“就是这里了。”
胖侍女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像只皮球一样蹲到棺材旁,用力推开棺材板。
阴冷的湿气攀附到卢卡斯三人的脚踝。
棺材板里面是一条向下的石阶,石阶里头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深。
胖侍女率先迈开萝卜腿,跨上第一级石阶,有些费劲地在狭窄的棺材口向下移动。
她的声音从空旷的通道中传来:“这里就是通向教堂的路了。”
康斯坦皱起眉,默不作声地弹出右手腕上绑着的铁针,跟在胖侍女身后下到石砌通道中。
卢卡斯紧随其后,压低声音:“小心点。”
康斯坦背对着他,微微颔首。
石阶向地下延伸了大概有十几米,骤然变成平地。
卢卡斯伸出手,摸上通道两侧。他的指尖和粗粝的岩石相摩擦,留下一手的冰凉。
是石壁……
一分钟后,黑漆漆的通道前头出现了一只微弱的壁灯,那点可怜兮兮的光亮只能照亮它周围几厘米空间、照亮那一小块冷凝的空气中悬停的灰尘。
卢卡斯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悸,他悄悄拍了拍康斯坦的后背。
康斯坦向后握住他的手晃了两下,表明他收到了卢卡斯的提示。
四人最前方的胖侍女走近那只壁灯,微弱的黄光打在她一小部分侧脸上,将她胖乎乎的脸庞线条切得像一位冷峻男人的侧脸。
卢卡斯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胖侍女慢慢地走过了那只壁灯。
通道里只能听到四个人前进的脚步声。
很快,康斯坦也路过了那只壁灯,然后是卢卡斯。
卢卡斯微微斜着目光,他忍不住盯着那只壁灯。
壁灯很平静地燃烧着,四周的墙壁被它照亮,微微地反着光。
没有什么异常——
反光?石壁怎么会反光?
卢卡斯电光火石间拉住康斯坦的一块软甲:“后退!”
康斯坦向后一个趔趄,一只铁匕首从他脑袋刚刚所在的地方欻地飞过去,呲啦啦地撞到铁制的洞顶上,划出一长道火痕。
通道的石壁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铁壁,卢卡斯伸手试图联结,却发现无济于事。
他还没有收回手,肚子上忽然受了康斯坦一掌。
康斯坦这一下使了全力,卢卡斯猝不及防地向后飞去,还撞倒了身后的温镇。
那只撞到铁洞顶的铁刀此刻竖直地向下贯穿了卢卡斯刚刚站立的位置,一头扎在土地上。
机不可失。
倒在刀旁的卢卡斯毫不犹豫地甩出怀中的另一瓶特制腐蚀液,紫色的液体从刀柄向下,一头兜住了刚从土地中被主人向上拉出的刀身。
铁刀的主人忽然失去了联结对象,诧异间被康斯坦转身洒出的一大片铁针击中,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窜进前头的黑暗里,联结着洞壁的铁,飞速逃离。
康斯坦站在原地略略平复心跳,冲着身后爬起来的卢卡斯竖起大拇指:“卢卡斯医生,可以啊。”
卢卡斯笑笑:“运气好,运气好。”他肉疼地收起一下泼出去半瓶的特质腐蚀液,笑得挺勉强。
康斯坦揽过卢卡斯的肩膀,真挚道:“你这把可救了我一条命,这恩情兄弟记下了。”
卢卡斯心里骂着在这当口康斯坦还说什么屁话,笑容满面地拍拍康斯坦的膀子:“好!”
“不过她很有可能会带人过来堵我们,康斯坦祭祀看,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后撤?”卢卡斯谦逊地询问。
康斯坦点点温镇:“温黄衣,你向后撤,在墓地里接应我们俩。”
他征求地看向卢卡斯,“咱俩往前走吧?我觉得我们需要和那个假侍女交流一下。”
“如果她是亚陵军中将的话,我们得赶紧告诉她汝棂县的事情——”
康斯坦说到这,疑惑地停顿了一下,“亚陵军不是从汝棂县侵入的圣杯区吗,怎么会不知道汝棂县的情况?”
卢卡斯倒是清楚为什么:“薛旦行军向来目的明确,他这次只是为了引开一些厄洛军的兵力,并不打算占领汝棂县。
亚陵军攻下汝棂县之后一定没有留军驻守,而是全军直逼圣杯区主镇。汝棂县的覆灭估计是在亚陵军走后才发生的,所以亚陵军并不知情。”
他紧接着道:“先赶快向前跑吧,争取在那个假侍女带人来之前离开这个地道。”
这条地道并不长,卢卡斯和康斯坦很快就来到了出口。
按照地道的蜿蜒方向,它确实是通往教堂的。卢卡斯躲在地道出口的木盖子下面,侧耳细听。
外面很安静,并没有亚陵军驻守。
看来可以出去。卢卡斯向上伸出手——
木盖子毫无防备地从外面被打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不见薛疯子,还有点想念。
24、铁潮
“您是红衣祭祀吗?”
木盖子下面露出一双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它的;
“您是红衣祭祀吗?”
木盖子下面露出一双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它的主人盯着卢卡斯的脸,谨慎地询问。
卢卡斯压低声音:“康斯坦红衣在我身后,我是一位医生。”
木盖子那边的小姑娘露出了整张脸。
她长着亚陵山区的五官,脏兮兮的额头下是两道清秀的眉毛,昏黄的光线从她身后照射进通道,让她的脸颊有些模糊。
小姑娘牢牢把着盖子,固执道:“我要看到康斯坦红衣。”
“把这个给她。”康斯坦低沉的声音在卢卡斯脑后响起,他往卢卡斯手心里塞了枚又硬又扁的东西。
卢卡斯握住它,把它举到木盖子和地板间的缝隙中,正对着小姑娘。
房间里不甚明亮的光线勾勒出这块徽章的样貌:一只大张双翅的雄鹰被禁锢在蓝色的底纹上,狰狞的鹰爪踏着红字「K」。
小姑娘黑洞洞的眼睛中瞬间有了光亮,她一把掀开木盖子,声音掩藏着雀跃:“快出来!”
卢卡斯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迈出通道。
这是一间酒窖,通道的木盖子两边都是高高的木酒桶,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摞着,从地板直触天棚。
酒窖的一角有一扇小木门,此刻那扇木门紧紧地关着,还被闩了块长木头。
康斯坦离开通道后,小姑娘往下探了探头,见后面再没有人了,便飞快地把木盖子推回原位。
卢卡斯这才看出来,木盖子和地板上其他的木头刚好契合,此刻盖子一推,通道入口和木质地板融为一体,被完美掩盖。
小姑娘仰头看了看他们俩,最后牵住康斯坦的手,蹦豆子一般急匆匆道:“我叫小雯,这不重要。你们刚刚在通道里看到的那个紫衣祭祀不是娜琴祭祀,她是亚陵军一个首长伪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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