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点点头,也夹过一块排骨,放进风舒碗里。
“一起吃吧。”
风舒笑了,笑得眉眼温柔。他端起那块排骨,慢慢地啃咬起来。
两人吃了一阵,宁澄见风舒吃得差不多了,便将想好的问话说出口:“风舒,贾家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本想问芙儿被带去了哪里,又觉得婉转些会比较好。
风舒放下筷子,用布巾抹了抹嘴,道:“都查清楚了。贾傅桂为了变卖贾府地契,以骷髅诡蛾之毒戮害贾老太和贾夫人,期间自己不慎中毒,未经升堂审判便毒发而亡。”
……贾书生?下毒?
宁澄愣了好大一下。
风舒看了他一眼,继续用公式化的语调道:“贾氏遗孤暂托贾夫人好友——宋茹照料,待足龄以后,再送入蓝严堂就读。”
“可是——”
“念在贾氏遗孤幼年丧亲,在成年以前,他俩生活所耗皆由望云宫供应。贾府地契暂由忤纪殿保留,日后再交还予贾氏。”
“等等……”
“贾府残留的毒磷粉,已经尽数清除。万仞山坟场,也新增到宵禁令范围内。”
风舒顿了下,然后微笑:“如此,宁兄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看着风舒的笑脸,宁澄虽满腹疑虑,却也没出言辩驳。
风舒的确处理得很好,除了隐瞒芙儿才是真凶这件事。
昨晚他在万仞山坟场的表情,宁澄可是看见了的。芙儿浑身磷粉却安然无恙的样子,不可能没引起风舒的怀疑。
简单来说,宁澄不信以风舒的才智,会猜不出贾家命案原委。
可风舒说得很明白,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应是不想宁澄继续追问下去了。
虽然宁澄觉得贾书生惨遭毒死,还莫名背负凶手骂名,实在有些可怜;
可毕竟他生前劣迹斑斑,败光家产、气坏贾老太、对家中妻儿不管不顾,也是不争的事实。
比起实情,风舒口中的「真相」,也许更能让民众接受。
宁澄自认不是慈悲心泛滥的人。既然贾书生已死,那这样的结果,对还活着的芙儿和宝贝蛋儿来说,是最好的。
在风舒表示自己明日还要去探望芙儿,答应带宁澄一同前往后,两人便一同收拾好碗碟,进行简单的洗漱,然后各自睡下了。
翌日,风舒为自己和宁澄请了天假,带着宁澄去了宋嫂的家。
似乎知道风舒要来,宋嫂刻意向雇主告假,留在家中招待二人。风舒刚与宋嫂寒暄了几句,芙儿便抱着宝贝蛋儿出现了。
芙儿一见到宁澄,便开心地凑上前去。她怀里抱着弟弟,不方便拥抱宁澄,只能靠在宁澄的腿上,抬头往上望:
“大哥哥、神仙哥哥,你们来啦?”
她看上去并无大碍,一张小脸蛋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大哥哥,你是来找芙儿玩的吗?”
宁澄瞥了风舒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弯下身,道:“是啊,大哥哥带芙儿去街上好不好?那里卖的糖葫芦又大又圆,可好吃啦。”
芙儿开心得想要跳起,却顾虑怀中熟睡的宝贝蛋儿,只能压下兴奋,小声地说:“可是,弟弟在睡觉。宋嫂说,爹爹和娘亲都去做神仙了,芙儿要照顾好弟弟,以后再一起做神仙。”
宁澄一时无语。
宋嫂默默上前接过宝贝蛋儿,朝宁澄腼腆地笑了下:“大人想带芙儿出街,尽管去就是了。这孩子由我来照料吧。”
风舒朝她微微点头,道:“那就多谢宋嫂了。”
宋嫂屈膝行礼:“民女才要多谢大人,揭穿了贾傅桂的恶行,为贾妹妹洗脱罪名。”
她眼里含着点泪光,想来是接受了风舒告诉她的说辞。
宁澄心中五味杂陈。他朝宋嫂抱了个拳,而后牵起芙儿的小手,往热闹的集市走去。风舒在和宋嫂告辞后,也紧随其后。
为了不像上次一样被群众包围,风舒变出一把纸扇,遮住自己大半张脸。
虽然走在街上,偶尔还是有人会多看他几眼,可应该只是觉得这公子生的儒雅好看,并未将他与「风判大人」作任何联想。
一路上,芙儿都笑得很开心。她总会因为一些没见过的「新奇物件」发出惊叹:“大哥哥,这汤圆里居然还有芝麻馅!”
“哇,好漂亮的西红柿啊!芙儿一直以为,所有西红柿都小小的,或软软烂烂的呢!”
“大哥哥,这糖葫芦好甜,你也吃一个——”
芙儿的笑很有感染力,那卖糖葫芦的老丈乐呵呵地笑着,又拿了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小娃娃,伯伯再送你一串,慢点吃,别噎着了啊。”
“谢谢伯伯!芙儿一个人吃不完,可以给大哥哥、神仙哥哥,宋叔和宋嫂吃!”
老丈闻言,笑得满脸褶子,下巴的胡须一抖一抖的:“你这娃子,还真有心啊。不过……神仙哥哥是?”
“喏,这边这位!”
芙儿指了指风舒,道:“神仙哥哥长得很好看、而且还会飞!”
说完,她又忽然睁大眼,伸手盖住自己的嘴巴,小声地说:“神仙哥哥的身份是个秘密,伯伯你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王母娘娘发现哥哥私自下凡,会把他抓回去的!”
宁澄想起之前在风舒房里看过的话本,那上边也有这么一段。他忍住笑,努力不去看风舒的表情。
那老丈却没那么心细,他摸着髯须,张口笑道:“哈哈,这位……神仙哥哥,果真生得俊极了!娃子你尽管放心,伯伯和你拉勾,保证不说出去。”
许是年纪大了,那老丈眼神不好,没认出自己说的,是夙阑的风判大人。
风舒轻咳了声,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用扇子遮住脸,耳尖有些发红了。
宁澄有心逗弄风舒,便跟着附和:“是啊芙儿,大哥哥也和你拉勾。大家都不说,神仙哥哥就可以一直呆在凡间啦。”
芙儿兴奋地跳了下,道:“好啊好啊!”
她伸出细细的小指,分别与卖糖葫芦老丈和宁澄拉了拉勾。
风舒的耳尖更红了。他又咳了声,道:“走吧。”
宁澄道:“等等,神仙哥哥也拉勾啊,许诺自己不随便回天庭。”
他笑嘻嘻地拉起风舒的手勾了勾,道:“芙儿也和神仙哥哥拉拉勾吧?”
风舒看了看被宁澄勾着的手,道:“不必了,同样的事只能拉一次勾。”
芙儿原来已经伸出了手,闻言有些错愕,道:“欸……原来只能拉一次勾啊?”
——骗人!分明就是害羞了嘛!
宁澄盯着风舒红得发亮的耳尖,忍不住在心中窃笑。
二人又逛了一阵,才将芙儿送回宋嫂的住处。宋嫂执意要留风舒和宁澄用餐,在小小的庭院里张罗了满满一桌子的食物,包括葱花烙饼、手擀面、白萝卜汤等等。
那些饭菜虽用料简单、做工粗糙,可却透着纯朴之气,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宋嫂的丈夫是个自来熟,热情地和宁澄、风舒聊起天来。他对风舒没有特别敬畏,还让两人称呼自己宋叔。
在他的劝说下,宁澄吃了两大碗面,又喝了满满一碗萝卜汤,感觉身体暖和起来了。
吃完饭后,众人用划拳的方式决定谁负责收拾碗盘。风舒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被淘汰出局。
他认认真真地挽起袖子,将碗盘一一叠好,然后捧到厨房去。
见状,宋嫂神情惶恐,也跟上去帮忙,而她丈夫则嘴里喊着「娘子快回来,还没定胜负呢」,跟在宋嫂后头走进厨房。
一时间,院里的大人只剩下宁澄了。他想进厨房帮手,可宝贝蛋儿却忽然哭闹起来。
无奈之下,宁澄只好笨拙地将宝贝蛋儿抱起来,试图让对方止住啼哭;
可他毕竟没有照顾婴儿的经验,怎么哄也哄不好,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一双小小的手向他伸出,道:“大哥哥,让我来吧。”
芙儿从宁澄手中接过宝贝蛋儿,轻轻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耳声眼色总非真,物我同为一窖尘。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她边唱边模仿大人的动作,轻轻地拍着宝贝蛋儿的后背。宝贝蛋儿被芙儿一哄,居然真的不哭了,还「咯咯」地笑了起来。
宁澄瞅着芙儿坐在屋檐下的小小的身影,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在黑暗中抱膝缩作一团的样子。
那个矮小的身影慢慢地模糊,然后和眼前的芙儿重叠在一起——
芙儿那么小,每天伴着自己的,只有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母亲很忙,一直都不在家里。那个米虫父亲,也没对她尽多少抚养的责任。
她很寂寞,非常寂寞,只能蜷缩在被窝里,哼着母亲唱过的歌,哄自己入睡。
她不知道那歌词里有什么意思,只知道那首歌和蝴蝶有关。
某天,她夜里睡不着,想着要去寻母亲,却迷了路,走到发光的坟场里。
小小的孩子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不懂得死亡,也不惧怕那些冷硬的石碑。
她只知道,那里有好多漂亮的蝴蝶,蝴蝶会送她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粉,只要带回家,夜里就不怕黑了。
她提着发光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回家,然后躲进房内,转着圈、跳着舞,将那些粉末撒满整个房间。
撒完以后,她快活地看着满室的荧光,然后突然想起,爹爹可能也怕黑,所以晚上总要喝酒才能睡着。
她攥着剩余的一点荧光粉末,小心地走进爹娘的房间,然后挥散——
“爹爹不怕,明日芙儿再去找蝴蝶,跟它们讨更多亮粉回来。”
她看着爹爹抹了抹嘴,翻了个身,呼噜打得震天响。
那之后……
24、第二十四章:花判卖艺
风舒倚在宋家的门板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那依依不舍:“大哥哥先走啦,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宁澄笑眯眯地摸了摸芙儿的头,又嘱咐了句:“芙儿记得听宋叔和宋嫂的话,晚上不能再乱跑咯。”
“好——”
芙儿虽有些不舍,却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她踮起脚尖,在宁澄耳边小声地说:“那么大哥哥,你记得看好神仙哥哥,别让他回天上去啊。”
宁澄笑了。他看了眼风舒,而风舒忽然对天边的云朵产生了兴趣,直勾勾地盯着看。
“我会的。”
风舒的嘴角微微上弯。他也伸手摸了摸芙儿的头,道:“走吧。”
宁澄笑道:“好好好,回宫去吧。”
和芙儿道别后,两人走在街上。宁澄见风舒依旧以扇覆面,不由得生起想作弄他的念头。他趁风舒不注意,一把将扇子夺过,道:
“风判大人好啊,您今天也来买东西啊?”
他刻意提高了声量,霎那间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风舒没料到宁澄有这么一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群激动的民众包围了。
宁澄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从包围的人群中钻了出去。身后传来风舒略微急切的呼喊声,可宁澄存心逗弄风舒,愣是不回答,反而像是脚底抹了油一般,迅速地溜到几条街外。
——哼哼,之前那种被人热情注视的感觉,让你也体会体会吧。
宁澄有些解气。
昨日他因风舒被人盯了一路,夜里风舒又什么都不说,直接带着芙儿消失一整天。
虽然风舒回来之后也有稍作解释,可宁澄心里却感觉闷闷的,有点不太开心。
风判大人,你就委屈一下吧。这些对你而言只是小事,不消一会儿就能离开啦。
宁澄想,风舒作为文判,早已习惯百姓们的拥戴,根本不害怕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他忘了,身为文判,风舒自然不能随便糊弄民众,只能耐心地留在原地应酬了。
宁澄心情很好地走在街上。他兜里没钱,只能随意走走看看。
走着走着,宁澄见一旁围着一大圈人墙,时不时传来叫好声。他以为有人在表演杂耍,便凑上前去看热闹。
待宁澄好不容易挤到前方,看见被围在圈子中心的人时,他脸上的微笑便瞬间垮掉了。
夙阑城的花判大人,居然在卖艺……
宁澄傻眼地望着那抹轻舞着的粉色身影。
花繁站在人群中心,四周留了一片空地。他赤着脚,手上攥着一枝桃木,上边还有几朵尚未凋零的桃花。只见他足下轻点,纱衣翻飞,手中桃枝扬起又落下——
随着花繁的动作,那桃枝上的花瓣一片片掉落,竟仿佛天女散花一般。
平心而论,花繁的沾花舞非常赏心悦目。他面上带着宛若祈祷的神情,手中桃枝刺出时,却带有一股肃杀之气。
宁澄心中赞叹,可在看见地上的几枚铜板时,还是忍不住眼角抽搐。
居然真的是在卖艺吗!您好歹是堂堂花判,能不能不要这样自贬身份?那边又有人扔钱了喂!而且这回不是铜钱是碎银——
宁澄在心里不断吐槽,而花繁在跳完一支舞后,便停下了。他手持桃枝,朝群众微微行礼,又获得了一片喝彩声。
“花判大人,再跳一支嘛?再一支就好。”
宁澄身边的少女说着。她眼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用满是崇拜的眼神看着花繁。
花繁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道:“盼盼姑娘,花繁已经跳了九回了,回回你都那么说,再跳下去,恐怕我的腰就要折了。”
围观人群发出哀叹,似乎有些失望。那名叫盼盼的少女撇了撇嘴,哀求道:“花判大人,再跳一支嘛?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原来是被你拐着跳的啊?花判也太好说话了吧。
宁澄的眼角又抽了下。
花繁有些为难。他刚想着怎么推托,便在瞥见宁澄时,眼前一亮:“不是花繁不想跳,只是望云宫有人来找。因此,花繁只能忍痛拒绝姑娘的请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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