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时间,三娘的心如坠冰窟。她明白了,就在自己转身去灶房时有人冒用自己名头与旁人打交道。而能轻易改易容颜、又对自己样貌如此熟稔的人恐怕只有一位。
“…是颜九变。”她喃喃道,忽而双膝发软。
候天楼护法,冒用黑衣罗刹之名四处屠戮之人。
她眼前发昏,心上似是挂了枚钩子,又痛又沉。她想到了金乌,心里更是发慌:那人近几日毒发,身子不好,虚弱得站不住脚,又怎提的起剑来迎敌?
左三娘拧头就往后堂里跑,神色惊惧匆忙,让方想厉声训斥的账房先生摸不着头脑,只讪讪道:“现在的女娃子可真不讲礼,话听半截,理半截都不认……”
药碗中汤药摇晃,在她香色袄子上洇开一片浅浅褐色。三娘走得急,心却更急,她愈想愈是胆战心惊。猛然间,似是有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她这些日子为解毒而茶饭不思,睡不安寝,头脑浑噩,此时却突然清明。
一阵恶寒飞速蹿上了脊背,三娘霎那间胆寒发竖。
她想起去阿罗汉寺时演心曾与她说:寺中古籍前几日方有芍药姑娘整理过。而她翻到的那医治一相一味的方子有涂抹痕迹,仔细想来那墨迹似是新近所添——
有人在她翻阅前改了那方子!
三娘脚步一顿,怔怔地停了下来。病坊中人虽多,却多是卧床不起的重患之人,三娘平日里替他们包扎上药,自然懂得他们伤势。演心平日也将药房门妥善锁好,将钥匙收在身边。只有她与芍药姑娘来时,演心才会开门。
她想起芍药,那是个有着如花儿般浓烈美貌,却又清纯朴实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已成了家、有了女儿。小名…似乎叫阿药。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风如箭般穿过红漆杉木门,掀起画帘,无情地扑在她身上。左三娘的心完全坠下去了,她觉得脚底连着道深渊,整个人在往下掉。但后来发觉原来是她腿脚发软,连站直的气力也没有了。
她拈起布帘一角,厚布帘子是天青色的,上边绣着秋海棠,在烛光里一晃一晃,黯淡得似是要枯萎一般。帘外却很亮,一轮银盘森冷地悬在天际,银白的月光甚而有些刺目,厢房外四角悬着的灯笼是白纸糊的,漫散出幽莹惨光。
三娘端着药碗迈出了一步。这一步沉重,像是鞋履里灌满了沙石。风很冷,她浑身的血液也凉得可怖。
后堂中央摆着张楠木长桌,被云雷青釉盆围起。山草郁葱的影子似几团浓厚的墨,在夜色里显得阴森。影子里似乎有着发白的月影,三娘走近去看,才发现是碎裂的白瓷,像雪片般星点布在地上。
有人忽而在她面前阴险却快活地笑。“三小姐,你在找谁?找他,还是找我?”
阴影里似是忽地浮现出一张鬼面,在黑漆漆的夜里惨白得吓人。那张脸五官齐整,却要比恶鬼狞厉。
青云拨散,月光下的一切显得愈发明晃。颜九变撑着下巴,两腿叠着舒服地跷在长桌上。他的眼睛幽黑,宛如两个深洞。
他身后是条石柱,石櫍上靠着一人,那人一边手被绸布条束起。若不是有这红绸条提着,此人恐怕已瘫软在地。三娘见到那人锦衣上的血迹,顿时骇然,失声道:“…五哥哥!”
颜九变在把玩着短刀,刃锋泛出如坚冰般的寒芒:“我听说少楼主因一相一味而形销骨立,本来不信,今夜见了却果然如此。”他跳起来,踱步至金乌身旁,眼神阴冷。“可笑。我两年来恨之入骨的人竟然孱弱如蝼蚁,像这样躺在此处任我宰杀。”
他抓起金乌那只被缚在柱上的手,猛一使劲,竟硬生生折了。三娘听得耳边传来咯嚓的清脆声响,两肩一抖,面无血色。然而即便是被颜九变折了胳膊,金乌依旧两眼紧闭,只是眉头拧在一块儿,从牙关间无意识地泻出几道微弱的呻/吟。
“你…你别动他。”三娘连连摇头,几乎站不稳脚跟。“你要作甚么?你若是要杀我,就把我的命取走。”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颜九变转着匕首,忽而握住了,“我要杀他是如此轻易之事。两年前的黑衣罗刹的确能一手遮天,与玉白刀客比肩。擎风掌黄默未能杀他,国手过文年杀不了他,就连玉求瑕也没法斩下他头颅。可此时我只需一把短刀,轻轻一划,便能了结他性命。”
他微笑着将刀刃按在金乌肩头,回头望向三娘:“三小姐,你可知我们刺客是怎么拷问人的?短痛不胜长痛,要一点点把人剁成肉末,从脚到头,从四端至躯干。下刀时也切忌疾、狠、力,而是像这样…”
颜九变慢慢地按着刀脊,刀刃没入衣衫,渐渐刺入皮肉里,初时渗出点血珠,可后来刀身上便蜿蜒开几条血舌,游到槽里,一滴滴往下淌。
尚在昏迷中的金乌颤抖起来,喘着气不安分地要挣脱,可颜九变却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肩,一点点把刀刃送进他身体里。圆领边漫开了血花,腰线袄子变了色,在月光下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三娘疯也似的抛开药碗,任白瓷在地上碎开了花儿。“你住手!”她发狂般扑上前去,“你再动他…我……”
颜九变却忽地大笑:“你再过来一步,这刀就应插在他颈子里!”
听到这话,三娘僵住了。她手里拈着从荷包里摸出的银针,本想拼个鱼死网破,但这勇气却忽而消散了。
他的眉眼弯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杀你易如反掌,杀他也是如振枯叶。但是我今夜偏不要杀你俩,因为我有个愿望。”
颜九变抽了刀,将血抹在金乌披着的氅衣上,像朱笔写上了一画。他抬头望着明月,悠悠道:“我接了黑衣罗刹的名头两年,左楼主的心却未曾转与我一刻,我挖空心思仿少楼主的外貌、神色、举止,却总讨不得楼主欢心。今夜我来此处未与任何人说起,独孤小刀被蒙在鼓里,水部也无一人知我行踪。”
他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么,三小姐。因为我要实现我的愿望。我从来都是少楼主的替身,他能活在黎明里,我们却只能待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若是少楼主死了,她会落泪;可水九死了,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三娘怔怔地看着他。
“三小姐,这不是恳求,而是胁迫。我能杀你,能杀他,也能放火烧了这店里所有人。你听堂倌说过有人牵着匹怪马来饮水了罢?那是我水部的手下。汲的水皆去饮马,此时我若是放一把火,准能将此处住店的数十人燎得外焦里嫩。”
“你要做什么?你、你的愿望是什么?”三娘支吾道,恐惧与悲哀梗在她的喉咙里。
黑衣护法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金乌,喜色渐渐爬上眉梢。
他的愿望从来都是取代这人。若此人是黑衣罗刹,他就要承恶鬼之名。若这人是金乌,他也要夺其名,让这人在世上再无立锥之所。
他想让左不正明白,她心爱的人是如此轻易能够替代。
他也想让金乌知晓,自己是如此不堪一击,只能无力地坐观鸠占鹊巢。
月光下颜九变的脸犹如白釉的瓷面具,笑得甜甜蜜蜜,却格外瘆人。
“…从今夜起,我就是他。是宁远侯府的荣贵之后,千金之子。”
第85章 (四十五)一心付一人
天刚破晓,远方的山朦胧似雾。瓦上落着晨辉,如千万金鳞。清晨的风有些冷,王小元顺着画桥走着,交叠着手打哆嗦。杨柳丝儿在风里慵懒舒着,红纸灯笼在街角处轻轻晃动,前后没几个人,整条西京街像是仍在梦乡里徜徉。
他腰里挂着用麻草捆得严实的玉白刀,远望过去像根笤帚柄,罗刹的铜面与药草收在褡裢里,晃晃悠悠。虽未按金乌所说将纸上写的药草一一寻来,他却已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因为王小元想问金乌他眼角的疤痕究何而来,为何要赶自己往崖边走,那个洞穴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肚里满是疑窦,却还未来得及问出口。
广源客栈前站着个挑货郎,穿着裰满补丁的青灰褂子,却打理得干净,头顶破草帽,憨厚的笑藏在帽檐阴影里。他蹲着身子在门边数着堆在地上的杂物,几个小童绕着他打转,嘴里咬着他方才给的米糖。
“这些统统不要。”小童们的草鞋尖戳着杂物,那都是些破烂物件,有破了孔洞的绢帕、断簪子、拔秃的鸡毽子,住店的客人走得急,积了些无用的小玩意儿,连孩童们都不屑耍玩。
挑货郎淳朴笑道。“我要拿甚么与你们换?”
小童们张开豁牙的嘴嚷道,“麦芽糖!”“小葫芦!”有几个女伢子羞涩地巴在别人身后,小声道,“香粉盒有么?不用太多,半指大就成。”
王小元经过他们身边,挑货郎赶忙挪了挪身子,道:“对不住,碍了路。”王小元摇摇头,却见那堆杂物里露出些眼熟的物事,便停脚细看,只见其中夹着根红珠钗子,似是左三娘佩戴的心爱之物。
于是他问:“这些杂物从何而来?”
小童答:“今晨有些客官早早上路,弃了些破烂东西在房里。还有位姐姐往这里丢了些饰物,说是统统不要了。”
王小元伸手拈起那钗子。他记得这红珠钗是三娘最宝贝的首饰,说是金乌送她的。如今这宝贝玩意儿竟躺在此处,着实奇怪。
他正呆呆地站着,几个运夫从远处走来,一身热汗,褂子上洇湿一片。只听他们议论道,“…东大街里死了个人,是个十岁上下的女娃娃,。”“唉,听说是被生生掐死的,削耳断指,好不凄惨……”
接着又是“采药人”“红裙”这些字眼冒出来,王小元一动不动地站着,但眼却越睁越大,直到干涩得再也撑不下为止。
小童们来抓他的衣角:“哥哥,你怎地像块木桩般站着不动?”有人向他扮鬼脸,“呆死了。”
王小元忽而有些伤心,他扯了扯袖子。“你们找其余人玩儿去。”这时他忽地瞥见杂物间夹着个厚纸封,封上画着金红鲤鱼。不知是谁竟落了封信在此处,他弯腰拾起,却见背面写着三个字。
“王小元”。
孩童们的脸在他腰侧挤,争先恐后地伸手去抓,“有人写信啦!”“我要看!”
王小元一吐舌头,将拈着鲤鱼封的手伸得老高,道。“给我的,不许抢。”
他心中困惑不已,谁会给他写信?且这信怎就落到了要卖出的杂货堆里?看来给他写信的人是个粗心眼,还碰巧住在这客栈里。兴许这信未送出,此人就匆匆离去,将信忘在房中,因而收在了这些杂货里。
王小元心神稍定,在小童们的叫嚷声里小心地解了缄绳,倒出块物事落在手心里。
他只觉手里凉滑,定睛一看时却忽地怔住了。
——那是一枚玉佩。看起来略有年头,轮廓磨损,却看得出雕的是只怀抱秋海棠的玉兔。
他握着那枚玉佩,盯着看了许久,不知怎地眼眶有些发酸。
有许多话似是堵在胸口,哽在喉中。只是过往早已忘却,如今无法言说。
小童们吮着指仰头看了一会儿,有人忽道:“是月亮!”
他呆呆地抬眼,只听有个耍得灰头土脸的泥猴儿有板有眼地道,“这兔儿一定是从月里来的,我说得不错罢?”
王小元问他。“为何?”
小童嘻嘻发笑,露出一口白牙,“金乌为日,玉兔为月。先生教与我们的。”
此时挑货郎凑过来细细地看,摩梭着胡子拉碴的下巴道:“春海棠艳,秋海棠伤。唉,可惜啦,是别离之物。”又笑道,“姑娘家最爱这些玲珑物件,东头街上簪子香粉盒卖得最顺溜。小兄弟,莫非是哪位东街姑娘把你当如意郎君啦?”
王小元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枚玉饰,呼吸都在打颤。
这是玉白刀的配饰。离了此刀五年后,现在终于物归原主。
那人最不爱欠人情,负人心,更不想死后还徒留他念想。
鲤鱼封里还有张笺纸,被揉得皱巴巴的,似是塞进去时费了许多力气。王小元抽了出来,迟钝地贴在门上抚平了,才缓缓打开。
他忽而觉得眼前发蒙,抬手一摸,却拭了一掌泪珠。于是他傻傻地举起那张纸对着日头看,仿佛如此一来泪花就不会落下来。
纸上的字小小地缩在角落里,似是不愿叫他看到一般。运笔很眼熟,是端正秀气的小楷。
那似乎是一首诗:
“未结三世缘,已作九泉灰。”
他继续看下去,字写的愈发小了,却仔仔细细,仿佛一笔一划都用了毕生心力。
“愿君自珍重,无病亦无悲。”
【卷三 三写成乌 完】
第86章 (一)喜无量心
【卷四 四海同舟】
临水酒肆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
他戴着顶破席帽,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看得见布满胡茬的下巴与蓬乱的发。藤篾斗篷下是一袭黑衣,腰里用红布缠着根大木锛,钝刃上邋遢地卷着木皮。那红布是撕破的女人的肚兜,孔雀的金翠尾在污渍里闪亮。
他的腰里还缠着副食花鬼面具,堂倌初时想阻拦,见了那鬼面后吓得魂飞天外,遂不敢再理会。
男人在酒肆里待了三日,第一日在板凳上跷二郎腿,一坛接着一坛地把酒往面上浇,与流莺们调笑说荤话,将陶罐瓷碗往地上掷。第二日躺在桌上,睡在残羹里胡言乱语,席帽盖着脸唱些小曲儿。第三日他不动了,像一具死尸。
没有人敢去看他。一是怕,怕这候天楼的恶鬼。二是脏,这男人吃饱喝足,竟懒得如死猪般一动不动,屎尿都泄在裤裆里,混着身上的泥汗味儿散发出恶臭。伙计不敢撵他,来客连门槛也不敢踏进,于是酒肆里空荡,只余他一人酣然大睡。
到第四日时,有一人来了。
旁人对这候天楼的杀人鬼避之唯恐不及,可那人却不怕。非但不怕,那人还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了男人身边。
来人开口就道:“我想听你的故事。”
男人睁眼,眼前坐着个青布襕衫的书生,生得文文弱弱,面如笺素,手若细筷,似是连提笔的力气也没有。
男人开口,声音仿佛酒缸子里浸过,沙沙哑哑:“…老子没故事。有也与你这酸儒无关。”
70/279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