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便明白了她的方式。而那时,一座记忆中的避暑山庄已经在原处拔地而起了。
他们再来的时候,山庄已经可以容纳客人。下雪的时候,云种出门沽了两壶酒,回来时,忽然在山庄里遍寻不到李靖梣的身影。他平生头一次对贪睡的云栽发了大脾气,发动了康阳城里所有能寻到的人,包四娘、宴回、孙哑叔、聋婆婆前去找寻。一天下来毫无音讯,云栽担心李靖梣出了意外,自责地甩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怨自己没有看好李靖梣。
然而这些都无济于事,包四娘安慰她:“雪下得这样大,估计陛下是在哪里给雪困住了也说不定。”
云种猛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他连夜赶到了城外羊角山下,顶着硬如冰刀的风雪往上攀爬。天亮时终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羊角寺的大门,在一间破旧僧舍的硬板床上找到了蜷首缩颈的李靖梣,她已经冻得睡着,眼睑下泪痕未干,两手交叠在胸前,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把斗篷都撑的鼓鼓的。
云种瞬间就红了眼睛,不忍细问,背着她慢慢下山。后来才知道她是去羊角寺整理了一些岑杙的衣物,上山的时候雪还不是很大,下来的时候就被困住了。云栽边哭边帮她整理那些破破烂烂的僧袍。这一年是建纯三年的年尾,她们狼狈地挨过了第一个没有岑杙的寒冬。
此后是,建纯四年。建纯五年。建纯六年。
这一年国库的收入好了一些,女皇下令在沿江各郡县开设养疾馆,收留因老幼孤残而无家可归的人,由官府供给衣食。其实这个养疾馆早在几年前就在京城一带小规模施行,当时只收容了聋、哑、盲、残等因疾患而沦为乞丐的人,后来慢慢扩大到连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童也收。李靖梣每年都会不定期到养疾馆里视察,如果发现有官员阳奉阴违,苛待这些人,往往会换来她非常严厉的惩罚。
因为养疾馆的建立,顾青倒是寻到了一个好差事,在养疾馆里做起了专职的大夫,为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弱孤残免费看病。李靖梣还把在京城里养尊处优的教坊司乐师们打发到各地采风,访问民间疾苦,编成歌谣唱给她听。
对一些习惯了宫廷礼乐的乐师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苦差事,唯独南隅仿佛乐在其中。她做的曲子总是能反应人间真实的悲欢,传唱度也是最广的,渐渐在民间积累了名气。
这一日,京郊养疾馆来了一位气度不俗的公子,皮肤白的异常,只是看起来病怏怏的,整个人可以用美而憔悴来形容。但那双眼睛却是带锋的,见到的人莫敢与他直视。那馆主似乎对他很熟了,热络地打招呼,“李公子,您又来了?上次您捐得银子咱们还没用完呢!”
“嗯,最近有没有收容到盲眼的人?”
“有倒是有,但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没有李公子要找的人。您看要不……”
他微微有些失望,但似乎早已习惯,“不用了,我隔几日再来。”
“诶,好。”
他离开后,那馆主兀自叹了口气,一个新来的洒扫问那馆主:“这位公子是谁啊?”
馆主还没说话,那门房抢先道:“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上次给咱馆里一下子捐了五万两银子的那位富商,叫李嘉木的,听说她有个盲眼夫人,多年前走散了,一直在全国各地找寻,现在还没有找到。”
“哟,那不是凶多吉少?”
众人闻言不胜唏嘘。“唉,这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过了几日,她果真又来。但不凑巧,馆主有事外出了。
她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渐感炎热,正想寻个阴凉之地避暑。忽然听到隔壁院墙里,传来一阵清凉的琴音,还伴随着一个女声和一群孩童的柔声唱和:
“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她心口大震,不可思议地转过门洞,就见一个蓝衣女子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坐在篱笆旁边的大树下,一面弹琴,一面轻轻吟唱。另一个青衣女子坐在她旁边,手中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娃,虽未和她一起唱和,却攥着女娃的手轻轻帮她打着节拍。两个温柔的人,将笑容感染到了在场所有孩童的脸上。
却是南隅和顾青。而那些孩童,大约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一曲结束,南隅笑着同他们解释:“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不论你们走到哪里,你们的娘亲都会日日牵挂着你们,当你感觉衣裳被绵风轻轻吹动了,就是娘亲在牵你们的手。”
“那要是刮狂风呢?是不是娘亲在打我们啊?”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子调皮捣蛋道。
底下一阵哄笑,连顾青都忍不住笑起来,南隅语滞,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鼻子,“你如果不经常跟你娘亲唱反调的话,你娘亲就不会打你。”
正说笑着,顾青先看到了走过来的李靖梣,脸上微微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正要行礼,“陛……”
李靖梣推手:“我姓李,来这儿寻人的。”
“是,李公子。”
她把目光迅速投向南隅,“方才那首歌谣是……从哪里得来的?”
南隅有些拘谨了,打发孩子们去旁边玩,欠身道:“回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这是奴婢今年春季到岳陵一带采风时,路过平阴王祠,在一个解签人那里得来的。据说求签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似乎不会摇庙里的签,就直接写下了这条签语,求问解签人,签中人的命运。后来那姑娘走后,签语就落在了桌子上。奴婢偶然看到这条签语,像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后牵挂,深受感动,就给它谱了曲。希望签中人能够达成心愿,一生平安。”
李靖梣眸中水雾弥漫,将要溢出,忽而问:“解签人是如何说的?”
南隅愣了下,方明白她问得是那条签怎么解?
“解签人说,照字面的意思,签中人应该是去了菩提那儿,只是天命难谌,死生难料,他当时怕那姑娘执念太深,故而给了她‘放下’二字。”
“放下?”李靖梣喃喃着这两个字,已经不需要消暑,兀自一身寒凉。
过了很久,久到南隅以为她不会再对这签语感兴趣,她忽然盈动着一双从未见过的哀哀的双眸,真诚地注视着她,“曲子很好听,可以把你写的谱子给我吗?”
南隅受宠若惊,当即把谱子写下来给了她。李靖梣拿着曲谱走出了养疾馆,没有再等馆主回来。
今年三月,她曾收到一条密报,蓝阙女王私下来到玉瑞,接走了自己的外婆。她们曾在岳陵县逗留数日。
阿诤,你把所有人的心都伤透了。
建纯七年,玄喑大师在羊角寺圆寂。李靖梣下旨,将玄喑大师的法身运往京城,追尊为护国法师,并在栖霞山举行了隆重的火葬,允许各地僧尼赴京吊丧。
葬礼由玄喑大师的徒孙清松主持,李靖梣也率文武百官亲往祭奠。
“我知道你不会来,但我还是在那儿等了一天,我想你自己的师父,总不会不来看最后一眼吧?但是你没有来。”
李靖梣难过地靠在梨树下,低声泣诉着,怀里抱着一个空了的酒坛。一片枯叶从枝上寂静地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头顶,像是对她委屈控诉的无力回应。
这一年,本以为又要在百木凋零中迎来结尾。
偶尔去南方巡视的沈隰,却忽然给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好消息。
第350章 船山故人
“你是在哪里看见她的?”
“臣是在船山县的一个闹市上看见她的。说来也巧,当时臣在微服巡查当地的盐价,路过一个书画摊,在两幅画的缝隙里看到一个摆在胡同口的卜卦摊子。摊位很小,也没有什么人问津,本来微臣也没多大留意,直到一个满口污牙的壮汉坐到摊位上,借着问卦之机,公然偷走那卦师盘中的铜钱,她发觉后,就和对方扭打起来。但是她体力不济,明显不是壮汉的对手,被摔在地上。微臣看不过,便去斥责那汉子,将她扶起来。她被扶起时,呼吸有些喘,眼上的纱巾也被撕开,很是狼狈。微臣瞧她有些面熟,便问她的名姓。但是她听到微臣的声音,似乎非常害怕,抓起地上的纱巾转身就走。微臣当时就觉得奇怪,便一路尾随,暗中观察她的动作神态,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便冲上前去,拦着她说:‘驸马,陛下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李靖梣听到此处呼吸一抖,掌下的奏折不知不觉被抓烂了,“然后呢?”
沈隰继续道:“然后,她忽然停住了,哽了哽喉咙,不知为什么始终不说,忽然又匆匆而走。后来又拿竹杖打我。我见她情绪激动,就不敢再刺激她。私下里悄悄打听。才知道她是建纯三年来到的这个地方,一开始以乞食为生,后来就在街头替人卜卦算命,勉强糊口饭吃。后来我又多次找她,她都对我避而不见,还说……”
“说什么?”
“还说,她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这样的人,能够在世上苟且偷生已是侥幸,哪敢高攀皇家富贵,成为她人的耻辱笑柄,还要我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否则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永远让人找不见她。”
李靖梣听到此处,心如刀绞,马上备车往船山县赶。
三天三夜昼夜不停疾驰,到达船山县城时,她的脸色惨白异常,下车时,身子一直在微微发抖。云栽小心扶着她,完全理解她此时此刻的身不由主。这个消息好到有些不真实,连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沈隰本来打算先带她们去客栈休息,因为李靖梣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好。谁知主仆二人都是异口同声地坚决要现在就去,而且声明要悄悄去,免得她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沈隰无奈只好领她们到闹市去。
当李靖梣坐到那个摊位前的时候,云栽惊奇地发现她的手居然不抖了,在对方示意她摊开手掌时,她的眼波异常的温柔,乖乖照做,看着对方用手指触摸她掌心的纹路。
云栽真的佩服陛下,这个时候竟然能保持镇定,她自己反正快坐不住了,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差点忍不住唤出那个近在咫尺的名字,却生生地咬牙忍住,不能惊了她。
沈隰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们。
等到对方沉默着书写下卦象的时候,一切都是非常安静的,仿佛整个闹市也跟着安静下来。那个人虽然用纱巾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但她身上那股沉定的气度是不会变的。但云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花卿姐姐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难道连她的嘴巴也……她不忍心去想,如果是的话,她就要哭死了。
“你……”
李靖梣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突然像受惊似的站了起来,拿起竹杖,裹了卦象就走。云栽心里一急,连忙去追,“花卿姐姐!”但她却走得越发急切,竹杖快速地敲打在地上,几次没落实,险些被脚下的石块绊倒。
云栽心里又急又心疼。沈隰忙道:“别追了,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
“可是万一她不回家直接走了吗?”
“不会的,因为……”说这话时,他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李靖梣,后者的眼光已经有几分冷意了。
“……因为她家中已有妻女。”
“不会的!”云栽不敢相信地退到陛下身边,摇摇头拒绝接受这个结果。
“臣之前没敢跟陛下细禀。臣去打听的时候,也感觉很惊愕。不过,我听街坊邻居说,驸马的这位妻子原先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大约是救过她的性命,驸马也许是为了报恩,所以才……”
李靖梣眼底已经彻底冷冰了,“她现在住在何处”
“就在城郊一处茅草屋里。”
李靖梣乘车赶过去的时候,见她们住得茅草屋很破旧,黄土做得院墙低低的,能直接看到屋里的情况。一个面相凶恶的女子首先走了出来,约莫四十岁年纪,人高马大,腰围粗得跟水缸一样,皮肤黄黄的,脾气似乎还很暴躁,横眉怒目地瞪着墙外这些“偷窥者”。双手叉开撸着袖子好像要和他们干一仗。不过,当看到屋里的“相公”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她转眼又变得十分温柔,云栽被惊到了,没想到驸马会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那种感觉就像自家小白菜被鸡啄了,她怀疑驸马是不是被她给绑架了才被迫失身……
不过很快,沈隰就提醒她,“出来的这个是附近的街坊,后面的那个才是。”云栽一愣,这才注意到驸马身后还牵着一个玲珑娇小的女人,个头只到她的肩膀,面容和旁边的街坊一比简直就是眉清目秀了,云栽心里总算平衡了些,但说实话,她的气质和驸马比起来,也只能算普通,虽然现在的驸马憔悴的只剩当年的三分颜色。自出屋门后那女人就一直紧紧握着相公的手。云栽心里老大不愿意了,不能相信,驸马竟然会移情别恋。
“你们在那儿看什么看?赶紧走赶紧走,不然我要去村长那儿告你们私闯民宅了啊!”那凶恶的大婶骂人的底气特别足,上来就赶人。
李靖梣置之不理,忽然问沈隰,“她们两个感情很好吗?”
沈隰犹豫了一下:“听说二人共患难多年,感情应当是很好。”
李靖梣叹了口气,“你告诉她们,让她们安心住下便是,我不会再来打搅他们。”
说完,便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这里。
但是此后的每一个月,她都忍不住抽上几天空到船山来,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看着她为别人算卦,一看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她的妻子和女儿也会来,或是给她送饭,或是接她回家。她虽然没有眼睛,但可以想象到,她的所有目光和爱都在追逐着她的身影。
尽管如此,她还是每月都来。每次都是沈隰带路,有时一呆就是好几天。终于,朝中对女皇频繁去船山县有了看法。
这日,赵辰特地登门造访,就是为了此事。他质问沈隰是不是拿假的东西来欺骗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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