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隰摇晃着酒盏,唇角挂着不羁的笑,“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只是让她认清一个事实。即便她能找回过去的人和事,也未必能找回那颗初心。感情是最经不起现实考验的,假使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处境也未必比现在要好。她找回的多半是一个面目全非的废人!”
“砰”的一声,赵辰的手中的酒杯摔在桌上,用力指着他:“你无耻!”
他天生只会论理,却不会骂人,骂完一句就接不上下气了。沈隰抹干脸上的水珠,似无事发生一样,讥诮道:“我是无耻,但你不能否认,这很有用。”
赵辰气笑了,“有用?你当真以为没人看出你那点心思?你想趁虚而入,也得看看对方是谁。我奉劝你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苦。莫要作茧自缚。你的脸虽然好了,但心如果坏了,迟早会害了你自己。愚兄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否则咱们只能道不同,不相与谋了!”说罢当场拂袖而去。
这一次她又来,却见摊位上早已经坐了一个人,回头,不是船飞雁是谁?她什么时候来的船山?
“我本就是船山人士,难道还不能回趟娘家?”船飞雁像往常一样熟络大方,熟料看见沈隰的时候,笑容逐渐缓了下去,“沈大人!”
“江夫人!”沈隰拱了拱手。
船飞雁意味深长道:“原来沈大人整日撺掇陛下来船山,就是为了这个人。”
她指了指摊子上,“你既说她是驸马,为何她却连我也不认识?”
沈隰没有说话,只是嘴唇有些白。
这时,云种忽然领着一队亲兵跑了过来,将卜卦的摊子包围住。闹市上的行人见状纷纷四散奔逃。
云栽恍然大悟,指着沈隰,“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弄了个假的驸马来诓骗陛下!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算命的忽然惶恐莫名地站了起来,连手中的竹杖都没抓住,摔到了地上。云栽再度看她,觉得她哪一点都不像岑杙了。原来是个冒牌货,她真是瞎了眼,竟然为一个冒牌货生了这么久的气!
沈隰忽然跪在地上,“微臣实在不知她是假冒的,请陛下恕罪。”
“你倒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实在太可恶了!陛下,杀了他们!”
李靖梣眼波很是平静,并没有理会地上的人,“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走到那个算命的面前,把竹杖捡起来正要还给她,这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从人群中冲了过来,横在了她们之间,张开双手毅然决然地挡在了相公面前。
“干神马,干神马?你想刺王杀驾啊!”云栽的气势不遑多让,摇手指着她,可是气坏了。
那女子眼中惶惶有泪,只是一句话不说。
李靖梣见状只好把竹杖交到那女子手中,“你们走吧,放心便是,这里没有任何人敢为难你们。以后,要好好地过日子。”
那女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随后接过手杖,搓了下眼睛,扶着盲眼相公慢慢离开了此地。
“陛下!这样太便宜她们了!”云栽小声不满。
李靖梣没有理会,“云种,你去联系下当地的官府,好生照顾她们,莫短了她们的衣食。”
“是。”
船飞雁忽然笑了,“原来,陛下早就看出那人是假冒的了。”
李靖梣没有否认。倒是云栽大惊小怪道:“原来陛下早就看出来了,那为什么不早说破呢?真是吓死我了,还好还好,她不是驸马,要是驸马像她一样移情别恋了,我还是宁愿她死了好。”
“不许胡说。”
云栽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师姐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岑诤就是岑杙的?”
船飞雁笑容淡去,“是康德公主生辰日的第二天,我来宫里看她,在她手腕上看到了很深的镣铐印。那时我便知,除了她再没有旁人了。”说完,她抹去了眼角的一点湿润,转眼又笑起来,“瞧我,把正经事都忘了。你来船山这么久,竟然一次都不到我家来,也不去看看真正的岑杙,竟然被忽悠到这儿来。你可真是愁死我了。”
“真正的岑杙?”李靖梣不解。
“就是船山书院啊!岑杙曾在那里求学五年,那里就是她的半个家。走,我带你去瞧瞧她曾经的学舍去。”
二人相携着离去,亲兵也很快散了,偌大的空荡荡的街头,只余沈隰还在跪着,无人理会。就好像自始至终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那一晚,她在书院的学舍里同船飞雁一起喝得酩酊大醉。醉到极处,就学着船飞雁的样子,对着长天大喊大叫起来:
“岑杙,你知道吗?那个人长得真的和你很像,我很高兴又在凡间看到了你的影子。只是他们从来不知道,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从来不是我之耻。他们连瞎话都不会编。真是蠢极了!”
第351章 困兽脱笼
声音搅乱遥远的星空,撕碎的却是凡间的人。
任性癫狂了一夜,李靖梣头痛欲裂地醒来,望着满地狼藉有些难以置信。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将乱了的东西一样样地整理好。又将一半身子悬出席外的船飞雁,小心地搬回榻上去,帮她盖好毯子。推开窗户,有透着书香的凉风吹进来,别院隐约传来后生小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这一年,寒冬腊月。她回到桃花庄,望着满树扑朔的“银花”,欣喜地仿佛遇到旧人。
她扒开一个雪窝,将自己亲手酿的“梨花醉”埋在了树下,拍着树说:“岑杙,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说完,她两颊微微出了些汗,像晕了层红霞。之后又唠唠叨叨道:
“今年我去了很多地方,龙门、卧虎山、虎山县、大蛮山、辟阳、狼山、谷阳、卫阳、渔阳、平阳、平湖岭、栖霞山、小镜锋、藏经洞、双驼峰、皇陵、熊腰岭、虎背山、岳陵、卢陵……”她一个一个地历数着,“我把你和我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不过,我没有去蓝阙,我不喜欢那里。”
她搬个小木墩坐在树下,鼓起勇气,再次打开了那个木盒,翻开那张折痕处微微泛黄的旧纸,看着那些情深缘浅的字迹,热泪翻涌:
“致爱妻绯鲤,余预感生将不永,悔未尽人@妻之责。谨以此书与汝久诀。非永诀,切记切记。还记得当年夜话为妻所嘱为何?莫忘了,百年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她颤抖的指尖描摹着末尾处癫狂潦草的字迹,抬头看着被雪压弯的枝头,“岑杙,我不知道你当时经历了怎样危境,才要留此书给我。你既然要我听你的话,你也要说话算数。我会走好我自己的路,你放心便是。但是百年后你一定要等我。”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
“我昨天读到两句诗,瞬间就想起了你,你知道是哪两句吗?是白乐天的那两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雪满头。我将来也会雪满头,这样咱们也算是扯平了,到时候谁也不要嫌弃谁。”她的手抚摸着那些斑驳的纹路,“你在下面冷不冷呢?”
建纯十年正月。
为庆贺女皇十年登基大典,礼部特地在华凤门前,举行隆重的欢庆仪式。其时,列国来朝,万民同贺。上百名中原和番邦的美少年骑着骏马,摇着军旗,配合十数位身着彩衣的少女在门前表演掌上舞。少女身姿轻灵,如凌空飞燕,少年身形矫健,如出水蛟龙。十数面重鼓齐声擂响,就像龙门山的瀑布,震得人心头跌宕,兴奋不已。
云栽、苏合、胡薇、如眉等人纷纷获得女皇特许,可以站在最近处观看这场盛大的表演。云栽当场拍得手都麻了,嗓子也快喊哑了,都不足以尽述场面的壮观,苏合则是一面叫好一面抹眼泪。
彼时,三十七岁的女皇高坐在城楼上,一身雍容华服,竟比旁边二十七岁的侍女还要年轻貌美。外国使臣们觐见时纷纷纳罕,没想到开创了玉瑞万国来朝盛世局面的女皇竟会如此年轻。代表蓝阙前来祝贺的蓝棉杲,一嘴嚷着活见鬼,一嘴嚷着不公平,连讲精心准备的鬼故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庆典刚刚结束,凉月就来奏报,“陛下,康德公主回京了。”
李靖梣神情微微一滞,托茶的手晃了一下,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了。
凉月又低声道:“康德公主想要求见陛下。”怕她拒绝,他含泪解释道:“太医说,康德公主病势沉重,也许就在这几日了。”
李靖梣闻言,手中茶碗掉在了桌上,淹了几份重要的奏折,她一面慌乱地擦着奏折上的水渍,一面低声抱怨着什么,最后纸上的字却是越擦越黑,即便晾干也无济于事了。
她沮丧地垂了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周家说,是二公主不让通报的。她背上的伤一直就没好,这些年又郁积在心,所以才……”凉月面上全是惋惜和悲痛。
“备车。”
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她躺在床上轻轻合着眼皮,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她抖着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等了一宿又是一宿。
一日,她的头发终于被触动了。她猛的抬起头来,眼睑下印了两片深深的黛青,“黛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太医说,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不用担心知道吗?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提起地上的笼子,给她端到床头来看。只见用铁丝网密密扎起的兽笼里正关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它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漂亮,却带着锋利的刺,谨慎不安地盯着她。
李靖梣试图把它逗弄起来,来换取李靖樨的开心。但那狐狸却很不给面子地趴着一动不动,时不时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似乎无精打采。
李靖樨迷怔地望着白狐,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
“怎么了?”
李靖樨没说话,挣扎着爬起来,拿过兽笼,挑开锁扣,一把掀开了笼子的闸门。瞬间,那无精打采的白狐一骨碌爬起来,从闸门处迅速钻了出去,跃下床头,倏的一下便消失在了门外。
李靖梣吃惊地看着,却没有阻止,任由它跑了出去,自此行影全无。
李靖樨脱力似的倒在床上,凝望着白狐离开的方向,静静流泪。
李靖梣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别哭了,跑了就跑了,这样你心里就能放下了,是不是?”
她却摇摇头,“我放不下。当年你为什么要杀害父皇?”
李靖梣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并没有杀父皇。杀他的人是姑姑。”
李靖樨忽然扭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眼底有很深很深的不解和惶然。
李靖梣慢慢讲给她听,“当年程太后在收养父皇后,其实又生下过一个皇子,只是活了三岁便意外夭折了。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一定要取父皇性命,但是我猜,应该和此事有关。”
“你是说,是父皇……”
李靖梣摇摇头:“我不知道。上一辈的事,实在太久远了,小皇子的惨死,父皇的分裂,如今,都已经成了未解之谜。因为岑杙的死,因为你的误会,我曾经对你说过很多伤人的话,这是我不对,但是从今以后,我们这一辈,我们下一辈,就不要为此耿耿于怀了好吗?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李靖樨忽然伏在床上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李靖梣亦是泪流满面,将她托起来,被子包着裹在怀里轻轻哄着,一如小时候那般,给她唱她小时候最爱听的歌谣。并且承诺:“绯鲤和黛鲸以后要永远在一起。”
李靖樨哭的满脸泪水,倒在她的怀里,咽了最后一句话,“姐姐,那双眼睛,不是岑杙的。”
巨大的悲痛像很多年前一样,带着凶猛的浪涌,狠狠地袭击了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李靖梣在大喜和大悲的双重刺激下,完全失了思考的能力,整个人无力地摊倒在了床头,大脑放空了很久,才想起来扑到床前挽留她另一个刻骨铭心的至亲,“黛鲸!黛鲸!来人哪!快来人!”
这是李靖梣寻访的最后一处宅院。在西北戈壁中,很多人家里都种胡杨,从墙外就能看到高出墙头的胡杨树,一棵一棵造型都很奇怪,光秃秃的枝干往不同方向扭曲着伸展着,就像群魔乱舞。
它的出现非常的另类,几乎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墙里遍种云杉,一棵棵高耸入云。像一处诡秘的森林,只不过被砖墙界隔了。
“康德公主名下的宅子,只剩这一处了。这一处也最僻静,方圆十里都没有人,不过,康德公主倒是时常来这里小住。”西北周府的管家介绍道。
李靖梣看到木门上了锁,示意管家开锁,对方却道:“康德公主的宅子只有她自己能进,因而也只有她自己有钥匙。”李靖梣蹙了蹙眉,让云种将门打开。云种将锁两下去除,推开木门。回头却见李靖梣手扶着砖墙,不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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