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扭头看着李靖梣,目中盈满泪珠,为自己错过的所有时光感到后悔。对方似乎有所触动,上前摇摇女儿的小手,泰然自若地凝眸向她:“你不用负疚,就像你所寄予给我们的那样,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所幸你及时赶了上来,还有一辈子时间可以补偿我们。”
岑杙当着众人的面低头亲了她一口,而且亲的是嘴唇,李靖梣当即羞红了脸。云栽一拍巴掌,乐得脚尖直跳,感觉此生都圆满了。
时光飞逝。
一年后,又是草长莺飞。
岑杙坐在船头,一面欣赏湖光天色,一面静听对岸传来的一首首清丽悦耳的歌谣。船底劈浪的水声像是给那歌声相和,自她回归后,教坊司的曲子似乎越来越接地气了,在宫廷中也能领略到民间那种勃勃的生命力。
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她的死而复归在外朝那里,被传成了由多年古怪沉疴中痊愈复苏。至于信不信,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去年女儿的周岁宴上,女皇陛下正式下诏册封,长女定阳公主李州炏为皇太女。而岑杙“父”凭女贵,竟然也得了一个澄阳王的封号。虽然朝廷内外大部分人都还是喊她驸马,正式文书里则不免要加一长串澄阳王驸马国尉什么的。
最让她欣喜的则是怀中的小白汤圆,在这一年中像竹笋似的不断地拔节生长。如今已经是一个可以对着游鱼咿呀惊叹的小美女了,只是这性子呀,不像李靖梣那般果决,也不像岑杙式的散漫,介于两者之间,就是很认真地软。不过毕竟现在还只一岁半,女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看看。要是还这样,她就可能发愁了。
每当岁时节庆等重大场合,她都会抱着小公主出席,和女皇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那无比和谐的画面让台下所有人艳羡不已。云栽逢人就夸:“瞧,小公主和驸马长得有多像。”实际却还有一层意思,“以后看谁还敢说她不是驸马亲生的。”
之前驸马还在“病中”的时候,朝中就有流言,女皇陛下是借种生子,只是出于对驸马的旧情,小公主还挂在她的名下。随着国朝公主的长开,那张脸越来越像驸马和女皇的合体,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只是风气忽然又转到了另一个奇怪的方向——驸马病的那样严重,竟然还能和陛下造人,这本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岑杙则是一概不听,一概不闻,一心一意在后宫抚养爱女。原本怀疑岑杙就是岑诤的那些流言,也渐渐没有了,只有极少数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比如船飞雁,难免要不依不饶地过来问一句,这孩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岑杙每次都说是上天的恩赐,久而久之,她也就信了,因为实在没有理由不信。李靖梣分娩那天,她就在现场,是亲眼看着孩子出生的。李靖梣做好了一切安排,事先叮嘱如果她分娩时宫中发生意外,就由她护送孩子去西北交给李靖樨。好在历经三天三夜痛苦折磨,总算是母女平安。后来当这孩子初具模样的时候,船飞雁真是心情特别特别复杂,特别特别纠结,一方面,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但另一方面,她自幼又跟父亲一样不信鬼神,这孩子的出生实在是打破了她多年的认知。好在她也不是一个刨根究底的人,既然她们说是那便是了,能够看到那一家三口重新团聚,比什么都开心。
女皇陛下身体复原后的前三个月,对那方面的要求忽然与日见长,岑杙趁机又留下了许多不能见光的墨宝,不过她最引以为豪的还是大婚时的那一幅。
“你知道这幅画是在你什么状态下画的吗?”一别经年,微开的窗外仍是春光明媚,春水荡漾,不争水榭的暖榻上,两个不知餍足的人不知已经懒起了几个时辰。不待女皇作出反应,她微妙的笑音就像长了触角似的,钻进她的耳蜗,立即旋起一阵麻麻的酥痒,“就是现在。”
“嗯——”
回力后,女皇照例对她拳脚招呼,满面羞红斥她荒唐,花卿笑得四仰八叉,狂放不羁地拥她入怀,还理直气壮地挑衅:“天给你的荒唐你都不要,那就不要怪别人来取了。哈哈哈哈……”
后来岑杙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而且李靖梣身上也有相似的,但是其他人却没有。她感到很奇怪。这日晚间,她仰躺在李靖梣的膝上,认真道:“不是我硬要说自己天生丽质哈,你看,我今年也该四十了,你是三十八,怎么我感觉咱们却越来越年轻了,还跟二十几似的。你也就罢了,毕竟祖宗里就有个四百多年的老神仙,我这个就……”
李靖梣忽然移开书本,垂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多虑了,从神宗开始,此后历代先帝就鲜少活过五十岁的,他们和我是同一个祖先。”
“这就怪了。”岑杙想想也是,没道理李靖梣年轻,她的那些先祖反倒不年轻了,毕竟他们离江后血缘更近。
李靖梣瞧她半天没说话,又道:“你也算熟读经史了,世祖孝祖朝的一些异事难道就没察觉?”
“什么啊?”岑杙一脸懵相。
“凡是世祖前期,孝祖前期的那批寿终正寝的大臣,他们寿终的年岁都在八十以上,九十更是常态。而孝祖本人更是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些人瑞的井喷,岂是天降祥瑞可以解释的了的?”
岑杙噌的一下爬起来,“你的意思是说……”
“你只要仔细翻查史册,会发现这批人和太慈仁皇后无一不是有很深的交集。”
岑杙脑中灵光大现,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
“想必连太慈仁皇后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也许是她本身自带的一些‘神力’,和她有过交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被那‘神力’眷顾。所以,她在和你相处一些日子以后,突然又莫名奇妙找我来下棋,说得也多是一些琐碎事。我起先很惶恐,后来才猜到,她约莫是怕干扰了我们之间的时间,所以特意来找‘平衡’。”
岑杙恍然大悟,但是马上又否认了,“不对,如果但凡和太慈仁皇后有交集的人,都会延长寿命,那么由太慈仁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世祖皇帝为什么只活了五十四岁便寿终正寝?”
李靖梣定定看着她,“因为世祖皇帝并非只活了五十四岁。”
“什……什么?”岑杙又懵了,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远远跟不上李靖梣的翻转。
“你不是翻看过世祖日录了吗?后期是不是记载有大量世祖与太慈仁皇后相处的日常?”
岑杙点点头,暗想,那肯定是太慈仁皇后假死后,僻居景阳县,世祖前去探望所时所记录的。
“这有哪里不对吗?”
“你就没有算过上面的时间?”
“嗯?”岑杙还真没算过。
李靖梣叹了口气,“我算过。日录上记载的世祖与太慈仁皇后相处的日常,零零碎碎加起来超过了五十年。而自从太慈仁皇后对外宣布殒身,到世祖驾崩那年,期间才经历了三十六年。就算把三十六年全都加起来与太慈仁皇后相处,也凑不够五十年。所以,我猜测世祖实际上至少活了一百零四岁。”
岑杙诧异,不能相信,“一百零四岁?那她那缺失的五十多年都活去哪儿了?”
“对啊,活去哪儿了?”李靖梣和她发出了同样的惊叹,“也许就散在这玉瑞王朝数百年的风风雨雨中。在你我触之不及的岁月里,陪伴了太慈仁皇后很多很多年。她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放心。”
岑杙听了心头莫名震撼,不仅因为无意间窥知了这个王朝最隐处的秘密,也因为这秘密本身所涵盖的那片自己无法触及的云。李靖梣见她像被点了穴似的,目光拴在一处渐渐失焦,就轻轻敲了她一下,“怎么了?被吓到了?”
岑杙打了个激灵苏醒过来,“哦,不是,我是想,等咱们快死的时候,能否再请她来家里坐坐?”
“……”李靖梣白了她一眼,“人心不足蛇吞象!净想美事呢!”
第355章 鲤跃龙门
这一年四月。
她们再次回到桃花庄,小住,并拿回一些必要的东西。其时,满树的桃花、梨花已竞相开放。微风徐徐摇动枝桠,筛落了一阵又一阵的梨花雨。
李靖梣微抬目光,伸手接了一片落花,竟然一阵怀念和惋惜,“以后可能就不会常来了。”
岑杙瞥眼瞧她,笑道:“你不能常来,我倒是可以,到时候给你带新鲜的梨花瓣回去。”
李靖梣睨她一眼,“没有我,你也休想常来。”
正说着呢,两人手中那个不受掌控的小东西,忽然挣脱了她们,摇摇摆摆地走到梨树下,对着飘落的花瓣晃动小手,“花~”似乎想要抓住那些转个不停的梨花朵朵。可惜她的手太小,那么多的梨花雨落下来,愣是一片也没有捞到,反倒是头顶的小丸子髻上落了好多片,像花冠一样,盖了满头。
李靖梣眼波一动,忽然就想起了很多事。那年春天,她就是在此处遇见了花卿。一别经年,身边竟又多了一个人。那种若有所得若有所失的感觉,既充实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卡在心上,痒痒的,暖暖的。
岑杙噗嗤一笑,走过去蹲下来,和她一般高,“怎么了火火?”
“没有~”她望着空空的两手,展示给岑杙看。
“怎么没有啊?瞧,这是神马。”岑杙伸手到她脑袋上,摘下一朵白白的梨花瓣,纤长优美的手指在空中神秘地翻转几下举到她眼前。就好像在掌心开出一朵花似的。小家伙看见了,开心地睁圆了眼睛,立即举一反三,伸手往头上抓了一把,果然抓了两瓣梨花下来,高兴地在原地跺脚。岑杙忍不住笑出声。
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动作,丸子髻上的花瓣也跟着纷纷而落,大部分都掉到了地上,还有一些都黏在了天蓝色的小裙子上。小家伙“哎呀”一声看到地上的花瓣,蹲下来正要去捡。
“清浊!”一声不高兴的轻唤打断了她的行动。她仰起脸来,看看娘亲告诫的眼神,似乎意识到那是不好的举动,便没有再伸手。但是那些花瓣是从她头上掉下来的,就是属于她的,所以她就眼巴巴地瞅着,间或恋恋不舍地看看岑杙。
岑杙一脸同情,替她摘着头上所余不多的花瓣,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陛下,包掌柜来了,说是有事要找陛下商议。”李靖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好先随云栽去。
岑杙瞧机会来了,对小家伙道:“快快捡,别叫你娘亲发现。”
瞬间,一双蓄势待发的小白爪,在她的鼓励下一把就抓进了泥里。
等李靖梣商议完正事悄悄回来,两个人已经把一个小罐子给装满了,一大一小脸对着脸,捡一下就笑一下的,像是护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李靖梣似笑非笑,决定把这方小天地留给她们,自去避暑山庄煮一碗清茶,坐着等。静候她们满载而归。这样有家可以回,有人可以等的世外桃源,哪里忍心真去计较。
五月。
女皇一家亲到栖霞寺,请寺内清字辈高僧为小皇太女殿下赐福。岑杙来到师父的舍利塔下,缅怀祭奠,没想到会和兰冽正面碰上。兰冽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了,前年就致仕返乡,因此岑杙复归后就一直未再见过他。
二人上次见面还是九年前,那时她还是正言庄的庄主。
从开始经营那个庄子开始,岑杙就知道,庄子是一定会散的,就像李靖梣说的那样,过惯了杀人饮血的人,注定适应不了安分守己的生活。岑杙纵有超凡的智计,却也没有办法改变一些事实,这些人大部分是凭着秦谅的一腔热血聚拢起来的,很多都是慕了“铲奸除恶”的名。一时兴起或许可以安守本分生活,久而久之,就容易出大乱子。
那是在庄子成立半年后,庄子里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阿生便想把陈婆和阿爹接过来一起住。岑杙便让孙大卯和他一起去,一再嘱咐他们隐藏行迹,切勿生事。谁知他二人到了村子里,惊悉陈婆和阿爹已经被抓,官兵正借搜捕阎罗帮余孽之名,要挟乡亲,抢财霸女。孙大卯气不过,拔刀砍了几个官兵,又去大牢里把陈婆和阿爹抢了出来,没想到却给村子惹来大祸。官兵开始放火烧村,很多无辜百姓都死于非难。岑杙得悉此事后,本想用自己的方式化解,托人上告郡府,慢慢等待公正判决,然而,阎罗帮之所以能聚在一起,靠得就是快意恩仇,秦谅给这支队伍注入的铲奸除恶的灵魂,没有的话就很容易散了。
当得知孙大卯趁夜率人袭击了当地官府,斩县令,杀官兵时,岑杙就知道这个庄子是铁定保不住了。她没有怪孙大卯,他有自己朴素的是非观和正义感,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做得这件事,所以在伸张了“正义”后,他自知违背了岑杙所定规矩,就刎颈自杀了。这件事给了她非常大的震动。也让她明白,在这复杂多变的世界上,有些人为了适应那些生存的条条框框,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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