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勒住马儿,居高临下得看那男子,觉得他的面貌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脑海中快速搜索有关于他的印象。
“小师父,不认得我了吗?”
岑杙脑子里叮得一下,对这个称呼既陌生又熟悉。第一反应,难道他是旧人吗?
“你是——?”
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我是顾山,想来你已经不认得我了罢!十三年前承蒙小师父及尊师、令师兄救我性命,在下一直感激不尽,不知尊师如今体还安健?”
岑杙心底一沉,知道他是谁了。
十三年前,她还在羊角寺里修行,有一天早上,寺门突然被人用力砸响,她打开门后就看到一个衣服上沾满鲜血的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嘴巴一张一合,眼里满是模糊的哀求的神色。
她把她扶起来,她就急切得拽着她的袖子,空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用唇语不停得说:“救……救……”
“你是说救命?”
她拼命的点头,情急之中,拉着她就往山下跑。祖诤被她带到了半山腰处的一处隐秘山洞,在山洞里,发现了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
那个人就是顾山。
而那位给她下跪的小姑娘,就是顾青。
他们是一对从北方逃难来的兄妹。因为连年的饥荒,他们的父母亲人都饿死了。为求生路,二十岁的哥哥带着十岁的妹妹,一路乞讨着来到康阳县。白天哥哥就去各个地方做短工,晚上就和妹妹住在破庙里。有一天妹妹冻病了,他抱着妹妹去找大夫看病,但是他们没有钱,被当成叫花子拒之门外。于是他便萌生了恶意,拿刀逼着大夫给妹妹看病。也是他们倒霉,康阳县那么多好心肠的大夫,偏偏被他们遇到了心肠最歹毒的一个,那大夫欺负他们不懂医理,就给顾青配了一剂哑药,当着千恩万谢的顾山的面儿,给他妹妹喂了下去。
顾山前脚抱着妹妹回到破庙,官兵后脚也跟到了。顾山这才知道那大夫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报了官,并且一路派人跟踪他们到了破庙。
顾山不想被抓,就和官兵奋力扭打,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是他仍旧凭着一股骇人的蛮力抱着妹妹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一路逃到了羊角山上,躲进了山洞里。
当顾青敲开寺院大门时,他们兄妹二人已经在山洞里躲藏了一天一夜。顾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顾青被冻醒了,顶着昏昏沉沉的身体爬了好几个时辰的山路,终于摸到了羊角寺的寺门。
后来祖诤上山叫来了师哥,两人一起把顾山抬进了寺里,师父帮他治好了伤,但是顾青的声音再也回不来了。顾山醒来后,抱着变成哑巴的妹妹大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她和师哥在窗外也跟着啪嗒啪嗒得掉眼泪。
但是,年纪小小的顾青并没有哭,相反她还旋着两个梨涡,用手不停得给哥哥抹眼泪安慰哥哥。
为了报答羊角寺师徒的救命之恩,顾山伤好后在山上住了半年,帮他们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只要能干的活他都干。他还请求师父教他习武,但是师父不肯教,他就趁着师兄弟习武的时候偷学。他天分不高,但很能吃苦,比玄喑大师的两个漫不经心的徒弟都能吃苦。师哥曾悄悄跟她说,不出十年,这个人一定能成为玉瑞的一流高手,祖诤想起有次半夜起床,在后院看到的那个光着脊背单脚蹲立在树下练习定力的如雕塑般的人影,以及他头上高悬的一根打磨成锥形的尖锐巨石,觉得这个期限还要再缩短几年。
那是一幅至今想来都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悬石的绳子另一端就系在他的膝盖上,在他手触不到的眼皮子底下打了一个活扣。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活扣自己在慢慢滑动开解,而巨石也在头顶一点一点往下坠,带着树杈都心慌意乱得颤抖。祖诤毫不怀疑,只要他的腿稍微动一下,那活扣就会飞快松解,头顶的巨石也会毫不犹豫得刺下来,当场刺穿他的头颅。
而他想要得到解脱的唯一方式,就是一动不动,看着活扣中的绳子慢慢滑到极限,锥石慢慢接近他的头顶,近到可以用双手擎住巨石,让自己活下来。
他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手段逼迫自己奋进,羊角山上的师徒三个都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师父曾经试图度化他,让他白天跟着师兄弟一起念经,可惜没有用。他的身心已经被复仇的火焰填满。
半年后的某个夜晚,他悄悄得离开了羊角寺,临走前带走了师父送给他的一串佛珠,也留下了他唯一的妹妹,以及堆得满院子都是的三年也用不完的木柴。
次日,康阳县发生了一起耸人惊闻的灭门惨案。
顾山从此开始亡命天涯。
在十几年的杳无音讯后,岑杙想不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他。更想不到的是,如今的他已经彻彻底底得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他的面貌已经和从前有了较大的改变,曾经那双又圆又憨的虎眼,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小半个瞳仁,令他的目光多了丝残忍无情。他手上的那串佛珠是“丰阴七雄”老二顾人屠的标志,被一颗一颗无比清晰得画在了通缉画像里。据说他每次杀人前,都会先捻动佛珠,捻几个珠子就杀几个人,从来不多杀一个,也不少杀半个。
他看着岑杙,佛珠安然无恙得挂在手腕上,是师父当年送给他的那串,已经掉了色。
岑杙抑制住心中的齿冷,耸了耸眉毛,“顾兄这些年确实沧桑了不少,难得还能一眼认得出小弟,烦劳挂念了,家师一直好。只是顾兄当年不辞而别,让我师徒三人着实一顿好找,不知这些年来顾兄于何处谋生?怎地也不稍个信回来?”
“区区肉身,何敢言及谋生,只是不死罢了!”
岑杙无言。
“倒是小师父,士别三日,已经高居庙堂、前程似锦了。”
“不敢当,在下也只是谋生罢了。”
岑杙无意同他啰嗦,如今他在此地出现,想来顾青那边应该还是安全的。既然顾山就时顾人屠,那么他身后那两位不出所料,就是“七雄”剩下的两雄,老三孔蝎子和老四张蛤|蟆。
她略略猜到了他们一直跟着他们马车的原因。想必这顾人屠从龙门县打听到了自己和顾青的关系,特地跟来看望妹妹的,她们这层关系怕是连她这位亲哥都给骗了。
岑杙扶额,真是世事难料。她为李靖梣谋划了那么久,想把顾人屠引到顾青那条道上去,结果,他还是不期而然得跟着她们走到了这条道上来。
尽管这方式有点始料未及。
她的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如果顾青和李靖梣此刻没有调换身份,她或许可以让顾青拖住顾人屠,直到另一条路上的李靖梣安全为止。
而如今,如果让李靖梣去拖住顾山,风险太大了无异于羊入虎口。但是如果不拖住他,他就会掉头去对付装成李靖梣模样的顾青。
顾山去对付顾青?这对顾青来说太残忍了,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顾山如果不调头去对付顾青,李靖梣的安全就没有办法保障。
岑杙恍惚觉得自己触到了之前同顾青开玩笑假设的那座二取其一的天平。如何决断,成了大难。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自私,如果今天不是顾山要去对付顾青,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得选择让顾青去冒这样的风险,而不是李靖梣。
李靖梣的命就真的比顾青重要吗?“不,她只是对我很重要,没有她我会死。”岑杙如是想,她从来不认为李靖梣的命真的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有多大干系,她是比她的兄弟们都出色,更适合做皇帝,但皇帝不见得她不做就不行。是她自己没她不行。
她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别人的生死,这看起来实在是荒唐可笑!可是面对这样的荒唐,顾青为什么还会甘愿去赴呢?
“一别十三载,不知当年的故人可好?”
顾人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中来,岑杙的脑袋快速运转着,思考如何把两边的风险降到最低,脸上却不露声色:
“她很好,顾兄走后,师父给她找了一户可靠的医药世家当了个干女儿,学了一身悬壶济世的本领,这些年来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少有人不喜欢她的。只是她的心肠还是和从前一样软,不管谁来看病只要说自己家里没钱治病,她就不收人钱,还给人免费送药,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赖账不还。因此她的生意通常只赔不赚,手中也没有多余的钱,不过,好在她乐在其中。”
顾山闻言竟露了一丝微笑出来。岑杙想来不免寒心,顾青救了这么多人,怕远不及她哥哥杀得人多。
顾青,可怜的顾青,她从未作过恶,可所有人作恶的后果竟都要她来承担。如果顾山当年没有拿刀威逼那位大夫,便也不会激发他心中的恶念,顾青或许就不会被毒成哑女。顾青没有被毒成哑女,顾山也许就不会疯狂报复,以至走火入魔,成为如今的杀人狂魔顾人屠。如今顾人屠又要把屠刀挥向自己的妹妹,只因她岑杙的一时好恶,竟差点又让她做了无辜的牺牲品。
不!她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第38章 使计留人
她心中打定主意要把顾人屠拖住,给另一条道上的顾青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便道:“她现在就在马车那边,顾兄要不要过去看一下她?”
顾人屠的眼神一瞬间幽暗起来。
“不了,知道她安好,我也便放心了。像我这样的卑贱之身,怎敢辱没状元夫人的眼睛,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见罢!”
“可是她想见你。当年你不辞而别后,她每天都守在寺门外等哥哥回来。她真的很想你。”
这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喉咙滚动了一下,戴上斗笠,语气中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大人不妨告诉她我死了,就死在十三年前,埋骨在家乡的郁青山下,我想这个消息比我活着还好。”说完举手召唤过两个弟兄,牵马要走。
岑杙知他性格本就偏执,认定了的事,旁人多说无益。短瞬静默以后,岑杙道:“你若现在一走了之,便是害了你妹妹的终身幸福。”
顾人屠脚步顿住,神情不解。
“你只听说了她是状元夫人,但你可知,我与她其实并未拜堂成亲。你不用这么凶狠得瞪着我,并非我不愿娶她,而是她不愿意嫁给我。”
“何故?”
“她曾在佛祖前立下重誓,如果这辈子等不到你,就不会和任何人成亲。她想让你亲眼见着她拜堂,否则宁愿孤独终老。”
顾人屠有些震惊和不解,“难道你就许她?”
“不许她还能怎样?”岑杙的脸上写满无奈:“你也知道青儿心肠虽软,但性子很拗,认定了的事情,就算是我也很难改变。青儿是一个好姑娘,能够和她成亲是我多年的愿望,我不愿意勉强她,但我更不愿意错过她。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顾兄能够答应。”
“你说。”
“我希望顾兄能亲眼见证我俩拜堂。”
顾山抬起帽檐,吃惊得看着她。
“今天能在这里和顾兄碰面,实属天意。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我知道顾兄不方便现身,这边有条小道,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有农家,我想和青儿在那里把婚事办了,既能全了青儿多年的夙愿,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顾山脸上微微动容。倒是他两个弟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焦急之色,岑杙心中有数,办婚事需要时间,过了今晚,他们再想追上顾青他们就难了。她在赌,赌顾青在顾人屠心中的份量。
她知道顾人屠此刻心中也在激烈权衡,为了顾青和李靖梣能够两全,她豁出去了,翻下马来半跪着向他请求。
“青儿这辈子只有这一个愿望,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我和阿青与顾兄的最后一次见面,还请顾兄成全小弟这颗赤诚之心。”
顾人屠动摇了,粗糙的双手扶起她,“好吧!但是我只在你们拜堂时远远得看一眼,其他时候,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否则我会立马调头就走。也请贤弟能够答应我!”
“这——”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岑杙面上为难,心中却乐开了花。如果他不和“顾青”照面,李靖梣露馅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只是,不见面青儿又怎知顾兄到场了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让她知道我来了。”
就此议定,顾人屠决定继续跟着她们,直到亲眼见着二人拜堂为止,但那两个弟兄,则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那矮壮个抱怨:“二哥,咱们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真追不上了。”
凹脸的孔蝎子这回也说:“是啊,二哥,四弟说得没错,再耽搁下去,怕是那姓裴的也要疑心了。”
好在顾人屠在二人面前向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他决定的事,便不容更改了。
却说李靖梣丢下岑杙在林中乱走,姜小庄在后面猛追,到了一处草坡上,她停下来,不再往前。她想到自己此刻的任性使气,猛然惊醒,险些被一时的心火烧昏了头。
她为什么还会在意她提几次顾青?就算她此刻和那人抱着在山坡下打滚,她也应该内心毫无波澜得调头就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脑子都是可笑至极的愚蠢念头。
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四年前,现在的这个只是敌人!她不能让敌人察觉到她在生气,这只会白送给对方一把更锋利的刀,让她调过头来狠狠得扎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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