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琢耳朵里听着,五脏六腑的苦往嘴里泛着。他家庭和睦,虽不是大富贵,可日子过得平顺安乐,体会不了许尧臣哪怕百分之一的苦——那种日子光是叫他想一想,就觉得要活不下去。
“我镖哥是真爷们,一顿操作把我听傻了。”顾玉琢开始啃香辣蟹,暂且将苦闷化为食欲,“可他前脚为你冒险,你后脚撒丫子跑了,老实讲,我都替他落泪。我的臣,你要不说点子丑寅卯来,我得给你绑回澜庭。”他嗦嗦蟹钳,“我可认真了。”
许尧臣恶劣地看他一眼,“再给你讲个故事?”
你爹的……顾玉琢现在一听这俩字就腿软,可这回没上套,凭着一颗为兄弟两肋插满刀的赤胆,他心一横,“讲!”
许尧臣“啧”了声,二百五居然没往后缩,这大大不妙,一个不慎把自己给架上去了。
他深沉地仰头灌了一听啤酒,又磕了几只小龙虾,说:“我小时候认识厉扬。”
“艹……”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跟这混蛋说“程艾是我妈”时候一个屁样——顾玉琢一阵窒息,头晕目眩,后悔了,不想听了。
小少爷和街溜子的往事一点不新鲜,甚至现如今狗血电视剧里都不那么演了。可顾玉琢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咔咔地啃蟹腿,时不时地问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爸就死了。我那时候慌得很,一时也没想到去见他。到后来,就不敢见了,害怕。也许因为要告别,而我并不想在短短一个月里把生离死别都尝遍。”就着这一席话,许尧臣又干掉了一罐啤酒。
些微的酒气上头,把他脸熏红了。
方才听着少年故事正高兴的顾玉琢冷不丁遭一泼冷水,险些让蟹脚卡住嗓子眼。缓了须臾,他才又问:“那后来怎么又遇上了?”
“两年前,老陈碰上点麻烦,公司跳崖一样往下落,差点就分崩离析。”许尧臣打了个酒嗝,慢慢地回忆着,“陪着他凑的酒局多了,总能碰上几个不老实的。事业不顺,又有债务压着,但真要跟那帮脑满肠肥的换资源,我也跪不下去。”
励诚资本的消息就是这时候灌到耳朵里的。
一个局上,旁边作陪的人喝大了,掐着许尧臣腮帮子嗤嗤地笑,说你这样貌,厉扬见了一准叼住不撒手,漂亮!可惜,哥不好这口。
出了门,许尧臣让人堵外面,一双手不老实地往他腰上搭,顺着腰线向下,虚虚地揉捏。
赤裸的暗示谁不晓得,是要前途是要清白,一线相隔的选择。
许尧臣当场把人下巴掀脱臼了,陈妙妙醉得迈着八仙步去派出所捞他,却让塞了一耳朵难听话。对方指着老陈鼻子尖,要叫他们这不识好歹的知道厉害,往后走着瞧。
果然,到手的三个项目让人撬了。
公司摇摇欲坠。
“那是我头一次见老陈哭,坐道牙上,跟丧家犬一样。”许尧臣说,“他离开富贵家是要活出个样来的,却几乎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对我有恩,我不能害他。”
许尧臣主动跟陈妙妙提,去牵个线,我要见励诚资本的老板,姓厉的。
他私下里偷摸百度过,虽然就一张板正的证件照,可他能认出来,就是当年的面馆少东家,小吃街街霸。
顾玉琢听着,本来就没几个眼的心全让堵死了。他蟹腿也嚼不动了,养乐多也喝不下了,就问:“见了面,他就没认出你?”
许尧臣搭他肩,拍了拍,“朋友,实不相瞒,我这张脸和十四岁时候不是很一样。”
顾玉琢立刻来精神了,“你妈的,狗东西,背着我动刀了?”
“服了。顾玉琢,你他妈是不是傻?”许尧臣望着这位二百五,“人长开了骨骼自然有变化,细微不同总是要的。何况我姓许,他脑袋里的小可爱姓方。从姓名到来历都不一样,怎么往一块儿凑?”
“有点子道理,”顾玉琢又歪回去,斜着眼打量他大兄弟,“那你这是……掉马了?”
许尧臣没吭声,再开罐啤酒,一仰脖,下去半罐。
二百五一想,也是,是他妈挺社死的,可又不理解,便问:“那你为啥不上来就跟他摊牌?摊完你不就是小可爱,可以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开不了口。”这种情绪,一句两句说不清,除了当事人,谁能体会得透。
所谓的云泥之别在十年不到的光阴里掉了个儿,从前的方程白得像一张纸,高得像天上云,现在不但填了满身颜色,且灰头土脸,他张不了口。
——过去的骄傲还在,只是藏进骨头里,轻易不示人。
“是哦,一旦开始没说,后面也就说不了了。”顾玉琢偷开一罐酒,粗心粗肺里生出几分怅然。
许尧臣跟他碰碰罐子,不解释了。
——他和厉扬之间,并不是哪个时间点去坦白的问题。是从一开始到他计划中的结束,就没有坦白这一个选项。
两年前,当他站在厉扬审视的目光下,就已经放弃了。
他脑中熟悉了很多年的男人,用一种陌生的,评估商品的眼神在辨别、估价。转而又像透过他看见某个早已远去的影子,等视线又刮在他脸上,许尧臣才分辨出来,那是种带着遗憾的厌恶。
当时他就晓得,他们之间是挣不出未来的。
厉扬要的是一颗按部就班长大,矜贵的、单纯的、不谙世事的金蛋,是一个虚影。可人眼睛生在前,一味贪恋过去就会坠入虚妄里,看不见真实。
十年时间,他活得那么累,到了走投无路时,便自私地想搏一点温暖,于是撑着虚假的壳子藏在厉扬身边。
现在,这层壳子被掀开,丑陋的内里曝露在阳光下,他躲不了了。
顾玉琢托着下巴看他,“臣宝,要真有情分,就别矫情,冲上去完事。”
“他要的不是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他。”许尧臣看着他,表情有些难过,“让他看清也不是坏事,这样他就知道,他要的方程已经没了。好叫他往前走,不要回头了。”
酒精搅乱了思绪,顾玉琢就听许尧臣喃喃道:“你可能不知道,他后来对我好,又怕我不小心死了,是因为什么。”
——方程终于失而复得。
可许尧臣想,哪怕厉扬单是因为这张肖似的脸,他都不会那么难受。
顾玉琢把他扶上床时,他还在嘀咕,说牛肉面多要汤,别那么小气,单放一碗又不是给你钱,少东家怎么那么抠啊。
夜深了,许尧臣说着胡话睡熟了,顾玉琢没敢走,在边上陪了一宿。
转天天光大亮时,厉扬胡子拉碴地从看守所出来,让日头刺了下眼。他抬手一挡,看见站在警戒线外的白春楼。
这中西合璧的“老外”臭讲究得很,穿着打扮上极下功夫,标准三件套像焊在身上的半永久。
——厉扬现在这德性往他边上一站,活似个拾荒的。
白春楼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想死我了……嘶,兄弟,你身上有点馊了。”
厉扬的视线往后落,扫过半圈,除了瞟见遍地枯叶,什么也没有。
“你的达令不在,小吴曈说没你的指示不可随便叨扰,”白春楼放开他,一耸肩,“所以就失联了。”
“走吧,”厉扬又向后望了眼看守所紧闭的铁门,“送我回澜庭。”
白春楼不解地打量着他,为他拉开副驾的门,自己绕过去钻进驾驶座。
“其实你有更合理和有效的解决方案,但却选了最为冒险和愚蠢的一种,不知道你在企图什么?”白春楼发动车子,小心地驶上无车的窄道,“你早早地与我商量一下,我起码能给你出三套方案。”
“图,不是企图,差一个字,把我从英雄变小人了。劳烦你太太再给你上上课,别到外面闹洋相。”
“你在避重就轻,”白春楼不满,“很烦你们这种故意岔开话题的态度。”
厉扬靠上头枕,阖起眼,“行行好,白总,我一周没合眼了,让我眯一会儿。”
白春楼瞄他一眼,不接话了——跟这些人处了,他现在总算悟了俩字:憋着。
到了澜庭,白春楼跟着厉扬乘电梯上楼,电梯里,他对厉扬道:“老关说他‘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他的灵魂期望来接你。可惜他的情人,那位周女士,逃去了尼斯,他不能自控的身体只得追过去。”
厉扬靠着轿厢,一副神魂不在的模样,“转告他,心领了。”
白春楼万分理解他——即将与失散多年的爱人相见,哪能分出闲心来听闲事?
电梯达到,白春楼功成身退,道一声“恭喜”,便又下楼去了。
厉扬掌心微汗,他站在熟悉的门前许久,将那点汗渍在衣摆蹭了又蹭,足消磨了五分钟,才抬手开锁。
门一开,沉闷的空气涌出来。
厉扬一愣,紧接着,心猛地往下坠,像为了验证什么,他连鞋也未换,便急切地向卧室走去。
第57章
如果不是流理台上码的两排自嗨锅,那么澜庭宽敞的房间看上去就是刚交房的模样,像个了无趣味的样板间,不沾半点烟火气。
厉扬在卧室逡巡一圈,坐在衣帽间里绵软的皮凳上,环视空了一多半的衣柜,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他走了,又一次不辞而别。
满当当的心突然塌陷,缺失感让人在一瞬间有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慌。手肘搭在膝盖上,厉扬手指碾压着手掌,一时在乱麻一样的思绪里根本找不到那根原本应该明晰的线头。
枯坐了十分钟,他拿出手机,手指悬在那串号码上却点不下去。
——他发现自己在可耻地逃避,面对不了。
方才,看见空荡荡的卧室时他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庆幸。
收起手机,他慢慢踱到外面。
五斗橱上,放着一只旧木盒。
盒子粗笨,和他前阵子装和田玉那只简直天上地下。
但这盒子太熟悉了,十一年前,是他跟着隔壁木匠切出雏形,一点点削刻出榫卯,打磨平整,再上的清漆。
当年手艺不精,清漆上的厚一块薄一块,盒盖也略显歪斜,不能严丝合缝,非要翘着一个角以示个性。
它边缘被摩挲得掉漆,露出了原本的木质,要再专心致志把玩几年,一准就能包浆了。
盒子角上,不知是被谁用力摔砸过,掉下去了一小块。
翻开盒盖,里面的绒布上坐着两条狗。
木头那个已经给搓得挺光溜了,狗脸油光水滑的,小鼻子鼓着,当年下刻刀时候划重那一下,差不多都不硌手了。
——果然,在岁月的磋磨下,没有不能打平的棱角。
玉狗昂着头,金尊玉贵的狗样,满脸不屑地蹲木狗边上,一身招人讨厌的娇贵气。
可甭管是粗糙的还是精细的,都让人抛下了。
他不要你们了。
也不要我了。
了不起,三条无主的流浪狗。
厉扬把盒子和狗子都收好,弯腰往五斗橱里放的时候手一僵,忽然意识到,自打许尧臣住进来,他就从没打开过这五斗橱。
——盒子是一直放在这儿的吗?
他禁不住地想,哪怕曾经对这间房、那个人,有过一丝的探索欲,兴许就不是如今的局面了。
住在同一个屋檐,却生生地错过了。
他直起身,用力搓了把脸,拿出手机联系了吴曈。
成锦市地处中原偏北,曾经的重工业城市,一度经济衰退,后来整合了现有资源,变废为宝,一跃成为大伙争相打卡的网红城市。
下午三点,厉扬在慕名前来的年轻崽的簇拥下,下了飞机。
平莱机场是成锦的一道入户门,据传由国际大师操刀设计,将从前成锦的重工业元素不经意地铺在建筑物的细节上,让游客甫一落地,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底蕴”。
于是,机场就成了头一个打卡地。
厉扬目不斜视,步履匆匆向外走,半道却被一群学生喊住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喊着、闹着,请他帮忙拍合照。
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从他们言语间不难判断,是一群借着校园活动的由头,抽着空子跑出来玩的小屁孩。
厉扬替他们拍好,把相机还回去。他背身向外走,耳朵里仍旧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十年前,许尧臣和他们一般大的时候,大约是没这样乐呵过的。
励诚的业务从没延伸到成锦来,厉扬也没踏足过这地方,他随着人群往机场大巴走,没专门去打车——兴许慢一点,热闹一点,他就能体会得多一点。
可实际上,聪明人都晓得,这种做法蠢死了。
毫无效率可言,且最终只能沦为情绪的奴隶。
许尧臣改头换面后转学到了成锦一中,普高,一本上线率简直低得没眼看。厉扬在市中心下车,倒了一趟公交,又步行将近一公里,找到了成锦一中。
学生没下课,他一个老帮菜显然也混不进去。
校门对面有间奶茶铺子,他进去点了个图片上最大的招牌奶茶,等了半晌,拿到手才发现是一桶如假包换的稠粥。
捧着粥,厉扬在窗边坐下了。
他找了十一年。
小时候没本事,只知道去东湖中学打听,结果认识方程的都说他出国留学了,音讯全无。后来岁数大一点,知道托关系了,可也只找着了方家在县城的祖宅。
他当时满心希望地奔过去,却又扑了空。街坊邻居跟他讲,孙老太太从前还硬朗,儿子方远没了以后就不成了,没三个月,也撒手去了。
在那样的年代,方程的父亲竟是独子,亲属关系淡得稀米汤一样,线索到这儿几乎就断了。
等厉扬机缘巧合跟关正诚搭上,才总算有能力去往深了找,可那个时候,很多东西已经遍寻不到了。
这个人,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许尧臣是一个孤儿。
真人真名真姓,只是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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