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尧臣一时没答。
周余当然是个坏胚,只是他和林昊并不多熟,在剧组时也就是普通同事,如今两年多未曾碰面,他这一番话,算不上交浅言深,却也不合圈里一般情形下的交往规则。
林昊收了手机,已经打算起身了,“哥,你不用多想,我能多这一句嘴,纯粹因为我师哥,孙安良。”他表情透出狠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磨出来的声,“他们姓周这一家子,都是畜生。”
许尧臣挺意外,看了林昊一眼,没吱声。林昊大约也意识到失态,面色稍缓,道:“混咱们这行的,歪的斜的,最好躲着。”
他说完就插着兜走了,专门挑着离周余八丈远的小道,像躲苍蝇一样,眼不见为净。
要不人人都说娱乐是个圈呢,许尧臣想,李跃、林昊,居然都和孙安良有些交情。
——孙安良确实是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
一天的马不停蹄开始,主创们谁也顾不上周余这个编外人员了。
周余也不凑太近讨嫌,只在休息时候冒个头,给许尧臣递口热乎水,拿块精细的点心。
他做的不很出格,无心人瞧见也没什么,可落有心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许尧臣抽空子出去给刘铮回电话,刘铮在那边问他陈总给买的穿衣镜怎么办,说整个是亮银色,四周围像凝固的水流又像融化的金属,非常艺术,和许尧臣租的房子格格不入。
许尧臣让他随便放,毕竟还有两把中古塑料椅在路上,等齐活了再安置。
挂断电话,他从剧场避风的平台拐角绕出来,没走两步,就听旁边有人议论——
“……热脸贴冷屁股倒贴得挺起劲,我看许尧臣一口水都没喝他的,也够端着了。”
“得了吧。本来也不是多清高的人,我听说从前就钓着一个了,这兴许是分了?要不小周总哪至于这么巴巴地。”
“欲擒故纵?那不得不说,比我们女人都有手段。”
“可不,就说了,混娱乐圈的没一个省油灯。”
“啧,人不可貌相。”
许尧臣没往外走,愣是听全了这墙角,等二人抽完烟走远,才绕出来。他抬手扇了扇未散的烟气,方才听来的那几分恼,随着这动作,一起散了。
——混在这样的圈子里,不叫人评头论足是不大现实的,只是有些是隔着网线,有些是直白地戳到鼻子前。
而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无人关心,也不重要。
又走两步,抵达另一个拐角前,林昊的声音传过来。
他说:“跟许哥讲了,他都明白。”
对方又说了什么,林昊这边只简单应了几声。
——尴尬是真尴尬。谁能料到这小小一个平台,只两个角三面墙,竟然活活挤了三波人,人气是够旺的。
可巧林昊就站在平台唯一一道没上锁的进出口旁,许尧臣这时候要一腿迈过去,就等于直接告诉林昊:小子,你虽然是在背后嘀咕我,但不幸,我真的在你背后。
那得多吓人。
“我看周余也是一时兴起,不会当真。师哥,你不用操心许哥,他挺老道,大约是真看不上姓周的。”林昊开始拿鞋底蹭地,兹拉兹拉的,“周崇春比周余可不是东西……你都是个泥菩萨了,还有功夫惦记外人,可真行。”
许尧臣背靠着墙,说不上来的,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成,你保重。”
旁边打火机一声轻响,林昊点了支烟。
许尧臣与他分别站在西、南两堵墙后,各揣想法,耗掉了一颗烟的功夫。
下午活动按部就班,在七点前结束了。
主创们在机场道别,为工作相聚,又为生活各奔东西。
许尧臣登机前收到刘铮消息,说他和邹叔准时到,带着煲好的老鸭汤,两小时后包管喝上热乎的。
人都散了,周余才贴上来,也不怕讨嫌,挨着许尧臣坐了,手里捧一本书,是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
“作为解闷的故事书尚可,往深了一想,有一些人物逻辑稍显缺失。前半部分节奏慢得人犯困,二百页以后才能打起精神。”周余自说自话,用书脊碰许尧臣的手,“你读过吗?”
“没有,”许尧臣低着头看手机,“我文盲。”
“那我给你讲这故事,我看看啊——”他抬手瞧一眼表,“正好,等飞机落地,故事就讲完了。”
周余也不知哪来的这种没有脸精神,居然真就在许尧臣耳朵边叨叨了两个小时,不知疲倦的苍蝇一样。
待飞机抵达,许尧臣扣上帽子口罩,拎着随身行李就往外走,视周余如无物。而小周总却根本不当回事,仿佛许尧臣就是游戏中的一个困难关卡,一次次碰壁后反倒让他胜负欲烧穿了天灵盖。
出口,有零星粉丝接机,周余识趣,不远不近缀在后面,没往前凑。
有小姑娘给许尧臣递了一只半人高的姆明,又有小伙子给他塞了一副手套。拢共七八个人,合照、签名,忙活完了他才找着早就跟在一边的刘铮。
刘铮过来帮着拉行李,一行人下了地库,走到车道前,邹叔已经把车开过来了。
粉丝们也不再跟,挥挥手,目送许尧臣上车。
而后面周余刚要上前,却冷不丁被一位横空出世的女士给摁住了脖子。
——这位女士踩着一双恨天高,盘靓条顺,举手投足间很是雷厉风行。她揪住了周余,扫一眼已经离开的粉丝,冲许尧臣道:“对不住啊小许,我弟这兔崽子净给你添乱了。”
许尧臣满脑门纳闷,却也只得顺着女壮士的话一点头,算打过招呼也表态了。
车门合上,迅速消失的缝隙里,许尧臣就看那成天甩着大尾巴的小周总彻底怂成一坨,在女壮士的铁手下连连告饶,什么派头都没了,倒真从里到外都像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了。
邹阿立车开得平稳,刘铮在一旁已经给许尧臣揭开了保温罐的盖子,老鸭汤的香气一下子漫出来,给许尧臣肚子勾得饿了。
他喝着汤,就听刘铮跟他嘀咕:“小周总可真是贼心不死。嘿,这下舒服了,让命运掐住了咽喉。”
许尧臣搁下勺子,“你认识掐他那位?”
“仅限耳闻。”刘铮小眉毛一挑,“他们老周家可有故事了。与孙老师有瓜葛的叫周崇春——别看岁数大,却不是婚生子。周余和方才那位周昴,才是同一娘胎。神的是,周余下面又有一弟一妹,据传母亲是老周总七八年前才娶进门的新夫人。”
仿佛是旧时那些夹缠不清的老封建搬来了新社会,且个顶个地滋润,如同苟且在阴凉地的蛀虫。
将近十一点,许尧臣那物流中转站一般的公寓又离得近,一罐汤尚未下肚,车已经到了。
许尧臣没让刘铮往里送,叫他和邹叔早回。
——转天没通告,大伙都能捞个休息。
他拖着箱子,箱子上卡着姆明,乘电梯到二层,门开,些微的光透出来,映亮了门前一道挺拔的身影。
许尧臣一颗完好的心脏蓦地向下坠,嗵一声,干脆在瞧不见底的深渊里摔成了碎末。
胸腔里好像都空了,抽干了,喘不上气来。
他没料到,不请自来的狗皇帝竟有这般功力,不发一言便能叫他溃不成军。
——也是,连伪装都没了,可不就剩下狼狈了么。
“电梯里好玩吗?”厉扬探手一挡,压住了要合的电梯门,“怎么,都不舍得出来了。”
第60章
姆明被电梯门夹了下,才被扯出来。
许尧臣站门口,就是不开门。
行李箱在他脚边立着,一旁地上还有两大兜瓜果蔬菜,许尧臣目光在上面转了圈,心窝上像跟着被人踹了一脚,闷疼。
相较之下,狗皇帝游刃有余得多。
他下巴微抬,示意门锁,“打算站这儿跟我相一晚上面?”
“你管我。”许尧臣一副破罐破摔的样。
厉扬说:“冷,让我进去坐坐。”
“坐坐还是做做?”许尧臣手搭门上,“老板,你想要谁,随便动动指头就有,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着。”
厉扬垂着眼,看他,“能好好说话么。”
——就算冲着少年时的情分也不该横眉冷对,反倒和纯粹炮友的分崩离析很不一样。
一失足成千古恨。
许尧臣打开门,稳住了颤颤巍巍的“体面”。
他新租这间房,面积不算大,却有上下两层,一层是厨房、客厅、客卫,二层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格局相对紧凑。
厉扬一进门,视线稍转半圈,落在正对门的那面银光闪亮的镜子上。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身影映在镜面上,看着近,实则却像是人去触碰镜中影,压根摸不着。
许尧臣脱了鞋,老习惯,两只倒着个儿,不肯弯腰去摆,踩上拖鞋只顾往里进。厉扬扫一眼,没管他,不像从前那样数落一句或者给邋遢大王踢正了,只是问:“要换鞋吗?”
“随你。”许尧臣开灯,屋里霎时明亮起来,让人细碎的情绪无处躲藏,“喝点儿什么?”
这问话的语气,不像在一张床上睡过,也不像在年少时代亲密过,倒像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非不知好歹地凑过来,讨了主人的嫌。
许尧臣从姓方变成姓许,性格上很多地方都变了,唯独是内里的“坏习惯”,一点没变。
——心虚了就装强,仿佛嘴够硬、够犟,就天下无敌了一样。
这和小型犬是一个毛病,一旦感觉受到威胁,就要支棱起来狂吠,边吠边退,色厉内荏的样儿,还不如纸扎的老虎。
“上次拿回澜庭的雀舌,一口没喝就被你给我顺走了,”厉扬也没客气,褪了大衣搭在一旁,兀自在沙发上坐了,“就喝那个吧。”
许尧臣一愣,“雀舌?”
“原本在橱柜里,你走之后找不着了。”厉扬讹人讹得一本正经,“去泡吧,我等着。”
许尧臣是真冤枉。橱柜里的茶他从来分不清谁是谁,只有几块老茶饼晓得是普洱,其余能分得出红茶绿茶已经了不起了。
他凭空也变不出雀舌来,稍一思量,去冰箱里翻出来刘铮给买的三得利乌龙茶,往厉扬手里一递,“喝吧。”
“凉,喝不了,”厉扬道,“我一个老年人,你能不能体谅下。”
以前也没见过他有这许多毛病!
爱喝不喝。
跑了一整天,许尧臣累得不行,他把姆明从箱子上摘下来,往沙发上一扔,靠着。和厉扬一人占一个角,拿起谈判的架势。
“我在看守所里巴巴地等,想着出来了起码能等来你一句话,”厉扬拧开瓶盖,小啜一口,确实是凉,进了胃里不舒服,“可你尥蹄子跑了。许尧臣,是不是欠我个解释?”
姆明弹性不错,撑着许尧臣的腰,让他生出了有底气的错觉。他问:“欠你的解释不少,你要哪一条?”
“为什么走?”
猜得到答案,但还是要问,不是非得听,而是要逼他,让许尧臣去正视这段关系,去审视自个儿的内心。
许尧臣看了他片刻,不答反问:“我骗你两年,你不恨我?”
厉扬答他,“生气,谈不上恨。”
“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十一年前我年少无知,不懂感情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所以从没动过心。我承认,当年我很依赖你——小孩子嘛,都慕强。”许尧臣说,“后来我家道中落,爸没了,妈也成了个疯婆子,我什么也不是了,甚至连我爸的姓也不能要了。两年前,再遇上你,知道你集邮一样收集像我的人,那时候我就有把握,只要站在你面前,八成以上机会你会留下我。没办法,那时候太难了,我不找个挡箭牌就在这圈子里混不下去了。可除了这工作,没有哪个能让我在死之前把债还上的,所以我硬着头皮也得往你床上爬。”
他轻描淡写,把自己说的不是个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刀一样活活朝心窝里刮。
“不瞒你说,如果当时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走投无路又身无长物,能用上的,就是赤裸裸的一条躯壳。”他顿顿,“人的欲望没什么舍不下的,你过去能有其他人,往后也可以。”摁着自己冰凉的指腹,捏红了,又松开,“哥哥,你往前看吧,好不好?人活着,回头路是不好找的,即便重走一遍,也没意思。”
熟悉的称呼,却尖锥一样,能把人扎个对穿。
厉扬看着他,体会得到有那么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把自己向外推,可他怎么能舍得下。
见面前,他急切地想剖白,让许尧臣看看他这一颗鲜活的心脏究竟是为了谁而跳动。而现在他听了“解释”,如同数九寒天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钻心蚀骨的凉,他冷静了、清醒了,知道如今不是时候。
他们之间的信任是破碎的。
从许尧臣扔了尊严、骄傲,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躺在那张地毯上开始,他就真的破罐破摔了。哪怕厉扬能舌灿莲花,他也只会把这份情当施舍、当怜悯。在许尧臣眼里,他自个儿就个两个字,不配。
厉扬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搅着疼,两年时间,他们的一点一滴,全成了“不堪回首”。甜蜜与欢愉净是不堪上的作伪,现在扯开了,刺得人难受。
许尧臣看着一向对外八风不动的上位者竟掩不住自己的悲伤来,他一时生出同情,想着,要是命运垂怜,真能还他一个“方程”,也是不错。
“饿不饿?”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了许久,终于被厉扬的一声询问打破。
许尧臣不解地看着他,没想明白怎么又“民以食为天”了。
方才那不愉快的对话如同一瞬间喂了狗,厉扬神色如常地从购物袋里翻出来鸡胸和面,一把小葱一把香菜,问鸡丝面行不行。
拍多了烂剧的演员没闹明白这原本该往摔门而去情节走的剧本怎么换了套路,一点儿不符合观众的内心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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