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应该把收音机找出来。”马可丢下叉子,打破了沉默。
安东尼奥的注意力立马转到他身上,如此快速,就像察觉老鼠声响的猫头鹰:“这里有收音机?而你现在才决定提起这件事?”
“没必要用激烈谴责的语气,神父,你也知道我前几天并不在最佳状态。”马可对他微笑,纯粹是为了惹恼对方,而不是安抚,“而且这个地方信号很差,收音机从来都收不到任何东西,你会发现这里最棒的娱乐还是我。”
“收音机在哪里?”
马可举起左手食指,对着头顶上方,安东尼奥站起来,仰头去看木梁之间的阴影。马可任由他自己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会,才打了个响指,把神父的视线引向屋顶和墙壁交接处的小木梁。榫接处塞着一个布包,安东尼奥踩在椅子上,踮着脚尝试了几次,勉强把它拽了下来。
“小心我的脑袋,神父。”马可抱怨。
“根本不可能碰到你。”安东尼奥心不在焉地回嘴,把布包拿回炉火边,打开。马可知道里面是什么,爸爸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因为每个频道都只有白噪音,气得用扳手砸了收音机好几下,然后把扳手扔进袋子里,连同螺丝刀、钉子、卷成一团的电线和这台百无一用的机器。他看着神父从布包里掏出扳手,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放到一边,双手捧出外壳开裂的收音机。
“也许你应该学会控制你的脾气,科斯塔先生。”
“什么?不是我,是上一次来的时候,爸爸原本打算,不,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你凭什么马上就认为是我——算了,我猜它还没有彻底损坏,你可以试试。但我告诉过你了,什么都收不到。”
十五分钟后,收音机接上了柴油发电机,不过毫无反应,电源灯拒绝亮起。神父拔掉插头,逐一拧出螺丝,拆开外壳,就着火光捣鼓了二十分钟,没有理会马可那个关于无线电和神父的笑话。重新接上电源之后,收音机活了过来,安东尼奥露出微笑,但是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和马可预计的一样,无论怎么调整天线和频段,喇叭里只有白噪音和更响亮的白噪音。神父拖着电线,把收音机抱到木屋的四个角落,举高,放在地上,放在桌子上,放在窗台上,最后捧出门外,毫无改善。
“看吧,没有信号。”
“因为天气不好。”安东尼奥关掉收音机,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护着天线,像是担心马可会冲过去掰断它,“明天我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试试,或者走到靠近公路的地方。”
“棒极了,举着收音机站在路边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疑。”
“你不想听听新闻吗?我们已经在这里……”安东尼奥嚅动嘴唇数数,“九天?应该是的,最多相差一两天。”
“我当然想听,但是听了新闻又做不了什么,比什么都不知道还糟糕。”
安东尼奥审视着他,马可不知道他到底想从自己脸上寻找什么,正想丢出一句俏皮话。神父忽然伸出手,轻轻搭在马可的手臂上:“我敢肯定你的家人平安无事。你们都是逃脱专家,按照你的说法。”
俏皮话从脑海里消失了。马可清了清喉咙,临时想了一句新的:“按照纽约警察的说法也是。”
“这不是赞美,科斯塔先生,不要为此感到骄傲。当别人试着安慰你,你要说‘谢谢’,否则别人会后悔和你说话。”
“谢谢,神父。”马可嘲讽地拖长声音。
“你以前一定是个可怕的学生。”
“很有可能是学校历史上最可怕的那一个,挨了不少鞭子,但作为回报,我也操了好几个修士。”
安东尼奥收回手,皱起鼻子,像是闻到发酸腐坏的牛奶:“你刚才使用的动词是比喻意义,还是字面意义?”
“一小部分是比喻意义,大多数是字面意思上的‘操’,也就是我把我的阴茎顶进了——”
“我知道这个词的定义。”
“我觉得你需要练习某些词语的发音,神父。就从‘黑手党’和‘操’入手,当然还有‘屁眼’,或者你更愿意说‘肛门’?不要整天躲在代词和隐喻后面,你看,我也知道不少文雅词藻,只是选择不用。”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屋顶,仿佛希望某种掌管礼仪的六翼天使突然降临,把他从马可制造的这个微型低俗地狱里拯救出去。马可喜欢这种效果,脏话犹如小型炸弹,扰乱社交场合,掀掉人们的面具,让人们局促不安,甚至抱头鼠窜,露出真正的尾巴。不过神父并不显得慌张,只是无奈,好像马可·科斯塔属于无法人为控制的自然因素,就像从海上来的飓风,或者莫名其妙追着垃圾车狂吠的大狗。
“马可,听着。”神父把收音机挪到地板上,交握起双手,“不管你说或者做什么,我都不会和你上床,所以你可以停止这种幼稚的……”安东尼奥咬了咬嘴唇,花了好一会儿寻找合适的词汇,“停止幼稚的挑衅。不过,考虑到我们短期内不得不共处,而且这是你的房产,我不能提出‘互不接触’之类的无理要求——”
“简单来说你的意思是?”马可打断了他的官腔。
“简单来说,我的意思是,我建议我们暂时像室友一样相处,分享食物和同一张床。我可以接受一些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所以你不需要清早偷偷摸摸溜走。与此同时,你承诺停止不合时宜的调情,像个文明人一样沟通。这样我们不会再把时间花在毫无必要的口角和玩笑上。”
“我要求保留开玩笑的权力。”
“而我保留假装没听见这些‘玩笑’的权力。”安东尼奥伸出手,“成交?”
所以你知道今天一早发生了什么,只是压到现在才说。“住在一起,但是不调情。睡在一起,但是不做爱。世界上最糟糕的交易。”马可握住了神父的手,和记忆中一样,那只手并不温暖,“成交。”
第11章
安东尼奥最终放弃了把收音机带到公路附近的计划,搬动柴油发电机实在不切实际。翌日天气晴朗,他设法用尽每一英寸电线,把收音机移到林间空地上。那小机器躺在树桩上,仿佛某种异教祭拜仪式的残留物,一刻不停地吐出电流噪音,拧调频旋钮的时候噪音会变调,时高时低,但终究还是白噪音,安东尼奥忍受了十五分钟,希望这些噪声里会奇迹般出现可辨别的音乐或词句,最终认输,关了收音机。
马可坐在门前阶梯上看好戏,披着毯子,茶壶放在手边,就像个真正的剧院观众,全程保持礼貌的沉默,甚至在安东尼奥被电线绊倒的时候也没有抓住机会大加嘲笑。神父不禁思疑对方是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履行昨天谈妥的交易条件,也许减除莫名其妙的调情和蹩脚笑话之后,马可的词汇储备就不剩下多少了。
“你是对的。”安东尼奥大声说,着手收起电线,抱着收音机走向木屋,“完全没有信号。”
“至少你现在亲自尝试过了。”马可站起来,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我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你想跟着来吗?”
“什么事?”
“看看你,神父,马上就警惕起来。别紧张。”
“我不紧张。”
“你焦虑的时候,这里会有些小皱纹,很明显。”马可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用食指画了个圈,“你不怕血吧?”
神父重重放下收音机,哐的一声:“不怕。”
三十分钟之后,两人跋涉在树林深处的泥泞小路上,马可走在前面,挎着附有皮肩带的猎枪,安东尼奥跟在后面,背着一个有搭扣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备用的子弹,火柴,绳子,还有大小不同的猎刀。布包散发出浓烈的怪味,又像漂白水,又像稀释了的血腥味,还隐隐有点发酸,神父一下子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但油然而生一种不太令人愉快的预感。
树林某处有非常明显的流水声,忽远忽近,安东尼奥甚至能从声音的位置变化听出小溪在什么地方弯曲,但因为植被遮挡,看不清流向,溪水忽然从脚底冒出,忽然又钻进树丛后面消失了,他以为有水的地方落满枯叶。这一带乱石密布,石缝间冒出翠绿肥壮的羊齿和瘦弱的无名小树,无论视线投向哪里,都只有树叶、苔藓、泥土、石头和树根。因为昨天下过雨,混着土腥的水汽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掰下一块。
“你确定你能走这么远吗?”他对着马可的背发问。
“谢谢关心。”
“我其实不关心,只是如果你再昏倒一次,我可能没有力气把你拖回去。”
“我保证我不会昏倒。”
“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这不是人们能保证的——”
“安静。”马可突然停住脚步,把安东尼奥拉到灌木丛后面,示意他蹲下,“别出声。”
安东尼奥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空隙四下打量,担心出现棕熊或者郊狼。不过马可看见的并不是食肉动物,他把猎枪架在一块长满地衣的岩石上,瞄准右前方某处。有那么几分钟,神父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也许是风摇动了某根树枝,也许是阳光的角度发生了微小的变化,他突然察觉到流水的粼粼闪光,小溪深藏在蕨类植物后面,附近还长着落羽杉。神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留意到这些两栖杉树,它们就像路标一样,清楚指出水源的位置。
落羽杉在浅滩边缘最为密集,一群水鸟在小石笋似的呼吸根之间觅食,可能是加拿大雁,或者某种野鸭,安东尼奥其实不太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他能听见马可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枪响。
鸟儿惊飞,嘎嘎大叫。树林里的其他无名鸟类也吓得逃往天空,在树林上方盘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安静下来。中弹的水鸟漂浮在树根旁的浅水里,一只翅膀张开,另一只耷拉在水里,血像稀薄的雾气一样缓缓散开。
“晚餐。”马可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背,“岸边很滑,小心点。”
“你想我去把……”他考虑了几个名词,猎物,食物,鸟,“把它拿回来?”
“显然。”
安东尼奥一点也不想碰触死去的动物:“为什么你不——”
“有点同情心,神父,我受了枪伤,请尽责照顾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责任。安东尼奥在心里反驳,不情不愿地拨开羊齿,走向小溪。这附近肯定常有动物来喝水,柔软的淤泥上有一串清晰的蹄印,靠近草丛的地方还有爪印,大小不一,互相重叠,想必是松鼠或者野兔,很可能还有狐狸。他踩进水里,俯身去够一动不动的死鸟。羽毛又冷又湿,子弹击中了胸骨稍稍往上的地方,几乎彻底炸断它的脖子。安东尼奥把猎物拎起来的时候,血和水一起滴答洒落。
转身往回走的那一瞬间,也许是浅水掩盖了无处不在的杉树树根,也许是淤泥作怪,安东尼奥重重摔倒在浅滩上。水出乎意料地冷,他的膝盖和脚都在泥浆里打滑。死鸟扑通掉回水里,血肉模糊的脖子彻底和身体分开了。安东尼奥好不容易抓住树干,喘着气,把自己拉起来,捡回一浮一沉的无头鸟。马可赶了过来,神父抓住他的手,让他把自己拉到岸上。
“脱掉湿衣服。”马可把帆布包放到地上,打开,掏出猎刀和火柴盒,“不然你会得肺炎的。我现在生火,过来,把那只鸟放在这里。”
安东尼奥发着抖,把滴着水的衣服从身上撕下来,接过马可递过来的外套,裹住自己,松了一口气。外套有柔软的内衬,更重要的是有另一个活人的体温。他坐在石头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看着马可动作娴熟地生火。干燥的腐叶和地衣很快被火柴引燃,马可把树皮掰成小块,喂给初生的火焰,最后架起树枝,让篝火燃烧得更旺。安东尼奥凑近火焰,慢慢停止颤抖。
“你和你的‘好主意’,科斯塔先生。”
马可忙着把湿衣服挂到刚刚折来的长枝条上,架到火边烤干,听到这句话,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我确实警告过你岸边非常滑,佩里格里尼神父。”他踩实泥土,确认临时衣架不会塌进火里,坐到安东尼奥身边,“你还好吗?”
“就和一个四月份在野外落水的人一样好。”
“你记忆力很好,也很爱讽刺,这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证明一次。安东尼奥,我需要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失去知觉,有时候人们不知道自己体温过低,登山途中时常发生这种事。”
“我们不在登山。”
“还是值得问一下。”
“我感觉还好。”
马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点点头,起身走开,捡起湿淋淋的水鸟尸体,从布包里翻出一把小一点的刀,着手清理头尾、爪子和内脏。
“你看起来经常打猎。”安东尼奥说,看着马可血迹斑斑的双手。
“好久没有这么做了,不过有些技巧一旦学会了就不容易忘记,自行车,撬锁,接吻,宰杀小型动物。”他举起小小的鸟心,让安东尼奥看一眼,然后扔进草丛里,“野雁不好吃,我本来希望能打到兔子,不过什么肉都比番茄罐头好五倍。”
“我不得不同意。”
马可眨眨眼,冲安东尼奥展示一对酒窝,把挖空了内脏的野雁塞进帆布包里,所以这就是古怪气味的来源,反复浸透血污,反复用漂白水清洗。“需要热水才能拔毛,回去再处理。我个人喜欢烤熟,能够去掉那种味道。”
安东尼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味道,但不打算问。架在火上的湿衣裤缓慢冒出水蒸汽,马可低声哼歌,回到浅滩上,洗干净双手和猎刀,发出哗啦水声。神父拉紧外套,抬头去看树冠空隙里的天空,放松下来。在这片树林里,在这个没有明显出口、也没有成文规矩的境况里,他意外得到了此前只有图书馆和档案室能给他的感觉:安全,不是来自什么人的保护,而是来自不可见性,鼹鼠所熟知的那种安全,远离喧闹的地表和别人的目光。
“在想什么?”马可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出现。
“家。”他撒谎,同时偷偷在心里为这个行为道歉,“夏天。”
8/16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