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
陈安看着眼前的周皓。那双眼睛,执著而急切地看着他,似乎拼命地想要向他恳求些什么。陈安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已经开始模糊的少年轮廓重叠在了一起。
时间倒退,忘了理由,忘了原因,也许只是尚未成熟的他们之间常有的那种吵闹。总之就是他跟周皓因为某个事情闹了什么不愉快。穿着校服的少年踩着自行车,一大早就等在他家门口,身后还是鸦青色昏暗的天空。冷气哈了一圈又一圈,十指冻得僵直,却在看到他下楼的瞬间立刻挺直了腰板,从怀里掏出了两个还带着体温的梅干菜包子,一言不发地放在他的掌心。
那时候的周皓就是这样看他的,灼热又真诚。
日后物换星移,过往已经逐渐淹没在名为 “生活” 的巨流里,关于年少的一切都像前尘旧事般被逐渐抛在了脑后。那个眼神却像是在心底扎了根,怎么也挥散不去。
他总是因为这样的恳求,一次又一次,原谅了对方。
每一次争吵,都是陈安先低头,周皓似乎总有那么多义正严辞的理由。
周皓的世界里,有利于他的就是对的,阻碍他利益的就是错的,如果陈安阻碍了他,那么陈安也不会正确。
陈安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那么多年,才悟透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你宁愿相信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月,连身世来历都不清楚的小子,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陈安被周皓的声音拉回现实。
“我……” 陈安想开口说话,却才发现自己嗓音异常干哑。
周皓还在继续:“你不会以为,那个小孩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他说到这里,故作停顿一下,然后又宽宏大量地放了过去,“陈安,他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陈安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没继续接他的话。
似乎是没想到事态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剧本演绎,周皓不再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缓缓的流动。
陈安握了握拳,又松开,他本以为周皓就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周皓叹息一声,突然放缓了声音。
“是我太着急了。” 他露出那种精心装裱好,随时可以拿出来展示另人同情般的脆弱。
“当年我就那么离开,你一定很不好过,是我当时…… 太不成熟。”
陈安突然很想笑。他很想问问周皓:你真的有哪怕一瞬间的后悔吗?
如果是真的对他心有愧疚,又是怎么忍心把这样的伤痛当作谈资,当作筹码,一次次地强迫他回忆,以彰显自己弥补他的诚意?
这种弥补的方式未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了。
“ 你不要和我赌气。我不求你马上接受我,” 周皓试图着拉住他的手,“但你不能欺骗自己,把感情寄托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身上。”
“你这样草率,不仅对你自己,对那个小孩也不太尊重。”
“更何况,小普,他是叫小普吗?他还那么年轻……”
“别说了。”
陈安握着杯子的手越来越紧。
周皓没有停止,他用那种故作的口吻循循善诱:“同性恋终究是少数,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正轨上来。即便是我心里一直念着你,也不得不被迫娶妻生子,维持表面的和睦。更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过几年,他也还是会跟在女人……”
“我她妈都叫你别说了!”
陈安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周皓脸上。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落下得异常响亮,周皓立即被打得偏过头去,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
外面的人听到声响,敲了敲门问了句:“周总?”
周皓喊了一句 “没事”,待到门外偃了声,脚步远去,他才抬起头,一脸阴鸷地看了陈安一眼。
周皓坐到办公桌后的皮质座椅里,已经全然不见刚才的深情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蔑。
他抽出纸巾,缓缓擦掉嘴边的血迹,说:“陈安,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以前养我,现在换了一个人养。”
他说完,并不在意陈安的反应,只把纸巾团了团随意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带和略显凌乱的头发。
周皓连最后一丝神情也懒得假扮,毫不留情地对陈安说:“你以为他跟我会有什么不同?会感激你那丁点的恩情,留在你那小破面馆里陪你同舟共济,共度余生?”
周皓说着说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自己就笑了起来:“你不会管这叫爱吧?”
陈安将颤抖不止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周皓,一言不发。
周皓的眼里只剩下了怜悯:“陈安,十年了。别再犯蠢了。”
十年,从那间阴暗的地下室到宽敞的顶楼办公室。那个青涩的少年此刻穿着高贵舒适的定制西装,站在恒温 22 度的办公室,脚下是厚厚的地毯,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
当年他说的那些话全部都做到了。
陈安看着他,并不感觉到悲哀,也不再愤怒,他甚至有一种尘埃落定 “果然如此” 的预料——
他们很早以前,就不是一路人了。
陈安释怀地笑了笑,他没再管周皓,只是自顾自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前时,陈安终究还是没忍住。他举起那杯还泛着热气的杯子,将这杯水又重新还了回去——
陈安平静地将水举过头顶,而后一点一点,将水浇在了周皓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上。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不劳周总您挂心了。”
陈安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周皓办公桌上,对他摆了摆手,郑重地说了两个字。
“不见。”
第32章
陈安的腿伤终于好的差不多了。
其实原本也不影响他走路,只是贺璞宁坚持,非要拿纱布裹着,说是担心夏天细菌太多容易感染。陈安没有办法,只能每天穿了短裤,露出两条包成粽子的腿。阵仗乍一看还有点唬人,来店里吃饭的客人,谁见了都忍不住大惊小怪,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
陈安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每次都只能不尴不尬地赔笑说出了点小意外。等人坐下等餐了,再偷偷甩给贺璞宁一记眼刀。那意思就是——“看你干的好事”。
贺璞宁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第二天依旧裹粽子。
每天夜里,拉下卷帘门,陈安和贺璞宁便会窝在透着月光的卧室里,给彼此上药。头顶的白炽灯洒下昏黄的光亮,床头半明半暗。多数上药的时候,他们都互相沉默,像两只彼此舔舐毛发的动物,在洞窟里躲避寒冬的侵袭。依偎着彼此命数中这仅有微薄的,属于对方的依赖和温暖。
只偶尔有一两只蚊虫飞过,打在滚烫的灯泡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伤口逐渐结痂,又慢慢地脱落。长出新肉的时候最不好受,大半条腿都散发着密密麻麻的痒意,像被无数只虫子叮着。
陈安止不住地想挠。他有点瘢痕体质,哪里破了口子的话,总是愈合得很慢,还容易留疤。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最多就是身上显得不太好看,医生当时不痛不痒地提醒了一句,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贺璞宁倒听得认真,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看到陈安有想去挠的意图,就立即抓住他的手,躲在柜子下面轻轻捏他的指尖。
贺璞宁的掌心总是温热而干燥的。陈安一开始很不适应,每次被触碰到的时候都想躲。后来次数多了,便像温水里泡的青蛙一样,也变得逐渐习惯,任由贺璞宁抓着的同时,另一只手还不忘搅拌几下锅里正煮着的面条。
实在痒得难受了,贺璞宁就用棉签沾了酒精,一点一点地绕着陈安的伤口附近打圈。
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陈安终于如愿以偿拆掉了纱布。在贺璞宁每日严谨的照看下,伤口已经悉数消失不见了,愈合的地方像从未经历过任何创伤一样完好。
同样消失不见的,还有之前经常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
周皓再也没有来过。
想的也是,那天在办公室闹得如此难看,以周皓的面子,估计是不会再拉下脸来找他了。更何况,他的身边并不缺人。陈安就像是他幼年放学时最喜欢吃的一块糖油果子。离开家乡许多年,再也没吃过那一口甜,便时时刻刻挂念着。等有一天,终于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摊子,买了根一模一样的糖油果子。迫不及待地咬下去,却觉得又硬又粘又塞牙。
摊子还在原地,糖油果子的味道也始终未改。
只是想要它的人早已换了心境,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
陈安并不在意周皓的消失,只有贺璞宁偶尔对着空荡荡的店门口若有所思。他有几次想问陈安,周皓给的那把钥匙去了哪里,却在每每和陈安对上眼神后又欲言又止起来。
这几日,矿区难得下了两场雨,虽然雨滴并不大,但还是带来了不少舒爽的凉意。日光悄无声息地转换了角度,影子也被悄悄拉长。陈安习惯性地撕掉日历,才发现手里这张纸上写着 “立秋”。
明明门口的杨树还是葱郁的墨绿色,街边卖的西瓜和桃子依旧又大又甜。但秋天还是这么措不及防地来了。
周皓依旧没有出现。
直到那一天,无比寻常的一个晚上。
店里来了四五个工人,点了一桌子的菜,又叫了几扎啤酒,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陈安忙着在后厨炒菜,贺璞宁拿着餐盘等在门口,一道道有条不紊地端上桌。他现在做起这些事情已经完全得心应手。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道水汆丸子。汤汁满满地浇到了碗沿,贺璞宁小心翼翼地端着,防着里面的汤洒出来,步子也不自觉地放慢了几分。
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排空酒瓶,几个工人天南地北地侃着,脸色已经有些上头。
贺璞宁端着丸子汤靠近,听见其中一个人突然问:“最近怎么不见从北京来的那个小领导了?”
贺璞宁脚步一顿,汤面轻微晃动几下,有片香菜不小心抖了出来。
这几个人浑然不知,继续着上面的话题——
“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姓周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哦…… 他呀。” 其中一个人不甚在意道,随手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听说已经调回北京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这才呆了几天。”
“本来就是下来视察的,大领导装装样子,完成指标了就立马走了呗。北京不比咱这破地方舒服得多么。”
“那是。” 有个人嘿嘿笑了几声,有些意有所指道,“小媳妇儿在家里也该等急了。”
其他人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大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老刘,你怎么天天满脑子就知道这些破事儿!”
“哎呀,人之常情嘛。” 这人被揶揄了也不在意,“那小周总自己就跟电视里出来的小白脸似的,也不知道娶得老婆得长成啥样。”
“我可是听说,小周总没结婚,也没对象。倒是有一些…… 特殊爱好……”
几个人听到这里,却瞬间来了兴趣,彼此飞快地对视一眼,脑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怎么个爱好法?”
“烂尾楼那地下有个皇家什么的,夜总会,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我们村有个小子在那里当班。说是干服务生,就他那柴鸡样,谁私下里都知道是个卖屁股的。那天村里办喜酒碰见他,估计是喝多了,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自己最近走大运,撞上个北京来的煤老板,长得比他们店里的‘少爷’都好看,出手更是阔绰得很,钱当白纸一样往外撒。别人听不懂,我听了,还能不知道这是那谁么!”
他说到这里,其他人立即露出嫌弃至极的表情:“原来是个走后门的,真是够恶心。幸好平时没让他挨着我……”
手里的汤碗变得越来越重,贺璞宁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汤来了。”
几个人见到他手里热气腾腾的丸子汤,立刻七手八脚地起身,急忙收拾桌面腾地方。刚才的话题也早被抛到了脑后去。
“哎,小伙子,再去拿点儿香菜和辣椒油过来。”
贺璞宁心不在焉地应下,转身往后厨走。
他此刻的心情早已乱成了一团。
周皓已经回北京了?!
这个突然的事实像是块巨钟般在他的耳边敲响。
周皓走了,陈安却还留在矿区,那是不是代表着……
他选择了自己?
震惊、忐忑、欣喜…… 无数个情绪如潮水般澎湃而至,冲击着他的胸口,这些日子存在他内心的沟壑,也像是一分一寸被紧密地填满了。
贺璞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身,走过排排的桌子,又绕过柜台的。
他被汹涌的情感尽数淹没,此刻什么都不想,只想顺从自己最本能的反应,将紧紧地将那人抱在怀里。
贺璞宁掀开了后厨的门帘。
厨房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灶台边若有所思,脸色带着一丝苍白。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贺璞宁也瞬间清醒了彻底。
他满心只觉得自己赢得了赌注,却从未想过另一个可能——
或许,陈安也不知道周皓已经离开了呢?
屋外那几个人的声音不小,陈安估计也听了个十成十。他此刻面白如纸,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整个人用力抓着桌沿,几乎要站不稳了。
贺璞宁望见他的反应,突然没由来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
去他的威胁,周皓算个什么东西。他当年跟在父亲身后,与各路非富即贵的名门望族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周皓还不知道窝在哪个空调都没有的男生宿舍里,对着食堂的饭菜都要精打细算。
他忽然很想不管不顾,对陈安说出那晚的一切真相,皇都会所、周皓和他身边的男人、自己身上的伤口…… 好让陈安知道,他念念不忘的前男友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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