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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夏(近代现代)——时多

时间:2021-11-26 10:20:59  作者:时多
  “别乱动。” 他低声吼道,“这破脚还想不想要了。”
  贺璞宁无处发泄,又怕小老板再起脾气,只得咬紧了嘴唇,将痛呼全都咽回肚子里。
  好在酷刑没有持续太久,陈安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伤口处理干净了,缠上厚厚一圈绷带。
  抬头便对上贺璞宁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把医药箱重新收拾好,还有心思开玩笑:“这可不能算工伤。”
  贺璞宁却没察觉出他的揶揄之意,他攥紧手下的床单,指尖隐隐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 我不会欠钱的,可以记在工资里。”
  陈安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秒,才继续又将抽屉合上。
  “跟你开玩笑,怎么还当真了,真没劲。” 他伸出食指,弹了一下贺璞宁的额头,“哥哥我还不缺你一包绷带的钱。”
  陈安天天起早贪黑和面,他手劲不小,贺璞宁被弹得直朝后仰,险些栽倒在床上,额头也迅速起了一小片红。
  小孩双手捂着自己被打到的地方,眼睛里似是盛了水,倔强又委屈地看着他。
  陈安不知怎得想到老家那只八哥。他天天蹲在院子里逗狗玩,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趁小狗睡熟了,伸手突袭它满是绒毛的白色肚皮。
  八哥被搅了清梦也不知道怎么发脾气,只会耷拉着耳朵,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对着他的手指不痛不痒地咬上一口,还没磨牙时候用的力气大。
  贺璞宁浑然不知对方漫无边际的联想,迎面对上陈安含笑的一双眼,二人皆是一愣。
  陈安掩饰般地轻咳一声,抢在贺璞宁之前开口:“脚不疼了就下楼去,准备开工了。”
 
 
第4章 
  白纸黑字签了协议,贺璞宁也真的顾起店来。只是他实在没有打工的经验,除了刷碗还勉强说得过去,其他简直是越帮越乱。就这么手脚无措地干了几天,甚至还不如陈安自己来的方便。
  “祖宗,你长这么大,都没动手帮家里洗过菜吗?” 陈安望着被洗成一盆烂叶子的韭菜,没好气地看着他,“真是惯得不轻。”
  贺璞宁垂着手,上面戴了一副橡胶手套,此时顺着动作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晕湿了脚边的一片。
  对着面前的一片狼藉,陈安说出来的话不免有些不留情面。贺璞宁表情很是难堪,将嘴唇抿得更紧,但从头到尾都任由小老板数落,半句反驳都没有。
  陈安兜里还塞着那张带了两个红手印的合同纸,盖戳时候的兴奋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只觉得像装了块烫手山芋。
  两个人的冲突在某天中午达到了顶峰。
  午饭时间来面馆的不少,翻台的速度也很快,矿工们凳子都坐不热,一碗汤面囫囵下肚,再匆匆跑回矿井。陈安忙着抻面煮面,传菜端碗之类的杂活全都交给贺璞宁。
  为了容纳尽可能多的客人,陈安店里塞满了桌子,走道狭窄异常,需要侧身才能勉强通过,遇到就餐高峰期更是拥挤。
  贺璞宁忙碌地穿梭在这些狭小的缝隙里,为了防止碰到别人,还谨慎地将托盘举到胸口,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顾客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手肘。贺璞宁一时没稳住,托盘瞬间被掀翻,炸酱面从头到脚淋了一身,还有不少酱汁溅到了周围人的身上。
  陈安听到外面的声响急匆匆地跑出来,表情愣了一瞬,紧接着径直越过了满脸狼狈的贺璞宁,忙不迭地对着客人陪笑道歉。
  贺璞宁见陈安出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堪堪碰到一个从他掌心掠走的衣角。
  那人还在不停地破口大骂,叫嚷着要老板给个说法。陈安无奈,最后答应免了他们整桌的单,还额外又赔了一百块。
  “是他先——” 贺璞宁原本想说 “是他先撞得我”,只是他站到陈安身后才刚开了口,便被对方一巴掌拍在了手背上。
  贺璞宁立即不说话了。
  刚出锅的面条淋在身上还是烫得要命,贺璞宁的手背迅速泛起了红,被陈安这么一拍,刺痛便更加倍地传来。
  贺璞宁脸色发白,握紧自己的手腕,将被拍过的手藏到了背后。
  好言好语地将闹事的人送走,陈安才悄然松了口气,打算关照一下贺璞宁的情况。
  他回头朝店内环顾了一整圈,却发现根本没有对方的身影。没过几秒钟,头顶上突然传来 “砰” 的一声巨响。
  卧室的门被大力地撞上了。
  贺璞宁很快换了新的衣服下来,继续脚不沾地端碗盛菜,只是直到送走晚上的最后一波客人,也没和陈安再说一句话。
  陈安将穿了一天的围裙取下,拉卷帘门准备打烊。路过正低头擦桌子的贺璞宁,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晚上想吃什么?”
  对方头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将抹布往桌子上一拍,起身又去后厨洗拖把。
  陈安望着隐在后厨门内的身影,悻悻地摸了下鼻子。
  原来是闹脾气了。
  他甚至觉得贺璞宁在自己身上安了雷达,只要他靠近对方两米以内,贺璞宁总会精准察觉,然后不着痕迹地悄声躲开,每回都让他扑个空。
  对于贺璞宁情绪不快的原因,陈安其实心知肚明,但又实在拉不下脸去道歉,如同县城所有年纪稍长的男人。他虽然也才二十过半的年纪,可对着刚过青春期的贺璞宁,总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上,背着无用的面子包袱,尤其还新加了老板和帮工这一层上下级身份。
  贺璞宁也是自幼娇生惯养的性子。父亲忙着生意不顾家,他从小被母亲带大。贺母是江淮人,温婉善感的南方女性,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儿子犯了错只会在背地里偷偷红眼睛,周围的亲戚更是巴不得堆满笑脸讨他欢心,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在贺璞宁心里,陈安那一拍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一记耳光。
  两个人各怀心思强撑着脸面,谁也不肯先低头认错。
  陈安要占用厨房做晚饭,贺璞宁没了能躲的地方,干脆借口洗澡将自己锁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比卧室还要简陋,陈安为了省钱,自己造了个 “热水器”,其实就是在房顶放一个巨大的铁皮桶,再接根塑料管到屋内,靠白天日光的照晒将里面的水升温,凑合着冲一冲身子。
  当下不过五月初,水温根本就不够,站在淋浴头下面都要打哆嗦。贺璞宁实在受不了,每次都要单独再烧一锅热水。等他跑上跑下折腾好温度,再冲洗完毕走出来,陈安早就溜到二楼卧室去了。
  窗户已经关严锁好,炉灶也全都熄了火,屋内只能听见水池发出的滴答声——陈安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小,这样表盘就不会运转,每晚可以偷大半桶水。
  静谧的环境会把其他感官无限量放大,贺璞宁刚走出卫生间的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他为了和陈安置气,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又忙前忙后地干了大半天活,早就饿得有些腿软。此时被饭香轻而易举勾了起来,胃里不禁发出了一声剧烈的抗议。
  贺璞宁在原地僵了片刻,慌乱用手捂住肚子,面色因为窘迫染上了一层极不自然的红。从小被教导严格遵守各种交际礼节,居然会饿到让肚子叫出声,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陈安没有在暗处偷看之后,贺璞宁才顺着香气走到餐桌旁。
  土豆炖牛肉,骨渣丸子,清炒茭白,还有一大碗白菜炖豆腐。陈安为了避免让贺璞宁吃剩饭,专门将做好的菜分成了两份,留给贺璞宁的那一份齐齐整整,还用防尘罩仔细盖好了,筷子也摆平放在碗上。
  贺璞宁闷声不响地吃了精光,又将碗筷和桌椅都收拾好,才放缓了脚步走上楼。
  推开卧室的门,陈安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看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是后背绷得笔直,放在外面的手指也在不自觉地抽动。
  贺璞宁走到床前,直接掀开了他的被子。
  伪装被轻而易举地拆穿,陈安登时从床上弹了起来,眼神清明得很,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贺璞宁面无表情:“洗完澡再睡。”
  陈安懒得理他这种城市人的矫情行为,翻身就要继续躺回去,结果被贺璞宁一把抓住了被子。
  “洗澡,刷牙。”
  “你管我呢,烦不烦!”
  两个人互相扯着被子一角,对视着僵持半天,谁也不肯先放手。
  最终还是陈安败下阵来。他觉得再扯下去,被面都要被扯坏了。家里只有这一床薄棉被,被贺璞宁糟蹋了不值当。
  陈安端着漱口杯骂骂咧咧走下楼,拧开淋浴头才发现贺璞宁竟然还给他加好了热水。他以往用冷水澡凑合惯了,还是头一回在家里享受这种待遇,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趁着陈安洗澡的功夫,贺璞宁从抽屉里找到一个笔记本,将今天计算好的每一笔收益都用心记了下来。陈安虽然是老板,却从没认真清点过,面馆一直都是糊涂账。
  陈安踩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地上楼,便发现贺璞宁开着台灯认真做账本。他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略带心虚地站在背后。
  “不用这么麻烦……”
  “不计算清楚,哪天怎么倒闭的你都不知道。”
  贺璞宁觉得陈安这个人矛盾得很,平日里完全就是个扣扣搜搜的市井小民,却在最需要在意的收支上和日子过得一样马虎。甚至经常有人趁他不注意,跑到锅边偷个鸡腿卤蛋之类的到碗里,他也没仔细检查过。
  陈安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认认真真地站在一旁报数目:“早上买了 10 块钱的白菜,12 块钱的青椒,23 块 5 毛的番茄……”
  贺璞宁将账单做成表格,字迹清隽工整,数据一目了然,每页还特意标注了日期,好让陈安翻阅起来更加方便。
  陈安在装睡前还盘算着要给贺璞宁一个下马威,企图假模假样地从贺璞宁的工资里扣掉赔出去的一百块,好树立自己作为老板的威信。
  可对着贺璞宁新做好的账本,心里不安分的火苗又被他自己踩灭了干净。
  陈安报完了采购的账目,又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状似无意道:“还有什么…… 需要我帮忙的吗。”
  贺璞宁猛然坐直了身子,问他:“有消食片吗。”
  陈安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吃个晚饭还能吃撑,丢不丢人。”
  对方别过脸:“…… 谁让你做了这么多。”
  “…… 谁让你全都吃完的!”
 
 
第5章 
  不只是记账,在陈安发现对方脑子确实比自己好用之后,他干脆将接单收银的活全都交给了贺璞宁,为此还特意给贺璞宁又涨了两百块的工资。
  怎么也算正式员工了,让人天天打地铺似乎不太合适,可卧室又放不下第二张床,陈安干脆打算将自己的旧床折价卖了,再换个上下双层的,为此特意借了辆电三轮,拉着贺璞宁去了趟二手市场。
  电三轮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搞来的,外漆都掉光了不说,随手一摸都是黑乎乎的煤渣。陈安拿扫帚扫了扫,又铺上一层报纸,才勉强看起来干净了些。
  临出发前,陈安照例将自己平日用的大塑料瓶灌满了水,又从柜台里面拿了瓶冰红茶。
  他把冰红茶塞到贺璞宁的怀里:“路上喝。”
  贺璞宁却没接,在陈安递过来的瞬间松开了自己环抱在胸前的手,两人一推一躲,冰红茶措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咕噜噜转了好几圈,直到被椅子腿卡住。
  陈安刚想骂他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就看见贺璞宁将冰红茶捡起来,擦了擦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别总把我当小孩。”
  他说完,将冰红茶重新放回了柜台,拎起了那个满是划痕的旧水杯。
  陈安盯着他的背影愣神片刻,心里想着叛逆期就是麻烦,但也没多做在意,跟着走出了家门。
  三轮车的后斗几乎被陈安的旧床占满了,只留下斜边的一个角落。矿区的水泥路常年走运输车,路边早就被压得坑坑洼洼,陈安偏偏还把电三轮开出了越野的劲头,整个车身都跟着他拧车把加速的动作晃来晃去,险些要抖散架了。贺璞宁一只手扶着床腿,一只手扒着围挡,耳朵里灌满了风声。
  兴许是矿区停工放假的原因,今日的天空难得沾了点蓝色,像洗过画笔的清水池。贺璞宁一言不发地望着划过的田野。他刚跳下火车的时候,农田还是一整片绿,现在已经被大块方方正正的金黄覆盖,到了要收割麦子的时季。
  陈安似乎和二手市场的老板是旧识,对方见他进门,立即停下手上的活计,走上前喊了声名字。
  两个人彼此笑着握了握手,陈安说明来意后,又顺势把贺璞宁推到眼前:“这是小普,我弟弟。”
  他没有用学徒、帮工之类的词,而是头一回用了这么近乎亲昵的代称。贺璞宁能清晰地感受到陈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掌心微微发热,还带着几分湿润的汗意。
  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
  不过谁也没顾得上贺璞宁转瞬即逝的僵硬。陈安很快松开了手,招呼着他和老板一起将车上的旧床卸了下来,在仓库里挑挑看看,最后选了个红木色的上下床。
  “就是磕了几个小坑,瞅着不太好看,不过质量你放心。”
  陈安摆摆手:“不是事儿。”
  他爽快给了钱,却没着急将新床搬到三轮车上,而是和老板约定好晚些来取。
  “我弟没来过县城,顺便带他去逛逛。”
  陈安给贺璞宁置办了几身夏天穿的衣服,又添了双运动鞋。小孩来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还捡他的旧衣服穿,裤脚袖口哪儿哪儿都短一截,看着属实有些寒酸。
  贺璞宁看着自己脚上这双连山寨都算不上的鞋,上面的某品牌 logo 绣的歪歪扭扭,字母拼错不说,三角形标志也完全印反了。
  陈安浑然不知,目光期待地看着他:“款式喜欢不?黑的好,不显脏。”
  “…… 还行。” 他沉默半天,拒绝的话也还是没能说出口。
  两个人买好衣服出来已是午后,陈安想着刚好趁现在回去,天黑前还能赶到家做顿热饭。谁知贺璞宁完全不按规划走,转头就拐进了旁边的商场。他一路直奔家电区,趁陈安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干净利落地挑了套热水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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