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多长时间才重新走出屋门,看着室外的阳光,忽然意识到一夏又过,而自己的院子里好像很久没有一个小朋友,假借来扫落叶为由,只为悄悄在门外问候她一声。
阮塘长得像妈妈,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洋子养大的,他的性格和容貌竟然都在成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像养母。
不特意提起的话,便是说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也许都没有人会怀疑。
但亲生的母子也会始终这样生分吗?
同性恋人与她分手多年后突然多出来的小孩,生父不详,模样与性格也难寻出与阮觅的相似之处,只有那双偶尔出神发呆时不自觉流露出超脱这个年纪应有的冷淡的眼睛,在某个瞬间能完美复刻阮觅的侧颜。
她尽力待他好,但却只让他称呼自己“洋子”,她为了给他提供稳定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回到本家,但却让他被迫在陌生的环境里变得寡言孤僻,被陌生的“家人”们视作她的私生子、他们的肉中刺。
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却无力解决,当阮塘主动提出要走,洋子的第一反应竟是替他松了一口气,庆幸他终于有机会扯断这段畸形的纽带。
“你过得还好吗?”
最是无用“还好吗”,永远的解“很好的。”
换做以前,这句“很好”也许还会掺着安慰彼此的水分,但现在夏之竹却可以保证自己的答案至少有八成真实。
真好,夏之竹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本来也一点都不想欺骗洋子。
我也不想。
我也不想再有砸碎的杯子了。
楼下在几分钟前停了辆低调的轿车,后车门打开,有人先走出来同坐在后面的人说话,而后那个人也下了车,和助理简单告别后,他仰起头,视线刚刚好对上了二楼的那扇窗户。
夏之竹回来了。
顾晨星借给他们暂住的是他自己长大的地方,位于军区大院的二层小楼,自从老人家回乡下养老以后这里就和旁边的房子一样被闲置了,但时不时还是会有某颗星星定期上访,出于无聊,出于固执,尽量为这里维系一份人气。
席招和夏之竹好像总是借住在别人家里,唯一属于自己的那套还要被卖掉了。
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会拥有新的房子,像这里一样,有藤蔓植物攀爬上外墙的那种。
门锁打开,灯从玄关亮起。
快要消失的生命力在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中一格一格地缓慢蓄满,并在那目的地方向毫无迷航直接一路走来给予他的拥抱中,骤然化成了一棵被秋日暖阳照耀着微微摇曳的枫树。
像是外冷心热的大猫猫,席招躬身将脸埋在夏之竹的颈间。
“你们还聊了什么?”他问。
眼前似乎还播放着他们坐在茶馆里时,第一视角下洋子的一颦一笑。
夏之竹细细地回想结束,总结回答:“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她的工作,她的生活。”
夏目家如今终于拥有了正式的下一代接班人,洋子渐渐放下那些她曾经不熟悉也想要逃避的责任,重新坐回染布的房子,安静地剪裁缝衣。
她计划在自己彻底不被需要的那一天去远方看一看,像她曾经和阮觅约定却再也没有办法实现的那样。
夏之竹也谈起了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的、自己有关未来的小小展望。
茶馆的老板喜好武侠,在大厅的墙上无声地投影了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夏之竹也参演过,虽然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配角,但那已经是他在遇到宋瓷之前接过的最好的资源和故事。
一个死在黎明前的小人物。
投影离他们很近,偶尔几个侧目,洋子忽然也认出了夏之竹的角色。
这其实很难,因为他在片中是个学艺不精的游侠,总是蒙着脸,死的时候才被人扯下伪装,露出一张被风沙雕琢得清秀不复的面孔。
还没看到那里的洋子向夏之竹询问后续的剧情,但氛围这样好,夏之竹几乎不忍心告诉她,电影里的小角色在最后被吊在城墙外,整整七个日夜后才被只见过一面的故人救下了几乎流干鲜血的尸首,带着他的簪子,回了他们的家乡。
他第一次欺骗洋子,小人物最终还是和大漠里的花魁一起回了江南。
“那六一呢?”
在听到洋子用生疏的语调念出熟悉的名字时,夏之竹微微恍惚,惊讶于她对自己的了解,忽而又感怀于他在剧中投入的情思。
一回生,二回熟,他弯着眼睛告诉洋子:啊,六一最终还是等回了他的小皇叔。
“但我还是被拆穿了。”夏之竹坐在窗边说。
他没有想到洋子会看过那部电影。
——我听说,你们在剧组里若是演了不幸离开的人,依照传统是要拿一个压惊红包的。
——嗯。
于是在走之前,洋子也给了他一个红包。
夏之竹在席招面前摊开了握了一路回程的掌心。
红包里面是平安符。
夏之竹仰起头看向席招:“有句话我忘了和她说。”
“哪一句?”
“你告诉我的那一句。”
但其实也不是忘了,只是他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心里的话可不可以就这么说出口。
——我们就坐在这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
——是来见妈妈,所以没关系。
——我难道会害你吗?
——你不会害我,但你也不会爱我。
——但因为是妈妈,所以没关系。
夏之竹和洋子温和地问候、聊天、祝福,在电影的中段、在小人物的面罩被扯下来之前,他们向彼此道了再见。夏之竹目送女人的背影先行离开,并在她再一次转身看过来时,笑着和她挥手。
但他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一句话,那两个字。
席招也忘了说。
妈妈。
席招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用掌心揉了揉夏之竹的后脑——或者说是“蹭”也可以,他们是抱团取暖的小动物,用体温温暖彼此。
夏之竹伸出手臂,主动地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席招的腰间。
他之前一直不理解席招喜欢将脑袋埋在自己肚子上的举动,但现在好像有些理解了。
虽然锻炼得宜的席先生有比自己更加傲人的腹肌,但在将耳朵贴上去时,我们听到的是一样的、来自身体和宇宙内部、像火车轰隆隆一样从先祖那里沿袭而来的声音。
那份最初的互助协议其实没有错。
甲乙双方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病症,但夏之竹在最早签下乙方姓名的时候并未想过,他们两个人有一天会真的这样坐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把伤口翻开寻找掺杂在其中的砂砾非常痛苦,甚至可能再度流血,但是只有如此方能更好地愈合,以免裹着长在肉里的砂石濒死度日。
“下次说吧。”
席招像是在哄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明明该见好就收,夏之竹却还是不甘心地没忍住追问:“还有下次吗?”
席招低下头蹭了蹭夏之竹的鼻尖,语气平淡却笃定至极。
“我说有,就会有。”
席先生从来不骗漂亮小孩。
第80章 “但他要结婚了”
任姝涵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江城今日暴雨,雷声从午后时分持续到了黄昏,室外的天色太暗,他醒来辨不清时间,迟钝地看向墙上的钟表,辨认了半天才发现早已过了天气预报的日落时分。
任姝涵从燕城回来已经第三天了,在薄迟来找他的那个晚上,当年、乃至更早以前的数十位选秀节目参赛者集合起来,联名在网上发表了一份长达上千字的完整陈情与另外一份正式的起诉书。文件中起诉的对象数量庞大,几乎囊括了大半个娱乐圈的企业相关高层与员工名单,其中有星言,也有任家的华仕影业。
在看到这条几乎轰炸了楼上楼下的新闻时,任姝涵立刻拨打了他爸爸的电话。
本来以为在起诉书中被直接点名的任先生当下应该会很忙,会占线,会拨不通,任姝涵甚至已经做好了挂断电话就改签回去的准备,但没想到对方竟然第一时间就接通了电话,安慰他没关系,还和任姝涵说让他和薄迟好好相处。
“你其实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吧。”
挂断电话,任姝涵用陈述的语气看向刚刚还在与他温存的薄迟。
“所以掐着时间过来哄骗我,对吗?”任姝涵的质问很平静,方才他也是这个样子和薄迟说好听话的。
他以为自己掌握了让薄迟哑口无言的诀窍,但没有想到这一次对方竟然回答了他。
“我来不是为了骗你。”
薄迟握住任姝涵的手腕,将他拉进怀中,揉着他的脑袋,温柔又强势地去吻任姝涵瞬间崩溃决堤的眼睛。
他说:“因因,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你一个肩膀。”
就算是谎话也好,感谢它这么动听。
但谎言之后,薄迟竟然还是没走。
任姝涵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打点好一切,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地以自己“工作人员”的身份出现在剧组的所有人面前,礼貌地为他向大家道再见,提着任姝涵的行李,做任姝涵的司机,接任姝涵回到自己的家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影帝余威了得,节目录制结束之后,竟然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相关的八卦爆出,就连魏斯闵那个小男朋友都没有乱讲过话——或者其实有,但薄迟把它们藏起来了。任姝涵懒得分辨这些,他只是以一种接近新奇的眼光看着这部《当薄迟真的围着我团团转》的纪录片播出。
而事实证明他之前的眼界还是太小了,就算是最疯的时候任姝涵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薄迟真的会整整24个小时都黏在他的身边,真烦人。
——烦人……因因讨厌我了吗?
——有点……非常……超级……喜欢你。
差点就被他骗到失去自我了,好在黏人也有终点。
今天午睡时,任姝涵朦朦胧胧地觉得薄迟好像抱着他亲了一下。对方的漱口水是柠檬味的,差一点便酸涩得任姝涵睡意全无,但他只是悄悄地亲了一下就离开了,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到任姝涵醒来也没回来。
爸爸也不在,家里没有别人,原来他们说的没有错,午睡睡得太久,醒来以后会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任姝涵想要看一眼手机,突然又想起自己从在燕城登上飞机的一刻便一直维持着关机状态。
原来他并不是那样一个坚强的人。
“因因,你在吗?”
任先生回来了,在门外问他。
任姝涵从床上坐起来,披着衣服沉默了两秒,高声了些:“在的。”
“出来一下吧,爸爸想和你聊聊。”
“小任还好吗?”夏之竹问道。
“我打电话他没有接,给他发的消息也没有回。”
任何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一样。夏之竹试着想要找到自己出事的时候,任姝涵安慰他的分寸感,但他在这种事上实在是太笨了,最终也只是给长公主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那日薄迟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明明该为他们两人比想象中看起来更加动人的情深放心,夏之竹心底却仍然不受控制地维持着一丝惴惴。
席招握着他的手心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兜里,一心二用地回答:“他们之间很复杂,不只是他们两个的故事。”
那些上一辈的恩怨,薄迟从来不敢告诉任姝涵,任姝涵的爸爸也不敢,哪怕他们都知道那是一只定时炸弹,仍然在死期将至之时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固执地用着自己的方式试图对任姝涵“好”。
夏之竹以前也是这样,但好在他是唯一的那只鸵鸟。
听席招说,洋子离开大阪后的第一站其实并不是燕城,而是夏之竹也去过的那个江城郊外的疗养院。
不知道她与阮觅的姐姐聊了什么,又问过什么,只听说那天从病房里传出了像是压抑了几十年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女人的哭声,也不知道究竟是属于来访者还是被访者,又或兼而有之。
总之,那天过去之后,那张病床就空了,很快,那里又搬进了新的人和故事。
原来席招一直在尝试联系洋子,说服她来面对自己曾经不敢面对的一切,真正地和夏之竹一起与过去和解。
比起那些公关上的手腕,他大约比任何人都更加知道如何才能真的安慰与拯救夏之竹。
而至于他最近做的那些胆大到几乎快被算作妄为的事情……原来只是一个想法,但在傅尹微把她那看起来相当不着调的儿子派来之后,席招忽然决定何不放手一搏。
当然,这其中还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前提的:
——怕什么?你们可能也不知道,我妈傅女士纵横娱乐圈,从业几十年,从不偷税漏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顾晨星笑着微微扬起头,故意似的对曾吓过他们一跳的Lily小姐眨了眨眼:我爸是人民警察。
夏之竹:“哇。”
法治社会,真是令人安心。
“但他要结婚了。”席招再一次强调。
夏之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啦!”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作为一个异性恋被列在你的潜在情敌名单里啊?
这个问题席招以前从来没有回答过,但今天他沉默了片刻,竟然破天荒地忽然开了口:“顾晨星提过的那个喜欢男生的朋友,不是你发小的哥哥吗?”
夏之竹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啊。”
世界这样小,顾晨星从小一个裤裆长到大中间还害怕过对方会不会喜欢上自己的发小,正是季柏岑那患有颞下颌关节综合紊乱症的表哥。而小时候季柏岑常带阮塘回的姥爷家,就在他们如今暂住的顾晨星爷爷家那早已无人居住的隔壁。
夏之竹有些愧疚、更加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没有想瞒你,只是顾先生好像不太记得我,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口。以后不会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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