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能报?”
“即便不能报,逃出苦海炼狱也不枉一遭。”
“无论是胜是败,我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给死去的人上一柱香。”
隆庆的眼中映着白茫茫的雪,“于我而言只有两条路,赢或者死。”
青陵凋柏,磊涧落石,盛衰各有天命,世事总是无常,他这一生曾经贵为皇子,曾经流离鄙贱,做过男子也做过女子,正是心似飞鸿踏雪,身落柳陌花丛,苟且十二年盼来熹微曙光,怎能不似扑火飞蛾。
已苟且十二年,不会再苟且下一个十二年。
没有第三条路。
温姝心头一颤,他的手中握着隆庆的第三条路,可隆庆兴许是不愿的。
他攥住了隆庆宽大的衣袖,衣袖上的鲜花灼灼盛开。
日暮苍山,百草枯折,吹雪更似飞花,落梅冻谢满地。
温姝的心脏冷似沉冰,雪落在了他的眉睫像泪一样融化。
“若我死了,你便带着那道密旨投靠皇帝罢,锦珠知道密旨在哪里,替我照顾好她,不用替我收尸。”
隆庆的声音带着轻松和解脱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在说着死,而是在说着生。
隆庆在安排他的后事,温姝成为他身边唯一可听之人。
“若殿下活着呢?”
“若没有死,必然是胜了,正可将祁凛州所作所为昭告天下。”
“然后呢?”
“杀了祁睿,完成你我之间的交易。”
“杀了祁睿之后呢?”
隆庆笑叹,“看他祁凛州如今做皇帝倒也无趣之极。若有一日我也觉得无趣了,就回乡下去。”
“祁凤霄,活着回来。”
隆庆却没有回应他。
大雪忽已晚,杨柳渐凋零,盛世血腥的大幕就要拉开,江楼的歌女穿着单薄的衣裳还在吟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兴平十三年,晋国爆发了继宣门之变后的又一次宫变。
一个寻常的日子,京城的百姓在家中包着饺子,厚重的大雪封住城外的河。日色这么旧了,明月从江心升起,炊烟在客舍被风骤散。四处鸡鸣狗吠之声,殊不知风暴就要卷动湖海,烈雨就要暗了村庄。
埋伏数日的蜀中精兵卸下了伪装伏击宫门,守卫皆战死,死前眼睁睁看着通天箭雨从天而降,宫门烧成了一片血海。从血海中蜀中的精兵杀了进来,有人点起了烽火,这还是自宣门之变以来皇宫中第一次点起急号。宫中的禁卫与蜀中的兵马撕杀在一处,蜀中王的两位世子在猎猎的火中扬起旗帜。
先帝留下的万众死士与蜀中的精兵强将从两路攻城,于城内汇成了一柄直刺向金銮殿的利剑,酒肉京兵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祁凛州在禁宫中不断地收到战报。
“报一一午门失守。”
“报一一东门失守。”
“报一一宣门失守。”
传闻病重的祁凛州漆黑的眼睛在灯下发亮,他没有想到蜀中的精锐如此势不可挡,接连攻陷数道城门。既然如此,陈昭这步棋子也该动一动了。
陈家军半数镇守边关,半数留在京城。
既然蜀中的兵马都攻了进来,正可来个瓮中捉鳖。
祁冽和祁然见陈昭率陈家军从西门入,以为是来助阵,却没有想到陈昭身着银甲,一枪挑了蜀中兵士的人头,二人心知受骗,互相对视一眼便与陈昭的兵马撕杀做了一团。
皇城变作一片杀海,皇帝的妃嫔惶惶不可终日,刀戈之音近在耳边,哭喊声与厮杀声混迹一处。御宁殿的太后捧着佛经不断敲击着木鱼,两行眼泪滑落眼角,三皇子祁宁在奶妈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哭喊。
死亡的刀兵屠戮众生,不为谁曾良善便停下步伐。
皇帝在他的御书房中面不改色批着奏折。
祁睿半夜才收到了宫中出事的音信。
父皇病重,哪一方势力如此势如破竹?
此时的东宫外已被反兵团团围起。
祁康昨日夜宿东宫,也被困此,他自幼长于富贵窝从未遇到眼下的情形,手颤抖的穿不好衣裳,“七哥,怎么办一一”
祁睿冷笑,“等着。”
祁康瞠目,“这怎么能等?”
祁睿闭上眼睛,“只怕眼下京城中其他有私兵的宅邸均是如此。”
祁康震惊。
祁睿道,“他们困不住易家,易家掌管宫中禁卫,手中又有晋国最大的私兵营,若此时突围入宫救驾也还来得及。”
祁睿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宫中的皇帝若是出了事,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这个太子。
他虽然想当皇帝,却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祁睿所料不差,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控制京城各方府邸的是薛家的残余势力。
二皇子也参与了进来。
芳庭宫薛妃被废,薛家一门式微,薛家残部也被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收揽于麾下死灰重燃。
守陵的二皇子祁宁到底还是不甘心,哪怕他自己不能做皇帝,也要掀翻主宰他生死的父皇。
这是一场比宣门之变还要血腥凶狠的战争。
发生在皇宫的战争。
发落边疆充军的易欢与陈司礼还远不知道京城变故,他们与晋国国土上的所有寻常百姓一样,天亮之后才知阴翳。
陈昭与祁冽刀兵于马上击在一处,二人身上皆带数道刀伤,“是你想当皇帝,还是公主要当?”
祁冽冷声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束手就擒兴许能保住一命。”
“我蜀中王府若不反才保不住命。”
到处都是马蹄声,刀戈声,撕杀声,哭喊声。
反兵离金銮殿越来越近。
他们就要汇集在晋国权柄的中央。
满地乌泱泱的人头和深红色的血。
就在此时,易家万众私兵营帜在一片血红中扬了起来。
杀声震天。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台上的戏子浓妆艳抹地在唱着戏。
隆庆依然穿着女装,在屋舍内手指敲击膝盖。
若是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杀入金銮殿,便到了他入宫的时候。
若是没有杀入金銮殿一一
那就是失败了。
女子装扮的隆庆像一名真正的公主,身着富贵繁丽的衣裳,男人们见了总想将全天下的牡丹捧到脚下。
隆庆咬了一块甜糕,甜糕今日不甜了。
他看了眼温姝,“是这戏不好听,还是人不好看?”
温姝苦笑,“温姝看不进去人,也听不进去戏。”
隆庆笑了声,“你来替我梳发。”
温姝站了起来,接过隆庆一缕一缕散开的头发拿檀木梳子一梳到底。
隆庆瞧着鸾镜中的自己问道,“你看我是男是女?”
温姝边梳边道,“眼睛惯常会骗人。”
隆庆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着镜中的温姝,“这就是命。”
“殿下信命?”
“信,也不信。”
温姝叹息。
隆庆却忽然说,“你把这花枝对镜插在我的发上罢。”
晋国仕女喜用花枝修缮以簪发,花枝上残留的花与花香远盛于寻常饰物。
案前的花簪上盛开凛冬的红梅。
温姝将花枝簪在了隆庆的发上,隆庆看着鸾镜中的温姝神情柔软。
直到许久以后温姝才知道当时他错过了什么。
台上的戏子水袖轻扬起,露出一张涂满脂粉的脸。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祁冽与祁然没有杀入金銮殿。
他们和自己的副将已经尽力了,但终究胜不过调兵而来的敌人。
他们其实离金銮殿只有一步之遥。
祁然已经战死,蜀中的旗帜倒在他身上,被鲜红的血浸透,陈昭带伤剑指祁冽,二人均已伤痕累累。
“束手就擒可以保你一命……”
祁冽回头透过弟弟看到了数众蜀中精兵的尸体。
他把他们从蜀中带来,却没有办法把他们从蜀中带回去。
祁冽摸了摸祁然的头,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蜀中王府就要垮塌,而他要保住隆庆。
只有保住了隆庆,他日才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此事皆我蜀中所为,与他人无关。”
陈昭的剑很快,祁冽的刀却更快。
他一刀穿透了自己的心脏,就像对着敌人般毫不留情面。
易钊在旁冷笑,“倒是是个男人。”
红色的烟花从夜空中炸开。
远在公主府的隆庆似有所感,抬头看着绚丽的烟花,心脏抽搐成了一团。
这是一个有月有雪的夜,隆庆遣散了台上的戏子。
公主府的宫人宫中自会收回重新发落,公主府中的众多男宠昨日已经被他悄无声息地送走,偌大的府中高楼林立,却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隆庆的身边站着锦珠和温姝。
他饮着地窖中酿出来的梅子酒,一口接着一口。
温姝握住隆庆的手,入手的五指冰凉如雪。
隆庆叹息道,“锦珠,带着温姝去找密旨罢,走密道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温姝站在隆庆身后,这个曾经说要与他一起下地狱的人准备一个人下地狱了。他心中顿生大梦十年的悲凉之感,烽烟既起,谁能全身而退?
“祁凤霄!”
隆庆眯着眼睛笑了,“本王还没死呢,不用叫的那么大声。”
这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
不是垂髫少年两鬓白,不是七十甲子未高中,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苟且偷生十二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他在笑,仿佛从未如此释然过。
他终于可以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自称本王,做回曾经那个众星拱月的隆庆王。
他就要死了。
温姝嗓子疼的说不出话,好像断肠的毒又发作了一遍。
“将来好好娶个女人过日子,能离开这朝堂就不要再卷进来。”
“你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吗?”
隆庆眨了眨眼睛,“本王想了想,若是死了,日后还得有个人来上香。”
“我不会来给你上香,也不会给你收尸。”
隆庆摊开了手,“那便死了做个潦倒鬼。”
锦珠泪流满面。
温姝一跺脚,咬牙道,“你便自顾自做你的潦倒鬼去!”
隆庆看着温姝牵着锦珠离开,红色的衣袖舒展开,眼中风云散尽,疲惫慵懒的神态显露出来。牡丹还在他的袖裙上盛开,轻轻哼起了曲。
“花开花落不长久……”
既然花开花落不长久,倒不如一开始就凋零。
大雪纷飞,也便见不到到什么花。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公主府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
密道两侧点着昏暗的灯,如森森的鬼火。
锦珠带着温姝打开了密道中的暗格。
尘封多年不见天日的先帝遗旨此刻安静置放在温姝手中。看似薄薄一页,几行生锈字迹,多少人为之拼杀流血,不得善终。
“锦珠姐姐,你出府后先寻一处客栈安置,日后若是有什么风声再寻我过来。”
锦珠攥住了温姝的手,“公子你呢?”
温姝笑了笑没有说话,安置好锦珠,他从密道的入口处出来。
中斋上元,家家户户灯火明盛,只长公主府内院夜雪未霁,乔木弥野,风声卷动衣摆,寒鸦枝头飞起,昔日花团锦簇的长公主府如今成为一座凄凉的空城,红梅已萧疏,泗水还萦纡,天下之大,不容一个活着的祁凤霄。
温姝看他一人自斟自饮,风雪满头。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隆庆喃喃念道,“朝京人怎么还不绝?”
酒杯摔落在地上,滚烫的梅子酒融化了冰冷的雪。
温姝红了眼眶,走到他身边捡起来金玉杯,拿自己的衣袖一一拂尽。
“殿下向来雅致,最是不能见金玉蒙污。”
隆庆回头看着温姝,掐住了他的下巴,神情有些温柔,“你还回来干什么?”
回来陪你一起下地狱。
此时昏灯渐明,残雪如云,府外响动重兵之音,温姝尚还未来得及作答,陈家军包抄将他二人围起。风雪照亮士兵染血的刀脊,重枷套上了隆庆的手腕。
陈昭从正门处来,“若非温公子,我们如何知道起事的时间?”
陈昭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亮了。
熹微的晨光打在了隆庆的脸上,隆庆的面颊被光晕覆盖,温姝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陈昭此话带着挑拨离间的嫌疑。
温姝给皇宫透露起事的时间与真正起事的时间是错开的,可即便时间错误,宫中日日戒备结局也是一样。
陈昭道,“二皇子及旧部的势力均已伏诛,二皇子如今关押大理寺,想必活不了多久了,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战死,蜀中精兵未投降者皆横死,投降者充编入我陈家军。只是不知什么人能将这两股不同的势力联合在一起?想来想去只有长公主您。”
隆庆冷淡道,“你不怕受我牵连,想必是陛下给了你保证。”
陈昭点头,“当日公主离去后陛下便派人来传话于我,并赐我陈家一道恩旨,无论何事绝不牵连陈家。陛下对殿下的行踪了如指掌,败局早已注定。若陛下没有那一道旨意,我当真便着了公主殿下的道,带着陈家万劫不复了。”
31/6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