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温姝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盼头了。
他蜷缩在隆庆身边,像倦鸟蜷缩在它的巢穴中,渐渐沉沉闭上了眼睛,睡梦中的十指紧紧攥着隆庆衣摆上的鲜花。
弯月暗淡,落叶狂舞,一夜间青山倏忽白头。
雪簌簌落着,风哗哗作响,暖室内的熏香似有若无,敲窗的风雨全然不敢惊动。上苍有意慰藉人间疾苦,风云骤起之前总有一两日的平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次日温姝以问病为由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大夫被温姝买通,声称温姝的病症棘手需在药房调理半日,锦珠不疑有他,约定申时后来接人。
温姝离开药房后便换了身衣裳往宫中而去,他手中有出入宫廷的令牌,自然没有人敢拦住他。
避过人多的地方走了小道,正遇到手执拂尘的大监。
“见过大监。”
昌巳笑了,”咱家候公子多时了,今日陛下正好得空,奴才带公子顺道见过陛下。“
温姝心知长公主府外遍布陛下的耳目,知他出府一事不足为奇。
大监将手中的瓷瓶递到温姝的手中,“公子,这肠穿肚烂的滋味如何?”
温姝垂睫道,”雷霆雨露皆君恩,大监如此说话不怕传到陛下耳中?”
昌巳笑着摇头,”温公子比起初见变了不少。“
温姝面色寡淡,”这世上哪里有人一成不变?”
昌巳为温姝引路,心中有些惋惜。
温姝还不知道,断肠哪里有什么解药。
断肠本身既是毒药又是自己的解药。
服下所谓解药的同时便又中了新的毒,本是宫中研制出来用于控制死士的恶毒法子,他这一生都离不开断肠了。
温姝安静跟在昌巳身后,入眼所及朱红的墙与瓦把宫里宫外割裂作两个世界。
少年在御书房中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祁凛州看着下头的温姝,三月不见,这孩子似乎清瘦了不少。
”平身。“
温姝却没有起来,雪在他的衣领下泅开,砸在白玉砖上溅成水花。
他的眉眼潮湿,衣发潮湿,外头的雪像浸透到骨子里,单薄苍白,清瘦貌美。
祁凛州放下了案前的美酒,也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今日除了来求药,还有何事?”
温姝膝行过去,一个头接一个磕在了地上,前额渐渐炸开血花。
祁凛州示意昌巳将人搀起,温姝却不肯,他跪着挪到祁凛州的腿侧,几缕乌黑的发凋零到了祁凛州明黄的袍子上。
祁凛州摆手,低垂眉眼的宫人便跟在昌巳身后退了下去。
厚重的檀木门闭上,红色的灯笼在雪景中点起。
“陛下,温姝日夜都在做梦。”
“梦到何事?”
“梦到陛下事成之后任由温姝肠穿肚烂而死,温姝死后变成了鬼,看着自己的尸体被人糟蹋。”
“梦境往往是反的。”
“可我无法安心。”
祁凛州摸了摸温姝的头发,“要如何才肯安心?”
温姝绝望地抬头,”陛下不能给温姝真正的解药吗?温姝不会背叛陛下。“
祁凛州神色有些动容,却还是安抚他道,”朕不会让你死的。“
温姝在祁凛州脚下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之极,”陛下要如何让温姝相信您怜惜温姝的这条性命?“
祁凛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罢了罢了,朕给你一块免死金牌,你总该相信了。“
温姝眼睛眨了眨,似乎还泛着泪花,”温姝不想要什么免死金牌,只想要真正的解药。“
祁凛州叹息,“这断肠只要你安分些,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什么伤害,等后再说。”
温姝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陛下从来不信我。”
祁凛州道,“不是不信你,朕从来不信任何人。”
晋国掌管中原九州的万物之主在温姝面前说,他从来不信任何人。
既然从来不信任何人,为何还要要求别人信他?
“我怕被陛下像弃子一样丢下。”
祁凛州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像在看着新鲜的玩意,“那要看你这身子是否还得朕的喜欢。”
温姝用臣服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还喜欢?”
祁凛州笑了。
这个孩子还是被一味断肠吓破了胆。
祁凛州生了逗弄之心,“朕喜欢你的脸,如今满脸的血看久了倒有些倒胃口。”
温姝反应过来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局促不安的模样取悦了祁凛州。强者总是怜惜弱者,虽然敌不过狩猎的本能,偶尔也会有大发慈悲的时候。
许多年没有人能让他开心过了。
一块金色的令牌落在温姝的脚下。
温姝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捡起来,“陛下这是何意?”
祁凛州这才慢慢道,“拿着吧,送你的礼物。”
温姝方才若是直接捡起来,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温姝露出错愕的神情,“陛下当真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赏给温姝?”
祁凛州道,“君王无戏言。”
温姝泪盈于睫,“谢过陛下厚爱。”
“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温姝行礼退下,被掩人耳目的软轿送出宫,额头上的伤口在昌巳处已经得到处理,用了宫中的新药几乎好的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疤。
昌巳送温姝上的轿。
“温公子,陛下是没有心的人。”
温姝回头看向昌巳一眼,不知这位大监在向自己提醒着什么。
他掀帘入内,回头对大监微微一笑,“谢过大监。”
昌巳立在风雪中看着软轿消弥不彰,面目凉薄,神色冷淡。
宫中有心的人都死了。
忽然见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漂亮孩子,陛下怎会不动心。
连他都忍不住心生恻隐,出言提醒。
这场弥天大局已经铺陈到最后,只等着请君入瓮了。
温姝出宫后往药舍去,在药舍不久才便等来了锦珠。锦珠手里抱着大氅搭在温姝的肩膀上,搀扶着他上了马车,从马车中能听到外头雪花压断树枝的声音。
“锦珠,雪越来越大了。”
“可不是,天寒地冻,公子小心顾着自己的身子。”
温姝掀开车窗上的珠帘,目光落在雪上,心知寒冬就要来临,而他手中的免死金牌,将是这场死局中的变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陈昭带兵巡逻已有半日。
自他回京之后便接了巡京的差使,成天夜半方归。
他是在战场杀过人的将军,不是京中锦绣堆中养出来的公子爷,将手下的京兵折腾的叫苦不迭。
陈昭对长公主府的不满由来已久,他于长公主无心,却被长公主从圣上处求来的一道旨意捆缚住手脚,又在父亲的忌日被长公主威胁,心中正是愤懑之至,正见前方一顶漆金的马车吱呀行来,看马车前挂的灯笼上书公主府的字样便存了为难之心,打马上前率一众兵拦住了去路。
冰凉的剑柄掀开帘幕,露出来一张苍白的面颊。
陈昭猜测是公主府中哪一位男宠,倒不曾想过截住的是温姝。
当日醉酒的荒唐一并涌入脑海,竟一时间不知应该为难或者放行。
温姝漆黑的眼珠子落在冰凉的剑柄上笑了声,“陈将军杀敌的剑用在为难我一个男宠身上,未免太过贬低自己。”
陈昭收回了剑。
青年身上的甲胄在夜色中凛凛生辉,刚毅的眉眼与陈司礼有五分肖似,却无疑比陈司礼更加冷漠危险。
“你认为我在为难你?”
“深更夜半将军率兵围住长公主府的人,只怕传出去也不太好听。我与陈家结怨在前,这般想难道不应该?”
陈昭冷笑,“你如今不过是个奴才,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温姝摇头,“即便打狗也要看主人。”
陈昭知道温姝说的结怨在前指的是陈司礼。
易钊将易欢与陈司礼对温姝所为悉数告知陈昭,诚然在陈司礼的事上是他愚蠢的弟弟自食恶果,陈昭并不会包庇于陈司礼,然而温姝之前下手势必要置陈司礼于死地却不是陈昭所能容忍的,后来还是太后的一道大赦天下的懿旨救了那两个混小子的性命,如今陈司礼也算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陈昭冷笑,看了温姝身边的锦珠一眼,附耳用只有温姝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主人是谁?陛下还是公主?”
温姝瞳孔骤缩,终于知道他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
陈昭果然变成了陛下的暗棋,假意受隆庆胁迫。
否则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皇宫的联系?
温姝心生悲凉之意。
所有人都看着隆庆往死局中钻,却没有人拉他一把。
他与隆庆之间似乎命中注定有所纠缠。
以他十五岁被送进公主府中,被隆庆赐名始。
隆庆数次帮助他,解他的奴契,让他参与科考,他真心感激。
后来受到隆庆安插在他身边的翠微背叛,大计付之东流,在隆庆的解释下对此事心中释然。他受陛下之命入公主府后再度与之纠缠在一起,隆庆从他身上压住消息,他从隆庆身上得到报仇的允诺。而就是在这样的关系下对隆庆的际遇心生同情,隆庆未暴露身份之前对他的好又浮上心头,渐渐算计之中参杂半数真心。
这世上不缺陪你一起活的人,却没有肯陪你一起死的人。
在隆庆问出一起下地狱的这种话时,许是孤单太久,温姝受到了蛊惑。
每当他想为自己的命运挣一挣的时候便被打回了原形。
他身中断肠,陛下手中捏着桑家人的命,隆庆密谋的大计早已被昌巳和盘托出,再度陷入如今被动的局面,除了想办法保住隆庆的命什么也做不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的挣扎像个笑话,隆庆的筹谋也变成了笑话。有朝一日隆庆知道真相,不知是否会陷入更加深刻的绝望?
他以为遇到了同路人,其实不过是短暂相交,最后还是要各归本位。
隆庆的结局在陛下的手中,他的结局呢?
赢的只有金銮殿上的陛下。
人生苦短,长恨不歇,朝来寒雨晚来风,几时是尽头?
温姝惨烈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世道还是在笑人心,漆黑的眼似讥似讽。
“与将军有什么关系?”
陈昭笑了声,“与我是没有什么干系。”
年轻的将领勒住了缰绳让出了路,做出了请的手势,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了尽头,才笑叹道,“真是个倔脾气。”
锦珠不知道陈昭与温姝说了什么。
温姝搪塞她,“不过是提起一些以前的事罢了。”
锦珠知道温姝曾经饱受欺辱,便不再追问他的伤心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蜀中的两位世子秘密出入长公主府日渐频繁,也许蜀中的势力及先帝留下的精兵早已在无人知道的时候渗透进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宫中传出了皇帝病重的消息,虽然极力压制,到底还是有消息泄露出来。
皇帝还没来得及如隆庆所愿收拾了易家和太子便病倒了,所幸隆庆在这之前已经拉拢住了陈昭,一切筹算原本万无一失。
昌巳在宫中给皇帝的药加大了剂量,皇帝也就在这段日子的事。
若皇帝收拾了易家与太子,隆庆便等三皇子登基后再动手,无须动用陈昭。
若没有便只能提前动手,需要倚靠陈昭的势力抗衡易家的刀兵。
皇帝一病,京中乱作一团,有人叫嚣太子监国,有人妄图入宫探视,均被大监挡了下来。
东宫安静的没有任何动作,众臣惶惶,人心已散。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隆庆进了絮云斋的院子。
肩膀上披着雪,雪光照亮他的面容。
温姝立在屋檐下,从隆庆的面容上看到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光。
温姝知道这光很快就要消失。
隆庆拂落肩上的厚雪,“就在这几日了。”
温姝眨了眨眼睛,“殿下要保重自己。”
隆庆笑了,“自然有旁人拼杀。”
他走上台阶,行至温姝身侧,温姝替他揽紧了身上玄色的外氅,他们看起来像一对璧人,以至于坠落人间的雪裹携着风声流连忘返。
隆庆冰冷的眉眼柔和下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我的命运如此相似却又不似。”
温姝回忆中只有隆庆红色的丹蔻细细拆分了他的衣裳。
“我放了你一次,后来你自己回来了。”
他放走了手中的风筝,风筝自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伤痕累累,被滔天的风浪掀翻。
于是他捡起了风筝,重新为他系上了线轴。
温姝叹息,“我的名字还是殿下给的。”
隆庆立在风雪中,“我从不后悔给你赐了名,或许你并不想要。但如果这一次失败了,就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隆庆在温姝面前自称为我。
“我送殿下的佛珠殿下还带着?”
隆庆道,“一直带着。”
“殿下的性子与人前的模样远远不同。”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人有千面,哪一个不是殿下?”
“你总知道说什么让我开心。”
“所以殿下是开心的吗?”
“大仇得报,纵然身死亦无悔也。”
30/65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