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鞭下去,上衣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二鞭下去,鲜血渗出来。
第三鞭尤其重,崇简身子颤抖了一下,死死咬住唇,不叫出声来。
“公主别打了,把孩子打坏了。”棋语拽住她的胳膊,“二郎自幼是我教的,公主要罚,就罚老奴吧。”
太平把胳膊抽出来,双眼还是盯着崇简。
“崇简,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懂。我不想的。我曾经不要权力的,我曾经什么也不要,就要好好活着。那时的我,比如今的你更想逃离这个漩涡,甚至放弃了一生中最宝贵、最不能失去的东西。结果呢?身居皇家,唯有越爬越高,迎风搏击,才能保护你自己和所爱者。我没得选。崇简,你最像我,长得也最像。我恨我自己,所以我也恨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我要你记住。”
我要你记住!
第四鞭的声音响彻厅堂,崇简没受住这一击,跌倒在地。腿上的伤口汩汩流血,浸染了衣袍。
“公主别打了!”棋语抱住她的胳膊。
“别拦我。”
脑海里的声音像一个漩涡,将她卷进去,无法挣脱——你不是说,你道号太平,就是要太太平平、安安生生过日子吗?笑话!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不可能,生于皇家,长于宫廷,这条路只能我们自己闯。别说过什么安生日子了。
她推开棋语。老婢年纪大,腿脚也老,一个站不稳,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忽听见剑出鞘清泠的一声。棋语仰头一看,崇简已经爬起来,剑尖正指着母亲。
“你杀了我吧。”公主凄凉地看着他。
杀了我吧。
崇简望着母亲,持剑的手微微发抖。看着看着,眼眶也红了。剑跌落在地面,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了,在地面留下一串血迹。
众人默然。葬典更加沉闷而诡异,人人不会说话了似的。太平扶起棋语,为她掸去身上的灰尘,轻声说道:
“棋语,你跟他走吧。我知道,你我都是老骨头了,念旧。你跟我这么多年,舍不得离开。可如今我已陷入漩涡,身不由己。我今日与他决裂,大家都看见了。他姓薛,不姓武,以后我落败,他也许还能活着。你跟着他,倒安稳些。”
他太年轻,太急躁,也就听得进你说话。多劝劝他,别叫他做傻事。叫他小心李隆基,他现在对崇简的好,也许只是麻痹我们罢了。叫他行事低调些,不要去争名逐利,到这修罗场、阎王殿乱舞。
有机会,再替我向他道个歉。空闲下来,跟他说说我的故事,说说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烂人,说说我曾经也那样美好过。让他恨我的时候,也警醒,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不要活成我的样子。
我这个母亲,也是够失败的。儿女们年幼的时候,没能好好关爱。长大了,又要用决裂保护他们。让他们活下来的方法,就是反对我。就是反对我啊。[R3]
“棋语,你把鹦鹉也带走吧。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跟着我,死路一条。”
她笑起来,素衣映衬下,一如既往地美。
棋语跟着崇简走了。临别的时候,书韵过来送她,互道安好珍重。棋语说,要她照顾好公主,公主是个好人,也许做过错事,但真的是好人。
相逢的时候都是陌生人,熟悉以后,却又要分开。
棋语走了,后来,太平再没有见过她。
入夜,灵堂灯火通明,太平守在那里。玉指拨弄丧葬烛火的灯芯,火焰噬咬着指尖,不觉得疼痛。[R4]
婉儿,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婉儿,母亲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武攸暨已经去世,孩子们也都大了,我没有负担了。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你什么时候来做我的皇后啊。我等你……等你回来做我的皇后呢。
那个说要做我皇后的人,她不见了。此生若不能再见她,此生便没有什么可期盼的,此生便是行尸走肉。
“阿娘,你在想什么?”女儿手持烛台,一步步走过来。
她沉吟片刻,道:“我在想——天下。”
“阿娘,何为‘天下’呢?”女儿在她身旁坐下。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这又是什么?”
就是,那一年长安除夕,百姓驱傩的队伍吹吹打打,人声鼎沸,欢喜洋溢。你站在热闹的人流中,拉住身边人的手,她看着你,你也看着她。[R5]
“阿娘又胡说了,这怎么叫做天下?”
眼眸里的她,便是整个天下。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婉儿,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句诗。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景龙二年,纸剪彩花会上,你这句问得俏皮,没想到现在却成真了。我就是那纸花,空有其表,没有芬芳,没有生命。眼睁睁看着你这朵真花凋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相乱欲何如?
次日官员前来吊唁,太平叫看门的户婢一一回绝。崔湜前来的时候,也被挡在门外。他卸掉外披的白衣,对守门人说:“那就当作我平日来看看她。”
蹑手蹑脚走进去,倚在门边,他听见里边浅浅的说话声。
“如果有人砸你的龛,烧你的佛,你会怎么办?”这是太平的声音。
“毁我神明者谁?”接话的是个男人。
“世人。”
那人顿了一会儿,又说:“毁我神明者我。我不毁神明,便无人能毁。”
屋内传来公主凄清的笑声,她问:“慧范,来世你能成佛吗?”
崔湜没有听见回答。
不一会儿,他看见这个胡僧,从公主屋中走出来。僧人对他行了个礼,崔湜也附身回礼。那瞬间,他忽然想起,婉儿离世前的数月,也在听人讲经说法。心中升起不安,前后脚迈进太平所在处,太平正背对着他。
“臣见过公主。”
太平没有回头看他,香箸拨弄着炉火。
“她还在世的时候,叫你什么?崔相公,崔郎,阿湜,还是……”
“她叫我澄澜。”
澄澜。她玩味着这个称呼。
“澄澜。”
[R1]司马承祯。
[R2]《资治通鉴》:华州长史蒋钦绪,其妹夫也,谓之曰:“如子之才,何忧不达!勿为非分妄求。”至忠不应。钦绪退,叹曰:“九代卿族,一举灭之,可哀也哉!”至忠素有雅望,尝自公主第门出,遇宋璟,曰:“非所望于萧君也。”至忠笑曰:“善乎宋生之言!”遽策马而去。
[R3]其实妈妈还是很爱崇简的,就是不知道崇简什么时候才能原谅妈妈。
[R4]老婆不在了,手指没有用武之地了,嘤嘤嘤~我是不是太破坏氛围了?
[R5]平还是性情中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带孝子薛崇简!
第152章 倾城月(1)
“澄澜,请坐。”她拍拍身边的蒲团。
崔湜没有多言,上前坐到她一侧。快两年了,这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甚至能闻见女人身上的馨香。他第一次意识到,香气与上官昭容太过类似,公主也从未掩饰过对那人的思念。
“公主,您知道上官昭容每次把我招过去,将下人屏退,叫我去她的藏书楼,做些什么吗?”崔湜长相俊美阴柔,笑起来也甜,颇似女子。
太平看了他一眼,随后摇头。她的眼睛很是淡漠。
“说来你都不信,想来也没人会相信——她让我抄书。你猜,我抄的是什么?肯定猜不中。”
“猜的中。”她将香箸放在一旁,“《左传??桓公十年》,‘初,北齐病诸侯’云云。”
崔湜怔了一下,微微拧了拧眉毛,抚掌道:“有趣,有趣得很。”
“《桓公十年》那一节,命我一遍一遍抄,都不知抄了多少遍。”他没有追问,继续喃喃道,“用的全是上好的洛川纸,她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昭容坐在对边,有时随手翻阅书籍,更多时候,不过静静看我抄写,其他什么也不做。如今她不在了,我常来见您,而您呢,就坐在这里和我闲聊……你们可真是怪得很。内廷的女子,都这么怪异么?”
“也许只有我俩这么怪异。”她答。
你知道后人会怎么说你我么?说你攀附权贵,不择手段,是仕林之耻。说我欲望熏心,好淫浪荡,是皇室败类。
“哈哈。”崔湜大笑起来,“那我可真了不得,做了你们俩的情人。”
“我们俩……我们俩……后人还会把我们俩放在一起么?果真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青史一册,有幸某卷姓名同在其上,便做你我婚书。[R1]
“你们——是恋人吧。”崔湜转头问她,“至少曾经是。”
“一直是。”她说。
“真羡慕啊。[R2] ”
崔湜看着她的眼睛。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另一双眼睛,能像这一双眼一般,透露出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意。他不相信有一个人能那样爱另一个人。终生不渝。就让这个故事湮灭吧。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让史官的笔下留下好淫不贞的上官昭容,留下豪横滋骄[R3] 的太平公主。这个故事只属于她们,小心翼翼掩埋起来。不该被任何人评头论足。那是一种亵渎。
不须世人说短道长,任由史书肆意涂抹。
无需铭刻。不必流传。
“不论她的身边有多少人。有时候,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还是会觉得她很孤独。”崔湜望着炉内将要燃尽的火星,“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孤独,由何而来。”
也许我永远走不进她的心,就像她也不能体谅我。体谅我炽烈的爱与痛苦。
“既然你说,没人能走进她的心,婉儿为什么留你在身边?”太平低声呢喃,“为什么啊?”
崔湜摇头:“臣不知。”
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太平起身,送崔相离开。在门前,她对他说:
“澄澜,你不必跟着我。我注定要败的,而你还有机会。”
“公主要我离开?”崔湜回望,对她眨了眨眼,“真奇怪,别人劝我也罢,您也来劝我。那我成了什么,真就是到处找主子,从五王,到武三思、韦皇后、上官昭容,八面玲珑狡兔三窟。到如今,真正的主子也不要我了。那我过去背负骂名时,所做的坚守、所持的信念是什么呢。我不就真成了那种人——所谓……三姓家奴。连最后的这些问心无愧,公主都不愿给我留下么?可我崔湜,我崔湜不是薄恩寡义之人。”
我崔湜,就在这里。公主,是我从始至终,唯一效忠的人。[R4]
他附身行礼,抬头的时候,对她报以微笑。灿如日色的笑。
“阿娘。”崔湜的身影刚刚消失,女儿从侧边走出来,站在她身边。
“阿娘,崔令看着有些面善,总让人——”女儿凝眉细想了一阵,问她,“阿娘,你觉不觉得,崔侍郎他笑起来,眉眼一弯,和您倒有七八分相似。”
刹那间,平静的湖面炸开了水波,地动山摇一般,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她突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倚在门边,弯下了身子。
女儿愣了片刻,俯身扶住她:“阿娘,你怎么了?女儿说错话了么?”
“没有。扶我回去吧。”她叹了口气。
延和元年,七月,天象异动,夜空出现彗星,帝星与心前星都有变化。术士禀告李旦,说恐怕太子又有动作。[R5] 李旦想用自己的人,无奈儿子和妹妹势力都强于自己,没有什么运作的空间。这般,长久以来国家不能定于一尊,弄得他身心疲乏。此次闻言,他居然干脆地说:“好吧,那朕就传位于太子。”
此言一出,公主党着急起来,怕太平失势以后自己被报复,纷纷进谏不可。太平也劝哥哥不要着急,毕竟一旦退位,他就不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动辄掣肘。李旦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这个太上皇与以往不同,是主动退下的。他设置了诸多条件,譬如但三品以上官员任免权仍归太上皇;死刑以及重大刑罚批准,也得由太上皇来;李隆基不能称“朕”,只能称“予”;皇帝不能颁布诰命。隆基每日接见公卿百官,李旦五日一朝,见见最要紧的宰执大臣。
“陛下,想清楚了?”她最后问了一句。
李旦点头。
没什么可说的。李隆基近日太乖,叫人忘了他的野心,也正常。她劝不动。本就没想寿终正寝,皇帝要她死,死便是了。
是年八月,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
做了真正的皇帝,这下子,他着实有点膨胀了。见父亲靠三品以上任免权,依然大肆提拔太平党人,李隆基心中不安夹杂着不快。他提拔王琚做了四品中书侍郎,又向他询问对策,两人一合计,都按捺不住,准备直接发动政变,杀死太平,随后夺权。
王琚说,自己毕竟人微言轻,刘幽求复为宰相心向陛下,何不去问他。李隆基连呼不可,他能想到用刘幽求,太平一定会想到。要是安插了什么眼线,到时候政变提前泄露,吃不了兜着走。要找一些没参加过政变的,可靠的,又不起眼的人物。譬如自己的两个弟弟,他们都是羽林将军,只要联络上,顺便还控制了军队,岂不是妙哉。
合计已定,没成想刘幽求那边出了岔子。他自知为了宰相之位,在唐隆政变中没有力保上官昭容,背叛了公主,自己早已成为太平的眼中钉。如今痛打落水狗的事不做,就怕失去时机,太上皇又反悔。他索性找来了旧相识——羽林张将军[R6] ,与他谋划一番,然后主动去找李隆基。
李隆基慰劳张将军一番,对他说时机还不成熟,此事千万保密。可将军是个豪爽人,没过几天,在酒桌上烂醉如泥,将计划与朋友和盘托出。等到酒醒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跑去找皇帝,负荆请罪。李隆基一听直呼不好,脸都吓绿了,赶忙故技重施,一纸奏折控诉刘幽求和张将军,说他们挑拨姑侄关系,罪大恶极。
凡事再一不能再二。李旦刚刚传位给儿子,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弄出这些幺蛾子。知子莫若父,这么多年,他也不是吃白饭的——儿子对付太平是表面,摆布完妹妹以后,下一步就是逼迫自己交权。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是懂的。可气,明明已经退位了,三郎却不善罢甘休,妄图大权独揽,真真是上了他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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