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当即用一个“以疏间亲罪”,判处刘幽求与张将军死刑,立即执行。李隆基上表求情,最终改为流放[R7] ,却让李旦心底更加不满。痛失姚宋两员大将后,又丢了宰相与将军,李隆基处在十分不利的境地。更可怕的是,他一直以来的可怜形象被打破,得天独厚的舆论优势第一次受到冲击——搞小动作的不是公主,恰恰是皇帝本人。阴害姑母,是为不孝。太平对付他,也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彼时张说已贬为东都留守,七位宰相,五出太平门下,崔湜、萧至忠轮番出任第一宰相中书令,文臣已然公主占优。李旦雷厉风行,撤了儿子的心腹——葛福顺等人在羽林与万骑的官职,换上太平公主的人[R8] ,让她顷刻权势滔天。手握着帝国文臣武将,太平公主终于走到她一生的权力巅峰。只不过,没有传统的根基,这个巅峰是虚无缥缈的。
这万里江山如画,多少英雄心之所向,现在就在我掌中。可是斯人已逝。
随后,这年十一月,李旦颁布诰命:皇帝做好准备,改日巡行河、陇、燕、蓟一带,稳定北部边疆。
不妙,不妙!这道诰命犹如晴天霹雳,砸在李隆基头上。叫他巡边,又不给正式兵权,明显是不放心。这回前脚出门,后脚姑母在长安煽风点火,别说皇帝之位,小命都难说。这哪里是巡边,分明是放逐。若此次不能回来,在朝中的势力必然树倒猢狲散,于是大臣们对他也开始动摇了。
太上皇没有公布具体日期,李隆基也就只有惴惴不安地等。次年正月,诰命下来,巡边延后为八月。
李旦又犹豫了。换皇帝可是大事,鲁莽不得。既然儿子野心勃勃,万一在边疆动乱,带着人往回杀怎么办?另立新主,要是新皇软弱无能,妹妹就一家独大了。人家太平公主是妹妹,毕竟不是自家血脉。太放任她,到时会不会权欲膨胀,谁也说不准。
做重大决定,还是慎重些好。他给自己七个月时间考量。
[R1]这句话其实被提及太多都要滥了,放在这里仅仅用来表示我的敬意,侵删。原文出处应该是小说《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朋友》:“他日史书一册,你我若是有幸同在其上,那便是你我婚书。”,我第一次见到是在B站UP主白棠大人的视频评论中,套婉平还是很适合的。正史之中,她俩的交集的确很少,上官氏的传记没有太平,太平的传记提到过一句,上官和韦后认为太平智谋比自己厉害。在《资治通鉴》里,有太平和上官共同草拟遗诏。若非墓志出土,一切真的太难拨云见日。
[R2]崔:早知道昭容是弯的我就女装了(狗头)。
[R3]这是《旧唐书》对平平的评价。
[R4]《旧唐书·崔湜传》:玄宗在东宫,数幸其第,恩意甚密。湜既私附太平公主,时人咸为之惧,门客陈振鹭献《海鸥赋》以讽之,湜虽称善而心实不悦。
[R5]《资治通鉴》:太平公主使术者言于上曰:“彗所以除旧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变,皇太子当为天子。”上曰:“传德避灾,吾志决矣!”太平公主及其党皆力谏,以为不可。
[R6]张暐。
[R7]这里也有个有趣的地方,刘幽求当年是太平的人,在唐隆为了一己私利,没有保住婉儿。太平和崔湜两人是真的记仇,那时候老刘已经流放边疆了,竟然派人去杀他,派的还是周利贞那个酷吏。他杀害五王手段及其残忍,大家要是不记得的话,可以往前翻。太平啊,心狠手辣(狗头)。
《旧唐书??崔湜传》:先天元年,拜中书令,与刘幽求争权不协,陷幽求徙于岭表。仍促广州都督周利贞以逗留杀之,不果而止。时挹以年老,累除户部尚书致仕。挹性贪冒,受人请托,数以公事干湜,湜多违拒不从,大为时论所嗤。
最后一句有必要说一下,我觉得,崔湜和他爸关系真的不好。所以当年他爸借他的名头卖官鬻爵,可能真和他关系不大。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什么“谁借我的名头卖官,把他杀了”,很是可能真的不晓得。
崔湜定调是黑,这点和婉有点像,都是没有道德左右逢源。欸,但是最后李三劝他多少次,愣是没有离开太平,死心塌地。除此以外,卖官鬻爵依附韦党,和婉的罪名都差不多。不得不说,崔湜做男宠真是妇唱夫随!
[R8]常元楷和李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就能进先天政变了,两三篇内正文完结!
第153章 倾城月(2)
对李隆基来说,这几个月,就是他的缓刑。如果不能逆风翻盘,就是死路一条。够了,唐隆政变只用了两个月准备,如今剩大半年的时光,他立马紧锣密鼓筹划起来。他知道,姑母也在谋划着废掉自己,甚至召集群臣商议。所幸宰相中还有心向自己的人,将她顶了回去。
李旦不可能放下心中忌惮,此刻也没闲着。他晓得,即便控制了羽林的高级将领,一旦中下层军官不听将令,形势仍会逆转——这是唐隆政变留下的教训。如今,李隆基坐拥着皇帝的身份,一声号令便有可能令兵士倒戈——这是重俊政变留下的教训。他与妹妹太平公主商议着,调朔方军总管郭元振入京,意图以朔方军的势力压制李隆基。
双方,剑拔弩张。
这场斗法最终进入白热化阶段,朝野议论纷纷。千里之外,豫州的小酒馆中,几个人品评着时事,手舞足蹈,指手画脚。随后,一个带斗笠的人走进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他们说话。店家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那人看向店家,对望一眼,又低下头,笑而不语。离去时,挥笔在酒店墙上题了句诗,诗文不错,笔力也雄健。
店家看着,嘴里喃喃念出来——思君万里馀。
思君万里馀。
先天二年六月,在东都洛阳的张说,差人给老主子李隆基捎来一件礼物。李隆基打开木盒,内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佩刀,他先是一惊,随后回过味来。距离皇帝巡边,仅剩不到两个月了,张说是叫他快刀斩乱麻,早做决断,拿刀砍了太平一党。
“天子要让国家安定下来,才是真正的大孝!”
七月二日,皇帝召来崔湜,苦口婆心说了一番,要他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崔湜严词拒绝,也不肯透露半点公主的信息。李隆基无法,只好放他回去,但他真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让太平以为他仍在做拉拢朝臣的准备。
翌日,先天元年七月三日。
李隆基身边的谋臣仅剩王琚[R1] ,还是小小四品官。武将这边,羽林将领都是太平一党,他所能倚仗的很少。但这人胆子大,手握的一切,都能发挥十二分用处。这第一个有用的,便是王毛仲。唐隆政变临阵脱逃以后,他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李隆基升了官。王毛仲感恩戴德,拼命帮主子拉拢万骑军士,叫来三百人,威风凛凛在虔化门外排开。
第二个有用的,是皇帝之名号,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点。上朝的时候,边听百官汇报,边暗中派人宣两位羽林将军,说一会儿皇帝找他们谈工作。二人不知有变,不敢违抗皇命,一路奔去。通过虔化门的时候,没回过神来,被万骑士兵刷刷砍下脑袋。随后,王毛仲领着人直奔朝堂,冲入大殿。看着这波血淋淋的军士,文武百官一下傻眼了。年轻的官员撸起袖子,提起长袍,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年纪大点的宰相遭了殃,穿着宽大的官服,转身都不利索,瞬间被剁成肉泥。有人跑出去了,却陷入更大的绝望——外边也全是李隆基的人,高力士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长刀,似乎正等着他的头。
有人见大势已去,自杀了。[R2] 有人跪地求饶,被杀了。萧至忠直起身子,望向李隆基,看皇帝翘着腿,冷眼旁观这场血腥的屠杀。他附身一拜,抬头时,咕咚人头落地。
一路厮杀过来,早有人将动乱禀报太上皇。李旦当时正哼着小曲散着步,看见几个年轻官员气喘吁吁赶来,嘴里大呼“快跑”。他不明就里,跟着那些人拔腿就走。可惜年纪大了跑不动,许久颤颤巍巍气喘吁吁停下,这才想起问身边人出了什么事。
“太上皇,皇帝造反啦!”
听来可笑,却扎扎实实打了他一下,弄得李旦晕头转向。好在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立马分析情势,决定即刻登上承天门。作为长安最高礼仪场所,承天门是众人瞩目的所在,于此上演子逼父死的戏码,政变者恐怕也忌惮三分。
看看身边仍然跟从的臣子,他大喊一声:“助朕者留,不者去!”[R3]
有几个人走上前,表示愿意帮助太上皇。城楼下正不断聚集士兵,喊杀声起,多数人还是沉默着不动作。李旦急得要哭出来,想着自己一败,妹妹也要连带着遭难。站在城楼之上向下望去,他心一横,不如纵身一跃一死了之。让儿子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让妹妹以讨逆为号,一呼百应,结果这个逆子。[R4]
“太上皇别冲动!我来保护您了!”刚被提拔为兵部尚书的郭元振,此时从人群中走出来。李旦一看,将军来保护自己,那便是有了抗衡的兵力。一开心,楼也不跳了,赶紧跑回去,握住郭爱卿的手,热泪盈眶。
“爱卿,皇帝的人已经杀过来了,您快叫人守城吧。”
“陛下不必害怕,皇帝只是奉您的命令,诛杀太平公主、萧至忠等逆党,没有其他意图。臣等是来保护您不为乱兵所伤。”
事已至此,李旦也无话可说。原以为自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李隆基这小子策反了。保护他?软禁他罢了,让他死也死不成。幸得只要权力,不要他的命。站在城楼的风中,李旦长叹一声:“三郎啊,以后的事,你看着办吧。我老朽,管不得了!”
管不得了。
李旦瞅准机会跑过去,揪着方才站出来支持他的某位大臣,低首耳语:“去找太平公主,让她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那人听了点头,混在人群中便走。刚刚转身,李旦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望着那人背影,唇颤动着想叫住他。这句话,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
可是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
第二天,太上皇李旦下诰:自今军国行政,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太平,太平又如何呢?她只是刀剑,敌人已然跪地投降,他手中的刀,还有用处么?李隆基根本没有派人抓她,任由她接到哥哥的一句“逃”,骑上马,往终南山奔去。
一日奔波,路过山寺,她下马,预备向寺中僧人讨口水喝,而后继续向南。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饥渴所恼,为求食故,造诸恶业;得闻我名,专念受持,我当先以上妙饮食,饱足其身,后以法味,毕竟安乐而建立之。”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僧人吟诵着《药师经》,声音清澈而明净。举起盛满井水的碗,太平向寺院中望去。水顺着碗边滴滴答答下来,她却无知觉,只看见宝殿正中,供着一尊金光闪耀的大佛。
大佛微笑着。
“阿娘。”她唤道。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母亲的眼。那般庄严。[R5]
阿娘。
放下水碗,走进殿宇之内,跪下叩拜。每一下,前额贴住地面,那样虔诚。伏在大佛脚边,手指摩挲上脚背,她俯身轻轻吻了吻。再仰头,大佛眼角垂下,好像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不知是轻蔑,还是宽慰。
“没有你的我,真的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么?”
不是的吧。大概……不是的吧。她摇头。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R6]
“阿娘,我是你的掌珠,却不能成为你的骄傲。”她双眼紧盯着大佛,郑重其事,“也许,我永不能成神明。”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神明的孩子应该有所作为。可她偏偏是个凡人。而且她喜欢做个凡人。一个有所求却无所得的凡人。一个求不得亦放不下的凡人。恣意妄为的凡人。大喜大悲的凡人。
凡人的死,不会像神明一样寂然悲凉。她会是,伟岸而壮烈。
再见。就要再见了。
未再往南行,留在山寺,她听一日《药师经》。是夜,寺中点上长明灯,佛前,命人燃起火盆。
“公主,七月点火盆做什么?”
太平没有回答,只问:“要你拿的东西,都带来了吧?”
书韵呈上木匣。打开盖板,里边是一件衣服,飘着淡淡的香。三指拈出衣裙,半张画掉落出来,又躺进盒中。
“再留一天吧,后日,我们回去。”
“皇帝又没找来,公主为何要回去?”
火盆燃起,将夏日的燥热烘托得更烈。半面画丢进去,麻纸很快点着了。火焰的吞噬中,那张漂亮的脸萎缩,消散,化作轻烟。
“他不来找,只是在羞辱我罢了。没有太上皇,没有宰相,没有羽林将军,我什么都不是。他甚至不屑于追杀。就像婉儿所说,回到长安以后,我置办豪宅,争抢水碾,造成贪财荒淫的景象。天长日久,自然不得人心啊。”
鼻尖埋进衣裙之中,那里还残留着婉儿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悲剧,就在于带头冲击的鸟儿,精疲力竭地死在了天罗地网之中。但至少她反抗过,那个明媚刚强的婉儿啊。
“书韵,那天我对她说‘等你回来’,她答应我了。她会回来的吧。如果今日就回来,我躲在这里,她找不到我怎么办……她会不会着急啊,她会不会骂我负心,她会不会就走掉了?会不会,就又错过了……”
如果,我死在别的地方,她就找不到我了。
“公主……”
她将衣裙扔进火盆,火势霎时暗了一下,不久又慢慢燃烧起来。青灯古佛,香烟缭绕,这情景,恍若隔世。
葫芦瓢子呈上来,蘸水,一点一点洗去脸上的妆粉胭脂,洗去这个时代的印记。老了,老了。优雅地退场,是她最后能做的。
洛阳,意气尽衰,落日残阳;长安,满城繁华,难守长安。
那一天,终究来到。她起得很早,天还没亮,便唤人梳妆。
“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书韵,拿柄铜镜来吧。”她说。
陪伴三年的侍女,站在身后,为她梳妆。镜中的自己,莫名憔悴,鬓边眼角,起了细密的纹路。
“我有白发么?”帮我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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