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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夜阑灯下，细诉别后相思。可是，一点新的欢娱，又勾起无穷旧恨。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7] 花辞树啊。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平日常穿的素衣襦裙，已浆洗完毕，透着烈日阳光的气息。已然放在眼前了，她忽然摆手说不穿，一时兴起，偏要那件打马球穿的男装。衣袍收着袖口，有着明艳逼人的鲜紫暗红，洛阳牡丹不过如此。[R8]
从终南山到长安城，这片地界名叫樊川、乐游原，有着缓缓起伏的山河。那是“直到南山不属人”的太平公主南庄，是她的封地，是她曾常常打猎的地方。从这里，她跃马扬鞭，奔向生命的尽头。
穿越血海、家世、山河，我来遇见你；穿越世俗、人伦、道德，我去拥抱你。如今，穿越生死，我回去找你了，婉儿。这一次，我不会逃避。那不是我。西楚霸王乌江不渡，一剑自刎，因为他是英雄。则天皇帝是英雄，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
终南山上俯视长安，坊市严整，繁华一如往常。她似乎能看见，天一大亮，那些景象就会一一复苏——小食铺子，街坊，横冲直撞的武侯，歌女，妓馆，袅娜多姿的胡姬。那一切，如此熟悉，但即将远去了。
山寺已备好马车，她却解了套绳，兀自跨上马。侧望长安，马鞭一扬，从山上横冲下来。大片的平原次第展开，月暗月又落，朝霞与朝阳浮现，鲜艳而美丽。神龙政变的朝阳与唐隆政变的朝阳，她都见过，与今日那么相似。她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她等不及了，策马扬鞭，四蹄腾风，马匹奔驰得飞快。
想起那年，婉儿在自己怀中，她驾马飞驰着。马背颠簸，风扬起沙尘，婉儿侧身坐得不稳，紧紧拥住她的腰身。一段平缓的草坡，尽头山峦延绵，朝阳照耀一片金红。
拔下玉簪，疾风扑面而来，在耳边呼啸，头发随风飘扬着。她笑着回头，看见马车之上，车夫正挥鞭匆匆追赶着，于是大喊：“你们也太慢了，怎么都跟不上我？”扬起马鞭，黑色的坐骑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拼命奔跑起来。那是血红的日色下，一道暗色的闪电。穿过南郊，奔向宿命。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R9]
她隐约记得这几句诗，也许是婉儿诵过。早已遗忘的东西，又脑海里蹦跶出来。多像此刻，一样山月散尽的黎明，盛夏的蝉聒噪不已。她心下略略惊异，难道多年以前，婉儿就看见了今日。
太阳升起来了。
做出拈弓搭箭的姿势，她能看见，自己矢枕磨出茧子。食指直指朝阳，百石硬弓，用尽平生气力，缓慢拉开。太阳还在那里，冉冉升起，□□骏马仍在飞驰。
嗖——仿佛听见箭矢射出的声音。后羿能射日，她却没办法改变了。
“手段不错啊。”武曌微笑地看着她。
“阿娘——”她说，“不，则天陛下。”
“手段不错啊，太平公主。”
她笑了。
总有那么一个人，回眸一笑倾国倾城，可溃千军万马。她却非要披挂盔甲，屹立两军阵前，手中刀剑寒光闪亮。浴血而生，裹尸而还。于是，在那个难以描摹的时代，不知几多少年郎梦中，多了一位鲜衣怒马的美人。
她肆意妄为，她慷慨潇洒。她是时代最后的荣光，壮烈而灿烂。
看这山川景色，绵延起伏，暗黑的剪影如同兽脊。她叹道：不虚此行啊！
奔向死亡，奔向宿命。
不虚此行啊！
[R1]还有崔日用，不过和王琚太同质化了，我就没写。
[R2]窦怀贞、岑羲等太平党人均死亡。
[R3]《新唐书??陆元方传》：初，难作，睿宗御承天楼，群臣稍集，帝麾日：“助朕者留，不者去!”於是有投名自验者。事平，玄宗得所投名，诏象先收按，象先悉焚之。
[R4]《旧唐书??王琚传》：睿宗闻鼓噪声，召郭元振，升承天楼，宣诏下关。侍御史任知古召募数百人于朝堂，不得入。上诛凶逆，睿宗恐宫中有变，御承天门，号令南衙兵士以备非常。
《郭元振行状》：会太平公主窦怀贞潜结凶党，谋废皇帝，睿宗犹豫不决，诸相皆阿谀顺旨，惟公廷争不受诏。及举兵诛窦怀贞等，宫城大乱，睿宗步出肃章门观变，诸相皆窜外省，公独登奉天门楼躬侍。睿宗闻东宫兵至，将欲投於楼下，公亲扶圣躬，敦劝止。
唐雯老师认为，李旦在政变中想直接跳楼就是为了成李隆基叛逆的恶名，好让在外的太平以讨逆为号召干掉他。他要是真的跳下去了，结果可能会大变，也许能保住太平。只是被郭元振发现，及时阻止了。
作为兄妹中最小的两个，李旦和太平年纪相仿。一直被高武留在身边。哪怕结婚了，两人都一同出席宫廷宴会。李显一家被流放，和他们疏远点，李旦和太平也算共患难过来的，又都被老妈杀过另一半，算是同病相怜。很多人说，这对皇家兄妹之情的罕见程度，可以和高武、李韦夫妻之情相当，我不反对。只想说一句，旦旦你一直利用妹妹，却没能给她好结果。你对不起她。
以下观点摘自网络，由本人整理：
李旦明知道是太子军队，要抵抗，还想跳楼，他很清楚先天政变就是冲他来的。这跟李世民、李显、李重俊以及后来的李亨逼老爹老妈退位一个性质（真是天道好轮回）。从这里可以看出，景云先天年间根本的矛盾双方，其实是李旦和李隆基。不是太平公主输给了李隆基，而是李旦输给了李隆基。正如不是李建成输给了李世民，而是李渊输给了李世民一样。李建成/太平公主是遵守规则的一方，显然不能越权去处理李世民/李隆基。而李渊/李旦在政治斗争中不果决，念及亲情，导致了李建成/太平公主成为了牺牲品。
而太平的失败除了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李旦的犹豫不决和摇摆不定，他的犹豫使得双方都坐立不安，矛盾加剧，而关键时刻又退隐让出皇位，使得自己与太平失去了最后的立足点。
而李旦和李隆基毕竟是父子，为了青史上留下一个“父慈子孝”的完美结局，只能由太平公主背上离间父子、篡权谋反这口大黑锅了。
[R5]有人认为，太平政变失败躲进山寺，是下意识寻找母亲的保护。毕竟太平是道长，最后却躲进山寺，肯定是因为阿武崇佛。武平szd！（逃ing…）
[R6]这里来源是博主“昔时明月几番照我”，她曾说过，太平在山寺也许读的是《药师经》。我去搜了一下，的确很对的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卷，唐三藏法师玄奘译。
[R7]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王国维的诗。原文：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R8]我是《聊斋志异》书粉，其中有一篇《葛巾》，写葛巾、玉版两株牡丹，一个是“宫妆艳绝”，一个是“素衣美人”，还挺合适。
[R9]上官仪的诗。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何故造反？
感谢读者“梓曦”,灌溉营养液+7。又是整数辽，开心！
第154章 倾城月（3）
先天二年七月六日。
卷上黄纸，太平抬首望向窗外。
上一次抬首，院中还是满地的樱花[R1] 。如今，花早已谢了，茂茂织织长着车盖般的树冠。银杏树挺拔，散开它翠绿的叶子，少些已经泛出微微黄色。太平知道，不过几日，那扇般的叶，将比殿上飞檐的金箔黄得耀眼，层层叠叠覆盖地面，与前四十七个春秋毫无二致。可惜她大概看不见那一天了。
“书韵，大家都走了。你也走吧。屋里的东西，随便拿去两件，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宫女摇头：“我这辈子就会服侍人。上官昭容不在了，公主让我走，让我去哪里嘛！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公主。”
她微微笑了笑。
屋外传来金吾卫的脚步声，杂乱无章，随后门前珠帘卷起，几个身影逆着光走进来。最前一人抓着黄绢，最后一人手捧托盘，玉壶与玉杯泛着光。
“圣旨在此，还不跪下接旨！”
“呵，我跪下？”她大笑起来，渐渐演变成狂笑，“我跪下？”
金吾卫站在那里不动，片刻，最后那人将鸩酒呈上，放于桌案一角。她开了酒盅，香气四溢，那是死亡的气息，甘甜凌冽。酒液哗啦啦灌入玉杯，有几滴溅出来，孤零零躺在桌上。
婉儿，你太聪明了。又一次给你说中，我输了。天道有常，以血肉之躯驭之，妄也。
我活了四十八年，从父母掌上明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的小公主，到初识世事残酷、人心险恶的学步者，最后成为权倾朝野，心怀谋略的政坛老手。我进的每一步，都在用自己所爱之人献祭。从薛绍，到则天皇帝，最后是你，婉儿。这其实，不是我想要的一生。
喝过最好的酒，穿过最名贵的衣服，交往的人不是才子就是权贵，到最后，宰相悉出我门。但我最宝贵的东西，还是你。银钱买不到，权势换不来，甚至啊，连牺牲色相都难。
为了你爱的天下苍生，献出自己的生命又如何。“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此世得见，生足矣，死不悔。一定会有人看懂的，懂母亲缔造的盛世，懂你一生所求的天下。一定会有。而我呢，不过一死，早就成败不计了。
你说你的一生是一场虚幻的梦，而我不是。所以你可以一直睡着，我必须醒来。婉儿，如果你的人生是梦，我的人生就是你。我可以醒来，但我不能没有你。
人生如市集，聚时热闹，散时冷落。聚聚散散，来者多，去者也多，唯独你不曾离开。从六岁时那一眼起，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有没有牵着你的手，每分每秒心里想的都是你。我恨你食言，恨你负心，我恨你一切让我恨的东西。可这一切，都不及你在我身边。只要有你在，一切都不算什么。
我，拥尔细腰，揽你此生所有；
我，抚尔秀颈，遮你此生风雨。
予，挽子青丝，共担一世情思；
予，执子玉手，同赴一世归路。[R2]
如果说，她自己的美是件标准品，婉儿就是超脱世俗之外的。那是一种不会被定义，却能震撼人心的美。眼睛不算大却秀气，耳廓棱角分明煞是好看，精灵一般，透着诱人深入的气质。初见时，她心里还直嘀咕，这样一个不好看的人，大概没什么危险。没想到，数十年过去，她却是最最危险的。
过往的画面太多太美，也许是爱得太久了，她恨不起来这个女人。她不习惯去恨。藏书楼一道光射进来，照得她周身发亮，她捧着书卷，回眸，脸隐没在阴影中。光影变幻，温和而坚定的目光，微微对她笑着。
想触碰，却碰不到，那人笑着对自己摇头。
婉儿，我爱你一生，恨不得把你刻进骨髓里，可你呢，你明明清楚会离开世间，却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最后还是抛下了我，走向梦寐以求的大周，追随则天陛下而去。婉儿，你没有心啊。这一世，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呢。
这一生，为你仓皇，为你留连。这一世，为你奋起，为你落败。
婉儿，你太坏了。你是知道的，知道我即便嘴上埋怨你，和你赌气，也舍不得真的让你久等的吧。你知道我一定会追上来找你的吧。你说，来生不会忘记我，来生要先爱上我，还作数么。不要……不要再食言了。
如果你不是女官，我不是公主，在千年以后，你说的那个时候，我们能好好在一起，对吧？你不会还在骗我吧？
那我，坠入忘川等你。
她起身，仍在大笑着，一手指过去。座下无人跪拜，无人谢恩，无人喜，无人怒。
世人口中的祸国殃民，也许没错。我这种女人，就是要祸国殃民，否则还做什么？但我坚信，这祸国殃民的错，不在女人，而在你。在这个天罗地网的时代。李隆基，我输给了时代，不是输给你。你承天应命，而我，我拼尽全力，不丢脸。
“李隆基，本殿赦你无罪了！万里山河，本殿赦你无罪了！天下，本殿赦你无罪了！[R3] ”
抬手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如数灌入，没有一滴漏下。随手扔玉杯落地，碎为数瓣。
杯酒饮罢，从此不负她。
得遇一良人，不语迟荒归。我苦守太久，早已摇摇欲坠，却不知，良人为何不归来。婉儿，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今生，来生，每一次轮回转世，你都是我的良人。
行也是你，坐也是你。朝也是你，暮也是你。春也是你，秋也是你。
今生是你，生生是你[R4] 。
鸩酒的回味，香醇甘甜。饮鸩尝如饴，说的就是此刻吧。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胃部开始紧缩。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婉儿来了。一袭红衣，像要出嫁一般，衣袂随风荡漾。
那个答应骑白马、披红衣来接我的人，她来了。
她戴着帷帽，没有垂幕，帽檐低低压着，脸庞在面纱下若隐若现。那是她么？那是她么……是她么？太平恍恍惚惚，有些分不清了。瞬间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死去，才能又看见她。
“我们重新开始吧。”她仰头笑看过去，那干净的笑容啊，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现在脸上，“从我问你名字开始，再相爱一次。”
这次，我不会再搞砸了。
[R1]作者现在就在咸阳，知道咸阳有樱花。当然也有银杏和冬青。这里主要用于指示季节。太平是在夏天死去的。
[R2]据说是仓央嘉措的诗，无奈翻译拉胯，我重新修改了翻译，凑合看看。
[R3]我这里是觉得，她最后原谅了一切，这是与李隆基的和解，与狠心对待他们的上苍和解，与这个不能容下她们爱情的天下人和解。
[R4]婉儿啊，你是果然是终身误，误了一世，还要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要说：
平平走了，都给我哭，我先来，嘤嘤嘤~
这篇很短小，因为平平没能熬过三千字，嗯——本文正文部分至此正式完结啦，正史部分也就此结束，后面都是杜撰。由于是杜撰……大家看个热闹就好。
第155章 江南春（1）
“这次，我不会再搞砸了。”
看着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太平浅浅笑着，眼波含泪。她郑重地做一个飘渺的承诺。
听见这话，那人微微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她笑了，单看眼睛就知道，她一定在微笑。温润的目光有些熟悉，太平不由得忆起儿时，婉儿也总这么看她。她呆呆望过去，那时也是长安，也是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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