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你等什么呢,怎么还不追过去!”武曌头一点,扬起下巴指向门外。
她一下怔住了,那么片刻只有空白,转瞬恍然大悟,赶紧提起衣裙,三两步跑了出去。盘算着公主经常走侧边的小路,那条回廊甬道是近道,少有人过,通正门也近些。她赶过去,只怕追不上了,直到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才略微安心。
“公主!”她喊道。
太平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计划安排的不错,婉儿也没有答应她什么。但是见他二人对望,手指相触,心弦一下断了。是,是无理取闹,是胡搅蛮缠,她独自垂泪,也只能这么忍下去。也许……也许忍一忍就好了,也许以后需要忍耐的更多。
那一瞬,听背后婉儿这一声唤,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她再也憋不住,呜的一声哭起来。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溃不成军。泪痕映照着日色,斑斑驳驳。
婉儿走到她身前,还未开口,一拳就狠狠捶在胸口。
“疼!”
嘴上喊着疼,婉儿心里明白,公主还是舍不得用力。要不,现在她该跌在地上了。[R1]
太平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她喊疼,就伸手拼命揉了几下。
“诶,你——”她刚要抗议,斟酌一会儿,还是压了下来。
“你知道的,这里住着的只有你一个。这样又捶又揉的,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她附身,柔声在太平耳边说。
公主抬头,哭红的眼斜了她一下。
婉儿替她抹去眼泪,边说起话来,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恬淡:“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喜欢哭。你知不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没办法。”说着,叹一口气。
“还不都是你惹的。”说话时还有些抽抽,“我哪里在别人前边哭过。”
“对,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她问。哄孩子一般,轻轻抱她在怀中,拍拍后背。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才平复下来,却又不想放开。
“婉儿,你说让我将你只当做同窗故友看待。你说,故友之间,可以亲吻么?”
听她不再哭泣,婉儿放开手一眼看过去,见这人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等待一个答案。婉儿没有回话,安静地端详一会儿她的脸庞,随后浅浅地笑了。两指撩开鬓边垂下的发丝,侧脸过去,轻吻一下她的下颌角。只要稍稍向上,就是耳垂,那是恋人才能吻的所在。靠侧一点,便是脸颊,显得矜持又疏离,仿佛是在安慰她的不得已。而这个位置,的确是有些暧昧不清了。
太平心跳剧烈杂乱,只觉得有什么五彩斑斓的东西,从胸腔跃出来,在眼前飞舞。她心中恨恨埋怨了一句:这个女人,既然不肯娶我,还这样撩拨。简直就是个坏心眼。
劲儿一上来,她直接按过去,把那个瘦弱的身体控制在怀里。鼻尖蹭开衣领,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
“你做什么呢?这是哪里来的小野猫。”她嗔怪道,“贪心不足,可也太会得寸进尺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的许多不得已,都不是你我能掌控的。随波逐流,是你我一生的底色,是挣不脱的枷锁。在这个时代,是荣幸,亦是不幸。
陛下已经尽她所能了,在外人眼里,赋予我更重的权力,是为了牵制你的力量,是一种平衡的艺术。武家人会觉得,皇帝是真的崇武抑李,大概也放松了警惕。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点,皇帝是真的在重用我,也是在保护你。
相信我么,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生命的终点。
万岁通天元年年末,沈南璆病了,病的愈发严重。他是个侍御医,却没能救得了自己。此人性格温和、气质儒雅,从未争风吃醋,也不恃宠而骄。他算得上是武曌几个面首中最省心的一位,省心到正史记载都少得可怜。可惜这样一个懂事的人,终究是短命,先皇帝太久离开了人世,清清冷冷,孤孤单单。
沈南璆死了,那天,武曌一直兴致不高。平日里两三个时辰能看完的案卷,天色暗下去也没批去一半。
“婉儿?”她忽然开口。
“陛下,臣在。”
武曌放下墨笔,推开案卷,也没看她。半晌,她以为皇帝不再说话了,便低下头去。那一刻,这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知道世人对我养面首这事,颇有微词。但是,婉儿,你知道我为何要养面首么?你真以为老朽如我,还需要男人陪侍么。你真以为有你和月儿在我身边还不够么。除此以外,我还需要任何人慰藉陪伴么。不,他们陪不了我多久的。
“我只是不忿,为何男人做皇帝可以三宫六院,每年选秀女入宫。而我只是……只是有两个情人罢了。我不忿,我想叫他们知道,男人处在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是女人,没有区别的。你看,怀义难道就不争宠么,他不曲意迎合我么,他不争风吃醋么。”
“为什么……为什么做先皇的妃子,没人说是下贱。做我的面首,就该被世人唾骂,被万众鄙夷?这又有什么区别,他也是人啊。你不知道,当承嗣、三思愿意包容他,我有多么欣喜。因为他们的认可,不仅仅对于怀义,还有我这个做皇帝的女人。没有面首,我永远只是稚奴的妻,哲与旦的母亲,是代行权力的管家,而不是大周的皇帝。他们承认女人做皇帝和男人没有区别时,我才是真正的皇帝。
“可笑的是,连男宠都不能容忍我有男宠,一把火毁了大周的明堂。是要我忠贞么,什么是忠贞?你细细去数,几个皇帝一生唯一,为何到了我这里,就要忠贞。”
婉儿起身,走到了武曌身边。她看着这个女人,从内文学馆惊鸿一瞥,到平叛乱杀裴炎后的苍凉悲伤,再登基大典之上声威震天。她从来不累,也从来没有认输。可今日的话语中,居然显出了一丝犹疑。这次的敌人与以往不同,过于令人生畏。是人就可以战胜,而他,根本没有形体。
“陛下!或许,男人与女人做皇帝,就是不同的。先皇挑选的妃子,不仅要容貌品性,更是德才兼备。而怀义此人心性,恕臣不敢恭维。毕竟普天下的人才,大多自幼饱读儒学经典,学三纲五常,宁死不肯做面首的。这不在于您,也不在于僧怀义,在于世道如此。
“魏王、梁王是真的认可怀义,认可您么?不,他们只是为自己牟利,为自己铺路。天下士大夫甚多,有几人真正心甘情愿侍奉女主?话又说回来,这些……陛下就是再英明神武,一时也不能改变的。我想,那也许需要成百上千年。”
武曌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婉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么?安静,该死。[R2] ”
“是啊。但我们至少绽放过。”她坐在武曌身边,头一次主动握住皇帝的手,那手遒劲有力,手背淡淡的经脉,每一道都是生生不息的力量。
不是没用的。她说。我相信这是那一天到来的铺路石,是通向未来的阶梯。总有一天,女人们会被我们的往事鼓舞,为我们的努力震撼,替我们也替自己找到一条新路。她说话的时候,全身散发着坚定的魅力,让人不得不停留注视。
“婉儿——你觉得我老么?”武曌话语仍带着叹息。
“陛下驻颜有术……”她说着,忽然恍神,随即用炽热的目光去寻武曌的双眼,“不,只要陛下时时还在期望,期望以后要做什么大事,而非总是回忆,回忆过去完成了什么伟业,陛下就永远不老。”
武曌笑了。[R3]
“婉儿,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好了。”另一只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指尖滑过她的脸庞,“如果那样,我们一定是最默契的朋友,最好的对手。一定是——”
“陛下!”
武曌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婉儿,你还叱咤在这宫廷朝堂,你未来还要大展宏图。我想看着你们,陪着你们。我们要做伴儿的,你还这么年轻,我怎么舍得老去。
“婉儿,我也曾有对你有疑惑,从李贤以后,从未见你亲近男子。你这样年轻而美好的女子,冷寂于后宫,仿佛拥有一颗已如死灰的心。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以为你是爱他太深,又或是收敛锋芒隐忍跟着我。没想到……竟是这层缘故。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一切在于这世间的男子,没有一个配得上你。[R4] ”
婉儿张口欲言,已然说不出话。
武曌眼角微微垂下,淡然笑了,又抬眼看她:
“你们啊,爱怎么做怎么做去吧,别让朕看见就行。”
婉儿闻言抬头怔了一下,一时间要道谢,却张口结舌说不清楚:“陛下——”
“又不能给你们办大婚的典礼,我看见了闹心。”她笑着补充道。
[R1]估计不是一个量级的选手。
[R2]听一听阿妹的《母系社会》吧,一直觉得很飒。我不相信女人就该是这样子,安静,该死。
[R3]武皇内心OS:哇,好满意这个儿媳妇儿……女婿?
[R4]这里是刘晓庆主演1995年《武则天》电视剧中的原话。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要的三更,我也不知道咋就写成这完蛋玩意儿~完全不在状态,感觉浑浑噩噩。总之最近写得慢一是已经开学了的确有事,二是到神龙政变前包括推荐二张、诛杀来俊臣,复立李显,赐死李重润等一系列事件虽然都能写,但很难和婉平感情线联系起来,正在挠头。还有太平这个人设啊,会往“霸道公主”方面发展,不会一直可爱挂。阿平也是个帅气的女A呀,只是现在暂时没给体现罢了。虽然每次发新章节收到大家的鼓励都很开心,也知道朋友们是因为喜欢我的文字,才希望我能快些完成,但私以为作品质量还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希望这是一部言之有物的好作品,也希望能有时间慢慢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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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修的时候发现,每次我说要停更,没过两天就会更新。每次真正停更都是不声不响的……害!
第78章 酷吏终(1)
“才人在后院呢。”
后院。太平叫侍从退下,独自向后院走去。后院植着一株早樱[R1] ,立于庭院中央,初春时节,亭亭盛开满树花火,霞笼烟云。树下,婉儿一袭素衣,手持书卷,花瓣落在她的肩头,薄薄一层淡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似一场大雪,她的衣袂随风飘起,一片素白,她的发丝微微荡漾,乌青留痕。
好像一幅画啊,她痴痴看着。
“要是这些花不会落多好,永远这么美丽地绽放在树梢。可是不落,这幅美景又何从见到呢。”她轻声感叹。
婉儿放下手中的案卷,没有过多惊讶,只是看向她。
“花在树上的时候,树叶还都是微小的芽,你看不见它。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她仰头望向一树繁花。
“公主,良辰吉日,佳节[R2] 美景,您不去陪陛下,来这东壁书府[R3] 做什么?”
太平耸耸肩,歪过头问:“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手中纸卷细细卷成一束,三指拈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可没有。”
“那——那我走咯。”太平笑着转身。
“等等,我有话与你说。”婉儿牵住她的胳膊,她一抽身,那手顺着滑向掌心,十指便扣在一起。
“别闹了,是正事。”婉儿把手抽出来,面色严肃起来。
太平本想反问一句“正事就不能牵着手说么”,看这神情,就不做声了。
“陛下外定突厥,内安国民,大周如今井井有条,只剩一件事还未尘埃落定。这么多年,此事引起的是是非非也不少,陛下却始终举棋不定。这诚然是权术制衡,让双方都能效忠而不至于对她产生威胁,但日子久了,总要解决的。”她声音压的很低,几乎只在耳畔,“你说,若是你处于这种境地,该叫谁做太子呢。”
“什么境地?任由承嗣和三思欺负么。”她侧头看婉儿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含着怒气,“太子之位,本就该是四兄的。他是阿娘亲生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做过皇帝,如今是皇嗣,又久居东宫。除他以外,我想不出还能拥戴谁做太子。”
“如若不是皇嗣,大概就是魏王承嗣了。”婉儿心不在焉地捏着纸,“当年你若是嫁给他,这人大概早就入主东宫了,犯不着到处找你我的麻烦。陛下早做好打算,武承嗣做太子,你作为武家的媳妇,在洛阳也有一席之地。毕竟,若是传位皇嗣,大周便是一代而亡,哪个开国之君,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国祚一代而亡。”
“婉儿拥戴魏王么?”她询问的目光有些锐利。
“我不忍心看着大周灭亡……”
太平皱起了眉。
婉儿叹口气,接着说:“可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落进武承嗣这种人手里,我更不忍心。他若真有治国的大才,陛下也不至于举棋不定数年之久。”
“所以——”
“皇嗣。”她说。
太平笑了,又牵上婉儿的手:“可你我在这里嘀咕这些,又有何用处。阿娘毕生追求的就是大周,还有什么比让一个英雄,见着自己的功绩一点点化为乌有,更能让她感到可悲呢。这么多年都没能论定的事,凭你我让她放手,怕是空想。”
“能做到。”婉儿看她的眼神很坚定,莫名使人信服,“我相信陛下。苍生与国祚,她会选什么,我知道。”
“可是如今,那些武家子弟风头日盛,耀武扬威。你看看我,再看看四兄,哪有招架之力。”太平叹息。
婉儿半闭着眼,忽然微微笑起来,目光中一股狠劲喷薄出来。太平见过她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她瞪大了眼睛,这个人还有多深有待挖掘,她一时不能确定了。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婉儿说,“武家子侄与皇帝血脉相通,也不都是恶人,我本无心与他们为敌。况且还有你的驸马,稍有不慎便会波及无辜,我泾渭分明,不做那样的事。只是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此三人绝非善类。为了一点权力与嘉奖,无心天下人安危,我以他们为耻。公主你可看着,看我怎么假以时日,一个一个慢慢废了他们。他们几人捣的鬼,让我受刑也罢,居然连你也不放过。触到我的底线,不是有意思的事。婉儿一介裙钗,掖庭的出身,看着也许柔弱,但绝不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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