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叫我一声“月儿”可好?我还想听你再叫我一声。
月儿。
她闭上眼睛,那一声,仿佛又回到长安的除夕夜,灯火通明。那是她第一次叫自己月儿,两个小小的身影,立于无人的街道,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要是还能回到那一天就好了,那样……
“其实,我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她缓缓睁眼,喟然叹道,“只要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就足够了。”
“那你已经知道了。”
婉儿起身离开,她怕留得再久些,自己又会舍不得。三两步过去,刚要推门,听得公主又叫她。
“上官婉儿,你这个大混蛋!睡完了丢下我就跑,简直就是个禽兽!”
婉儿回头,见公主对她笑着,笑得似乎很开心,眼中却闪烁着泪光,映照出点点日色。
她眉眼低垂下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须臾,抬首,报以微笑:“去吧,多养几个面首,弹琴,跳舞,做你爱做的事。别为我苦恼,不值得。”
做我爱做的事。我爱做的事是什么,你不清楚么?她这么想着,苦笑起来。婉儿,你是我年少轻狂,是我毕生梦想,是我思念漫长。就足够了。
婉儿离开了。她走出居所,忽的有些惘然。望着门前的路,却不知该走向哪里。
她没有去史馆,默默向另一头行去。登上城楼远眺,洛阳的宫殿金碧辉煌。明堂已重修得初具雏形,天枢高耸入云屹立不倒。斗拱,横梁,琉璃瓦,檐上霜,夜色已被驱逐殆尽,一轮朝阳出于东方。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R2]
迎接公主的车马在宫门等待着,马夫打着哈欠,马鞭耷拉下来。她看见公主走出来,身边几个侍婢簇拥着。公主嬉笑着,看不出丝毫悲伤的神色,却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公主上了车,她不会回头看的,她不知道婉儿就站在那里看她。即便知道,又能如何,更增几分烦恼罢了。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解缘舍结更莫相憎。愿一别经年,各自安好。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R3]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我们都该有远比彼此重要的东西。我们都该各自拥有新的人生。各有才华,各自安好,各奔前程。我爱你的。可惜啊,错过了,就回不去了。错过了,就别总想着回头,别重蹈覆辙。
坐在马车里的太平,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新的指甲长出来了些,盖住红艳艳的嫩肉。她有些好奇,在史馆修书的婉儿,此刻会不会也在想她。
婉儿,你不是不能答应我么,我也不要你答应。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那就悄悄在一起。遮遮掩掩又如何,偷又如何,你说你不喜欢,还什么无兄盗嫂乱讲一通。你不喜欢偷,我就慢慢让你喜欢起来好了。我哪有那么容易被打败。
[R1]出自晚唐吕温《上官昭容书楼歌》。当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这些也是我想对上官昭容说的话吧。
[R2]出自《诗经·邶风·燕燕》,后同、写的是庄姜送别戴妫思念之情。戴妫是“于归”,也就是回娘家,这里不完全一样。但是吧,我觉得,如果回公主府是娘家,这里就是……
[R3]摘录自唐代《放妻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大情节终于到了收尾阶段,写的时候也是感慨良多。之前真的没想到会写成这样,真正动笔时心情还是有些压抑的。这是个温柔而无奈的故事,眼泪不算什么,带着笑意的泪却莫名撕开的胸膛,让人空空荡荡无所依靠。好想钻进书里安慰安慰她们,好想下一章就让她们直接私奔。可我却只能站在一个历史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她们一点一点走近死亡。
曾经和朋友开玩笑说,我写的是社畜婉儿:女人只会影响我工作。现在看来,也不无道理。隔着山河,她们有太多无奈。
在这章的结尾,还是要留一点希望的。不能让大家看了心情不好对不对?下一次开虐,大概是副CP或者就到唐隆政变了。后几章会甜甜的~
第75章 封禅成(1)
这一年的年号有些许不同,叫做天册万岁。
大周建国五年,不论庙堂上的腥风血雨,天下算是国泰民安,人寿年丰。上一年天枢铸成,使大周在诸国中树起威望。都说饱暖思□□,国家治理得好,皇帝也想向上天祭祀,禀告自己的丰功伟绩。
封禅者,所以告成功也。夫成功者,德无不被,人无不安,万国无不怀。[R1]
古来行封禅的帝王,唯有秦皇汉武,加一位光武帝,再就是唐高宗李治。那一年,武曌跟从在李治身后,做了第一位亚献的皇后。这次,江山是她的江山,封禅,也是她的封禅。
嵩高维岳,峻极于天。古人认为泰山最高,极近于天,自古封禅都在泰山。唯有这次武曌另辟蹊径,行封禅于嵩山。究其原因,大概是西周把嵩山作为圣山,周武王、周成王都在此祭祀,而西周正是武周所仰仗的王朝。此山地处大地中心,所谓“通天柱”是也,周公曾于此测量日影。好巧不巧,嵩山山神也是武姓,仿佛天赐一般。
这些都是些虚浮的把戏,真要说,大概是武曌曾在泰山封禅中作为亚献,请求上苍保佑李唐国祚。要是再去泰山,总有点不是滋味。再者,她已经七十三岁了。就算长出来牙与眉毛,也是七十三岁。她也会乏,不想再折腾几个月去泰山,于是就近选嵩山封禅。
或许还因为,在高宗皇帝生命的最后,没能完成嵩山的封禅。不得而知。
天册万岁元年腊月初一,百官与四夷酋长随皇帝登嵩山,封太室,禅少室。为表示对天地神祗的虔诚,武曌进入斋宫沐浴斋戒。九日,嵩山之南行柴燎仪式,祭祀昊天上帝。灯火嫣然,嵩山的行宫人影杂乱,喧哗吵闹。
太平在屋外伫立良久,想着后日又能见着婉儿,心中升起些许期待。如今她必然忙碌,却不敢去搅扰,只能远远望着那看不到的方向。直到寒夜微冷,冻的有些发抖,才回屋里去。屋里燃着烛火,武攸暨坐在坐榻上。他生得一张好看的面庞,抬头望过来,也算得白净英俊。
“公主……”
她扶着额头,一副烦神的模样:“千乘王,要不您去偏殿过夜?”
“是。”他诺诺,提起长袍就要走出去。
“算了,太招人耳目。”太平挥了挥手,“好歹夫妻一场,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也不能总欺负你不是。你就在这过夜好了,我今晚不睡便是。”
“公主——”
“不妨。”她笑了笑。大概也是睡不着的。
腊月十一日,武曌在众人的簇拥下,于登封坛举行祭天仪式。
登封台陡峭,婉儿扶着女皇登上石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上,好像她的一生一般。随后武家子侄跟了上去,太平本来走在武攸暨身旁,此时凑上前:“阿娘——不,陛下,我来扶您吧。既然您有亲女儿,要个外人搀扶,岂不是显得我不孝,叫人笑话。”
武承嗣与武三思对望一眼,只道是公主向女皇献殷勤。毕竟密奏一上,武曌没杀婉儿,反而留在身边,明摆着于公主不利。公主企图利用亲情,把皇帝的心“抢”回来,不正是如今的一幕。
毕竟细究起来,武曌还有个亲儿子在这里,真要搀扶,这个儿子如何不可?皇嗣李旦低眉附身,独自走在最后边,一言不发。
“不必了。”女皇声音沉稳威严。
婉儿看向公主,微微低首像是行礼,别人看来却颇有些挑衅意味。公主嘴角撇下去,似乎不太满意。她见武攸暨也赶上来,漫不经心将手递了过去。皓腕玉手,看得武攸暨一愣,连忙携上去,也扶公主向上而去。
“陛下不表态,公主就要寻求咱们的支持。”武三思轻蔑地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魏王,你也该去献个殷勤什么的吧。”
武承嗣闻言,忙几步上去,也要搀扶他的皇帝姑母。他说自己是男子,又年富力强,能扶得更稳些。大概其实是想说,自己是男子,又年富力强,可以做太子的。婉儿于是后退,这一退也巧,恰好退到了武三思身边。
“梁王,别来无恙。”她说。
“我是无恙,才人到还好?公主没为难你吧。”三思眯起眼睛。
“公主怎么会不为难我呢?”她皱眉,显得有些厌恶,“说起来,我正心烦。梁王可有妙计助我?”
“才人要我助你,可有什么交换没有?”他笑起来,“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婉儿冷笑:“算了吧,谅你也做不了什么,嘴上说说罢了。”
武曌从南面登坛,北向而立,行大礼祭拜昊天上帝。[R2] 她将玉策[R3] 置于玉匮之内,用黄金绳缠上五周,金泥封好。四角放上十二枚距石,埋于登封坛内,最后用五色土封成宽一丈二尺的圆台。
千龄之统,由圣代而连皇;万岁之音,自神山而周四海。[R4] 江山盛世,河清海晏。武曌的衮冕衣冠鲜亮,立于登封台之上,望向阶下的大好河山。嵩山之上,榛榛莽莽,浩浩汤汤。这江山,多少杀伐血祭染遍,多少英雄心之所向,为其摧眉折腰。原来,这就是她踩着无数的尸体,拼尽一生换来的东西。这东西多美,多美啊。
如今,尽在掌中。
大周朝的礼服冠冕,穿着时麻烦得很。婉儿记得,前次披上身时,还是女皇的登基大典。一晃又是几年,女皇没有让朝野失望,大周没有让天下人失望。登封典礼,便是最好的证明。
看着太平站在武攸暨身边,婉儿似乎也明白自己的位置,退几步过去武三思那里。武三思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支腊梅,把玩一会儿,递给婉儿。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好一副美景!”他赞道,转而又说,“不过这花再香,也比不得才人的熏香。”
婉儿一手接过,瞥了两眼:“梁王好兴致,还兴这种玩意儿。”
武三思拈一朵花,替婉儿别上。她低头,没有作声。
“美人就是要鲜花点缀。”他的恭维,不知是真心还是作戏,抑或参半。
“梁王,公主还在那边。当真不怕公主误会,你我有什么勾结?”
“那又如何?”武三思一副轻浮的模样,“再者,也没什么可误会的。上官才人,你我,不是真的有勾结?”他用手比划了两下。
婉儿闻言一笑。
仍旧是武承嗣搀扶着女皇,这人大有不肯撒手的架势。众人行至一处平川,车驾停留的所在。皇帝亲卫千骑个个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他们列队于此,恭肃严整,皇帝封禅归来,立刻扬起一阵尘沙,让出道路。将领兵士军容威严,喊声地动山摇:
“虹霓其旌,霜雪为帷。万骑齐驱,浮云转电。帐殿贲山,钟鼓沸天。文物声明,振天撼地。吾皇万岁,吾皇万岁![R5] ”
傍晚时分,天色稍稍暗下来,天边的红霞染上白雪皑皑,预示着明日的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武曌乘车马回到行宫,马车进了宫门。穿过公主所居殿宇时,武曌掀起车帘,远远看见两个侍女站在门外,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她叫停了马,那两个宫女顿时不说话了,垂着手齐刷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公主她在么?”武曌问道。
到底从前棋语跟过她一段时间,没书韵那么犯怯,上前答应道:“公主在殿内小憩,叫我别放人进去。陛下,您看——”
武曌一眼就看到另一个人,那宫女,似乎时常跟在婉儿身边的。
“哦?”她笑了下,话里带三分刻意,“在歇息,也不能不准母亲去看的。”
“可是,上官才人也要歇息——”小宫女涨红了脸,抢上一句,才说到一半,被棋语拉了回去。
“陛下,她是说才人已回去休息了,才来找我闲话的。并不是照顾主子不周。”说完回头狠狠瞪了书韵一眼,“是吧?”
武曌点点头:“好,既然都在歇息,朕来的不巧,明日再来看她。”
车驾越行越远,棋语方才松一口气,狠狠拧上书韵的耳朵:“你也没个心眼。才人那样聪明灵秀的人,怎么带出你个傻姑娘。”
“我——”书韵显得有些委屈。
“以后不会说,就别乱说话。”她教训完,松开手向院内望去,心下盘算要不要知会一声。想来想去,又觉得不便打搅,只得作罢。
[R1]出自《新唐书??列传第三十三》,裴光庭的传记。
[R2]这些仪式《两唐书》均有记载。
[R3]玉策是用金绳连编玉简而作成的,长一尺二寸,广一寸二分,厚三分,刻玉填金为字。
[R4]出自李峤《大周降禅碑》。
[R5]改编自李峤《大周降禅碑》
第76章 封禅成(2)
殿内正堂。
“又没什么要紧事,以后别叫我来了。”婉儿侧头看她,神色庄重。
“我是……我是怕你误会。”太平将身子贴过来,环住她的腰,“今日对你那样冷淡,怕你——”
“你我还不了解,”婉儿没有躲开,怕也是习惯了,“现在这样,恨不得想挂在我身上,能误会什么。以后没事,别叫我来。下次再这样,当心我就不来了。”
公主靠在她肩上,乖乖点头,一颤一颤的。
“千骑的马队好威风啊,进退有度,指挥若定。在前边过去的时候,我就想着,难怪大周在边境收复了安西四镇。”过了片刻,公主在她耳边喃喃问道,“婉儿,你会不会骑马?”
“我不会。在宫中那么多年,哪有机会学呢。”她回答。
“这不行。”太平哼哼起来,“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
婉儿轻轻笑了。
“好,回宫以后,闲下来我去学。”
“闲下来?又敷衍我,你万一闲不下来,岂不又成了空话?不行,回宫以后,得我亲自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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