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只有淡淡地说出来,才会让人脊背生寒。清醒理智,条理清晰,不带一丝的愤懑。
“婉儿。”她轻声唤她,好像要把她唤醒一般。
婉儿勾唇一笑,手拂去她肩头的花瓣:“风波都已过去,也该有所行动了。那时咽下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现在还回去。”
太平也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别在意那些,一直忍下去,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婉儿,今日才真正认识你,知道你还是那个年少时,那个站在我身前的人。”
“这次不是我站在你身前,太平,有些事还得你来做。我们不办大事,只办小事。现今就有三件小事[R4] 要做。
“其一,薛怀义是你杀的,得还一个给陛下吧,嗯?陛下与我说,面首是她的权威。朝中大臣仍念旧朝,她虽有帝王之名,众人心里还是把她看作摄政者,不过是帮着无能的儿子料理天下。多数人没有真正承认她‘皇帝’的名号。如今薛怀义、沈南璆已死,此乃天赐良机。听闻你在宫外养了许多面首……
“婉儿吃醋么?”太平笑得有些狡猾。
“我又不是你。”她答,“再者你在宫外,我又不能盯着不放。你要做什么我也不知,吃醋有什么用。说正经的,太平,你养了不少面首,大概是了解那些男人货色的。物色个好些的,献给陛下,别再像怀义那样让她烦心。你是陛下的女儿,理应尽孝道,这件事,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且此事对你好处甚多。献上面首,是讨陛下欢心,她一定觉得女儿贴心,对你多加几分信赖。其次,在陛下身边安插人手,既可以做眼线,又可以让他为你多多美言,何乐不为?你被看作李家的势力,这不可改变了,所以更要步步小心。让陛下知道是我向你转达此事,也无妨,她会喜欢的。到立太子的时候,这人也许能助上一臂之力,也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第二件事,杀酷吏,说的就是来俊臣。武家那几个人与来俊臣沆瀣一气,狄公下狱,皇嗣被诬谋反,背后都是他们的联盟在捣鬼。这个联盟若是能拆散,对你和皇嗣再好不过。说难也并不难,对陛下来说,周兴、丘神勣以后,侯思止、索元礼,酷吏一个一个被拔掉。她早有压制酷吏的意思,只是‘不杀无以慰人望,尽杀无以镇人逆[R5] ’,留来俊臣一个做威慑罢了。他毕竟是小人,仗着皇帝庇护,到现在还不懂收敛。如今朝中逆人杀得七七八八,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对于诛杀来俊臣的手段,我只给一个忠告——你树大招风,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借武承嗣的手,让他自取灭亡。因利益走到一起的联盟,一定能用利益攻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得找个好时机。具体怎么做,我教不得,也不用教。是你,一定能处理好。
“第三件事该我做了。狄公如今在北边幽州做都督,我要助他回朝。陛下本就欣赏狄公,他又在平契丹的时候立了大功,陛下大约不会反对。狄公朝野声望极高,一直忠心李唐,不愿看着武家独大。加之朝中恢复李唐的意愿并不少,他一回来,一定是大臣们的领袖。复立皇嗣,指日可待。
“内有面首建言,外有狄公相助,再拔去来俊臣这颗钉子,事情就做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做大事,只做小事,大事是留给他们做的。”
她对太平淡然一笑,低头展开手中纸卷,不再做声。那纸卷上的故事,写的是春秋末期,吴国进攻郢都,伍子胥掘开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以复仇。
太平心中暗暗赞叹。婉儿的确是厉害得很,这几步见招拆招,不用抛头露面,在背后操纵着所有。让她原本觉得毫无可能的事,瞬间柳暗花明起来。
“婉儿,你运筹帷幄的本领,何时这样娴熟了?”
“不是我的本领,大势所趋,顺势而为罢了。”她答道。说话的时候,只盯着手中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婉儿就是这样,总是做出冷淡的模样。太平看着她,心情就莫名地好。面庞笑容浮现出来,脸凑过去,只问她:“婉儿,你说他们触到了你的底线。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底线的啊?”
婉儿看她一眼,看她故作认真的模样,似乎不得答案不罢休。而脸上的笑,却出卖了这人的小心思。
婉儿收起手中的纸,语调还是淡淡的:“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从前我的底线可高了,现在经历太多,底线已经变得这么低。”说着,伸手拍怕她的脑袋。
“头发,头发弄乱了!”她叫到,双手捂着头。
“安静。”婉儿示意她别出声。随后,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抱着,一手又把那纸展开。
“一起看。”她说
花瓣落在纸上,也落进她心中,纷纷扬扬。早樱绽放了血色。
[R1]早在秦汉时期,樱花栽培已应用于宫苑之中,唐朝时已普遍出现在私家庭园。“樱花”一词,最早见于李商隐的诗句:“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中国原本的樱花品种和桃花长得很像,因此描写樱花的诗作难觅。
[R2]此处设定上元节。早樱最早在一月开放,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R3]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壁,同宴北渚。——出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张说
婉平圈大佬三藐三曾经通过“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出自《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张说)论证过此处“东壁”指东壁皇家图书府,且修整图书府也是婉儿的工作之一。
[R4]为了小说的阅读流畅度,此处时间在正史上稍微有点交叠,上一章描写与突厥的战争战线拉得比较长,此时应该还没结束。但不影响整体逻辑。
[R5]出自《绝代才女上官婉儿》。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写婉平复合是696年,每次感情达到顶峰,就预示着另一轮风波和下坡。696-698年是关系的蜜月期,大家想看的相爱相杀,会在698年之后安排。不知道大家对黑化和相爱相杀的定义是什么,照我的定义,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第79章 酷吏终(2)
就是这样,张昌宗从公主府邸出来,走进了皇宫内苑。他生得的确很美,眉似远黛,面若春桃,五官秀气得很。叫来最苛刻的批评家,怕也找不出什么毛病。与前两个面首不同,他出身贵族,是宰相张行成的族孙,除去容貌秀美,吹拉弹唱也是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把玉笛,被他演奏得出神入化。不若薛怀义那般五大三粗不修边幅,如此色艺双绝,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远远看上去,真似云端走下的仙子。进宫以后,张昌宗每日涂脂抹粉,着锦带玉[R1] ,在皇帝身边,莫名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也许是汲取了薛怀义的教训,张昌宗觉得,与其和别人争宠,不如给自家兄弟铺条路。不久,他把同父异母的哥哥张易之推荐给了女皇。张易之容貌姣好,虽略逊于昌宗,却有另一个本事:炼丹。兄弟二人进宫侍奉,温柔恭顺,很快讨得了女皇欢心。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这两个男人终于不再狂妄,以为皇帝只能属于自己一人。
二张得宠以后,少不得有人奴颜媚骨地奉承,像奴婢对待主子一般称其为五郎六郎。这些人中就包括武承嗣、武三思,他俩牵马的本事还没废,薛怀义死了,又出来二张的马让他们牵。
此其一。说到来俊臣的事,随不可操之过急,也没让公主等太久。近年来她资助过不少儒生,有的没考上回家去了,也有做了小官。虽然如今还没有做到宰辅的,用人的时候也显出些许作用来。有人给她传来消息,来俊臣某个私交不错的爪牙[R2] ,醉酒时闯进来俊臣家中,辱骂了来俊臣的正妻。那女子是名门闺秀,被来俊臣抢来家里,日日忍气吞声,被人辱骂也只有低声呜咽。来俊臣见此情景,只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小不忍则乱大谋,劝慰几句就放了这人。来俊臣之妻得知,只觉此生无望,上吊自杀了。
这人回去以后,琢磨了半日。来俊臣何等心狠手辣,到底是间接害死了他的妻。虽说这次放了他,只怕往后还要算账。一来二去,直是坐不住,与友人商量起对策。
消息传来,太平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在公主的暗中授意下,友人如此这般劝告了一番,让这位心惊胆战的仁兄如梦初醒。
“如今坐在家里也是等死,不如奋力一搏。直接状告来俊臣把握太小,说不定反搭上自己的性命。我教你个法子,现在朝中风头最盛,最得皇帝陛下器重不是别人,正是魏王武承嗣。你不如悄悄禀告魏王,说来俊臣在砸石头板儿砸到他了。你是来卿的心腹,与魏王也曾有些交情,他一定信你的话。那时由魏王出面状告,且天下民怨已久,皇帝一定会仔细考虑。如此这般扳倒来俊臣,保住自己性命就容易多了。”
坊间传闻,来俊臣因为无人可告,在家中准备了数块石头板,上面写上人名,扔石子去砸。砸到哪位,哪位就倒大霉,迎来灭三族的命运,此即“砸石头板儿”的来源。
于是这人真的悄悄跑去,向武承嗣添油加醋捏造一番,说来俊臣要置他于死地。武承嗣听闻噩耗,顿时慌乱起来。来俊臣是一条疯狗,他也知道的。那些经来卿之手的人下场如何,就更明了。近来风闻来俊臣说他的不是,没有深信,如今一想,倒越发真切。毕竟现在政局稳定,无人可告,疯狗乱咬人也是有的。朝廷向来你死我活,武承嗣这么一想,除了死磕到底,也没有别的法子。
来俊臣是女皇的宠臣,多少年来,也有不怕死的告过,下场都惨烈至极。武承嗣与三思、懿宗等人商议,说话的时候又加上些,说是来俊臣要状告武氏诸王。武三思心思活泛,说:不如将皇嗣、庐陵王与太平公主也带上。
“太平公主颇受陛下宠爱,皇嗣与庐陵王即便受着压制,好歹也是陛下亲生的幼子。若告诉皇嗣公主,来俊臣也要状告他们,想必胜算更大。陛下未必信来俊臣谋反叛乱,可若知道来俊臣已犯了众怒,她自然明白这人救不了的。”
武承嗣连连拍手称是。
次日清晨,他赶早驱马来到公主府,说是见千乘王武攸暨,暗中却是要找太平公主。不巧公主梳洗未毕,他便在前厅候着,与堂弟攸暨搭起了话。
一番寒暄过后,看这公主府四面的气派,承嗣便想起当年向公主求亲的事。这一切的荣华,原本都该是他的。
“诶,公主怎样啊?”武承嗣乜斜着眼,凑近低声问攸暨。
攸暨低下头,踌躇一会儿,道:“公主……公主很好。”
“怎么个好法儿呢?”
“公主身体安康,气色红润,我想着,自然是好。”
武承嗣挤起眼睛,啧啧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是说,公主是个大美人,风姿绰约,秀色可餐。这样的尤物,在床榻上到底怎样呢?”
武攸暨瞪起了眼,若说别的还可,这一点,他确乎不晓得。他停了半晌,咬住下唇,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怎么,这么多年,还扭捏起来了?”武承嗣拍拍他,龇牙笑着。武攸暨有些拘束,向身后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魏王——”没让他等太久,这声从屏风后边传来,太平缓步走出,淡淡瞟了武承嗣一眼。
“魏王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不用为难他。”她搭上武攸暨的肩,“夫君,你先到后边去吧,魏王要问我话呢。”
随后,她对承嗣报以一个笑容,怪得有些瘆人:“问吧,我知无不言。”
武攸暨果然起身,三两步转到屏风后边,从后门出去了。
“公主,古人云‘夫为妻纲’,你这样对攸暨,是不是有些仗势欺人了。”武三思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太平笑得更开了:“我有势,为什么不仗?权势不就是用来仗的嘛,否则还有什么用呢。魏王若是觉得没用,要不,我给叫人来您去个势?”
眉头一展,不等承嗣接话,她扭头朗声唤道:“棋语,快让人传膳房的庖厨,带一把剔骨尖刀来。”
听到这一声尖利的“剔骨尖刀”,武承嗣只觉一阵冷风刮过,裆下凉飕飕的。
“你——你要做什么!”
明明白白的惊惶,带着一丝颤抖,他眼睛睁得太大,手也护过去。太平扑哧一声笑了,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直直笑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勉强止住。
“原来魏王也要仗势啊。今日来,怕是不仅要仗着自己的势,还要向我这女流之辈借些。”
武承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连声道:“是,是。”
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大意是来俊臣肆意陷害大臣,这次胃口大了,将女皇的侄儿,儿子,女儿全部囊括进去。再不出手制止,遭殃的可就是自己。他此番来公主府,就是请太平联名上书陛下,告来俊臣谋反,先下手为强。
“来卿不会谋反的,猜也知道,陛下更不可能信。”太平听完半闭起眼,漫不经心。
“梁王有言,这是叫陛下知道来俊臣犯了众怒,人人得而诛之——”
“你以为陛下从前不知道,来卿犯众怒,人人得而诛之?”她一语反诘。
“那公主总不能坐着等死吧!”武承嗣有些急切,话也说得重起来,“再说这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来俊臣常常自比石勒[R3] ,可不是有谋逆之心。”
“那魏王说的话,我就都信么?”她淡然一瞥,“来俊臣是大周的开国功臣,魏王您诬告功臣,岂不是心怀叵测?”
“公主!”武承嗣眼见着不成,越发焦灼,“来俊臣残害百姓,为非作歹,这也是为了大周——”
太平心里冷笑,你还知道天下苍生呢!
“好,魏王不是说我仗势欺人么,今日就仗我的势了。”她挑眉,“我把武攸暨叫过来,你呢,亲口告诉他,你床上无能,妻妾都要往外边跑。如此我就答应与你一同上书,告来俊臣谋反,如何?”
说完她又微微笑了,侧头端详武承嗣半红半紫的脸。
“公主,这——”
她耸耸肩:“那好。慢走,不送。”
武承嗣踌躇许久,半日憋出个“好”字来。他同武三思一样,信奉着一条“真理”——一个人若能丢掉人格与尊严,他就可以拥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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