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公主被众多宫女簇拥着,晃悠着来到内文学馆。范先生已在那里等着,身边瘦瘦小小的,正是昨天那个女奴。女奴行了礼,便不理她,自顾自拿一卷书读了起来。公主眉头一挑,说:“你不是喜欢抄书么,怎么不抄了?”
婉儿回首看她一眼,又转回去:“纸笔对殿下来说不算什么,我可浪费不起。”
“那就别读书了,”公主哼了一声,“我看你这清癯纤弱的样子,想必以后嫁不出去的。学些吃饭的本领要紧。”
“我不需要嫁出去。”婉儿说话仍然淡淡的,“我本是奴籍,出不了掖庭,怎么可能嫁出去。”
回答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公主一时占不了上风,只得自己闷气坐下。
“喂!你过来,给我读这篇《硕鼠》。”说不过,支使她做事总是可以的。婉儿无奈,只好捧起书给她读。
清晨,范先生叫她过来,让她做公主的侍读。想起昨日的遭遇,她一万个不愿意。范先生说,这是皇后的意思,她听了却皱起眉。皇后想必不会做错事,也许真有什么筹划,于是她答应下来。但一见面,好像气场不和命里犯冲,一切都变得奇怪了。她读着书,偶尔偷偷抬头看一眼公主。她长得娇小可爱,只比自己小一岁,却矮了半个头。那人显然没有仔细听她读书,三心二意的,不一会儿就玩起纸笔来。婉儿看不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公主殿下!”
小公主方才一字也没听进去,摆手叫她别读了,又玩起砚台来。婉儿的确没见过这么好的方砚,只觉得落在这种人手上可惜了。可是,六岁的孩子,能希望她如何呢?婉儿叹一口气,原本安静读书的日子是过去了,请来这么一个祖宗。不知道她要呆多久才离开啊。
不多日,公主也学了些皮毛,为了显孝心,专程去姥姥杨夫人府上献诗。
婉儿抱着沉重的书卷跟在后边,心中只有冷笑。公主作的诗?她写了几个字?还不是范先生和自己代笔润色。她能把写出来的东西认全,就谢天谢地了。没办法,世道如此。
一行人进了府门,在前堂等了一会儿,家奴把她们引进正室。
刚进去,婉儿便吃了一惊。坐榻上不仅一人,却是一男一女。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面容白净清朗,颇有美男子之风。女子年岁已大,满头的银丝,想必就是杨夫人了。这却不足以令人吃惊,怪的是男子斜着身子,半躺在杨夫人怀里,一副噘嘴撒娇的模样,好像在说着什么私密事。这一下,着实让上官婉儿有些反胃,抱着书卷赶紧扭过了头。小公主却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平静地向杨夫人与贺兰敏之行了礼。
“免礼。”杨夫人年纪大了,声音还是中气十足。
“儿近日跟从范先生学诗,小有所成,献上拙作,还请外祖母品评。”公主说着,叫婉儿送上书卷。
婉儿是真的不愿,无可奈何,只得过了去。
杨夫人翻了几卷,赞不绝口,说公主已经学有所成,诗文精进了。顺手叫家奴送了些赏赐给跟随的宫女,又叫人赏了范学士。
杨夫人留公主府中用膳。公主年纪小,贪玩,用过饭便乱逛起来。府中花园花花绿绿,正走到一处流水,忽听得假山石后面传来异动。
“你就从了我吧,我是谁你还不知道?以后有你的荣华富贵——”
小公主吃了一惊,这是表兄贺兰敏之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侧耳听着。
“不行啊,我是公主的侍女,还要服侍公主的——殿下,求求您放过我吧,求求您!”
这声音是她一个贴身侍女。公主闻声吓了一跳,不知该进该退,呆呆站在那里。她缓缓探出头去,只见敏之把侍女按在那里,侍女叫着,反抗着。贺兰捂住了她的口,随后是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戏。
在……在做什么?公主隐隐感觉,是一些不大好的事。也许她应该出面阻止,这可是她的侍女啊,难道——不,也许不该。只是个侍女罢了,另一个,是外祖母的宠儿,是堂堂周国公。
天色渐渐暗下来,众人预备起驾回宫。婉儿见公主回来后面色不佳,好像有什么心事。同行的一位侍女,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
“来,让哥哥抱一下。”杨夫人年迈,告辞之后,没有出来送行,跟出来的是周国公贺兰敏之。到府门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对小公主这样说。
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敏之已经从背后抱住她,……(此处103个字无法过审,描述了贺兰敏之骚扰太平的过程,请自行脑补)
宫女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婉儿觉着公主没有跟上,便回头去寻。一眼见到这情景,顿时心生愤慨。她三两步上去,猛地把公主从他怀里拽出来。公主踉跄两步,反应过来时,已被她护在身后。
“这是当朝的公主,殿下的表妹,如此这般成何体统?万望周国公自重!”字字铿锵,没有半分卑微和犹豫。
贺兰敏之后悔,自己方才光顾着摸了,没抱紧,被这小奴拽了出来。
“让开。”他眼睛狭长如深渊裂缝,嘴上挂着假得如同标本的微笑。
婉儿说不害怕是假的,她觉得脊背发寒。这笑笑得她毛骨悚然。她鼓起勇气抬头直视那深渊般的眼睛,咬牙坚定对望着,不后退半步。
敏之不理会她,闪身想从左边绕过去。婉儿下意识抬起左臂,挡住他的去路。
目光相对,两人都一言不发。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声音温和好听。
“周国公,您不用给我机会。”明明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公主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同——那因恐惧而微微发出的颤音。
贺兰敏之抓住婉儿举起的手腕,细细端详了一阵,惋惜似的摇了摇头。他慢慢地使力,一点一点拧过去,如同洗衣妇细细拧一条棉被单。
婉儿纤瘦的手腕上,皮肤扭曲了起来。她皱一下眉,忍着没有放下手。
贺兰敏之笑了,嘴角是怪异的弧度。双眼着看婉儿,他手上加大了力气。
手腕被拧成了奇怪的角度,婉儿只觉得骨骼经络生疼。她脸色微微泛白,额头渗出点点汗珠。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咯吱咯吱,嘎嘣嘎嘣。宫女们仅仅是听着,都不禁战栗。
婉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默默站着。她感到眼角有些湿润,那不是软弱,是真的疼极了。不,不能哭,绝对不行。她强忍着泪,仍然盯着贺兰敏之,眼中是无畏与愤怒。
贺兰敏之松开手,她的手腕如提线木偶一般垂下来,好像没有生机的死物。婉儿没有放下胳膊,横在前面,挡住敏之的去路。
“你看,我们兄妹正亲近呢,一个宫奴都敢过来骂我。凝月,你的随从可太放肆了。”贺兰敏之高高的个子,越过婉儿的头顶看向公主。
“表兄说的是,回去我一定好好管教。”小公主走上前,与婉儿站在一起,扭头呵斥道:“还不快给周国公赔礼!”
婉儿放下手,停在那里不动。她嘴唇抿紧,显得分外艳红,也许是方才一直咬着的缘故。
面色,越发白净了。她的鼻梁很挺拔,总让人想起西域的胡人。不过比起胡人,又玲珑秀美许多。下颌线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莫名是清冷少年的模样。耳廓如同狼毫勾勒过一般,时深时浅,浓墨淡彩。睫毛迎着光微微颤动,眼中闪烁的,不知是隐隐的泪光,还是坚毅的神采。
公主侧头看着她,看着她鼻尖淡淡的茸毛,目光不愿离开片刻。只觉得她今日分外好看,比宫中任何一个女子都出尘艳绝[R1] 。她若是皇帝,碰巧看见此刻的婉儿,必定心摇魄动,魂牵梦萦,日后三千佳丽只独宠她一人。[R2]
好美。
从那一刻起,她便一点一点发觉,这个女子真的美极了。她惊讶于初见时,居然轻视了婉儿的美。婉儿美得如此耀眼,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微微泛红,粉雕玉琢,玉兰花瓣不过如此。虽说只比她大一岁,却高上许多,低头看自己的时候,眼神带着笑意,柔柔地看着,看得让人没了骨头般瘫软。她静静地听你说说话,托着腮,就这么眼神相对。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连呼吸都可以忘记。她读诗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时而入木三分坚定决绝,时而慢声轻叹温婉柔和。若是敌人,是战歌铿锵有力,若是恋人,是毒药化人骨髓。
从那一刻之后,她再也想象不出,为何会有人觉得婉儿不够美。
婉儿垂着头,斜看一眼她。公主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责怪,仿佛冰冷的海水,慢慢在深处凝固,蚕食她身上的仅有的温热[R3] 。
“失礼了。”她语调平静,好像刚刚借道时无意撞了别人。
好像她不会痛一般。
[R1]小龙女“世间竟有此出尘艳绝之女子”表情包[手动狗头]。
[R2]《宫倾》里的句子,写卫明溪的。自然人物设定差别挺大,但不得不说婉儿和卫明溪都是清冷挂的,太平和容羽歌都是美艳挂的。
[R3]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呼呼,终于开始好康一点了吧哈哈哈(困难,求求审核放我过,真的很清水orz)
第10章 初相见(3)
回宫城的路上,公主坐在车中,时不时掀起车帘一角,看一眼婉儿。她以为她会哭,想在她脸上找出怨恨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半分表情,死心了,淡漠了,无所谓了。
难道你不会恨我吗?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这样对你吗?我对你来说,完全没有分量是吗?
公主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得到,说什么也没人敢不从。可这个人不会宠着她,更不会关心她。更可气的是,她不喜欢自己,居然还挺身而出保护自己。那些平时低三下四的谄媚奴婢,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公主心底忽然生成一种奇怪的渴望[R1] ,她想让这个人心里有自己,哪怕是恨意也好。她不想在婉儿的心中,只做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宫奴婉儿,你可知罪?”
回到皇城,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公主这样问她。
“回公主,奴不知有何罪。”婉儿说着,平静而冷淡。
“我与周国公是兄妹,举止亲密实属正常,你却血口喷人,肆意谩骂周国公。这也罢了,你还敢污蔑当朝公主,说我被羞辱?此等大不敬,原该送监问斩,我宅心仁厚,念你是初犯,来人,给我掌嘴二十!”
“殿下!”宫婢棋语上前道,“婉儿年纪还小,这回,就算了吧——”
“画采,你去!”公主不理会她。
画采是公主奶娘的女儿,年纪与婉儿一般大,从小与公主一块儿待在宫里,什么事都听着公主的。她不知有何事,听命就上前去,扇起了耳光。
“太轻了,本殿没让你吃饱饭么?”公主对画采说道,转身坐在了榻上。
画采加重了力道,二十下过去,婉儿被打出鼻血,脸也肿了起来。公主见状轻轻一笑:“果然丰腴些好看。再打二十。”
“公主殿下!”棋语连忙制止,“婉儿她一定知错了,再打下去——”
“我自己的人[R2] 我来管教,用不着你管。”公主玩弄着指甲,装作心不在焉。
画采于是又打起来,打得手掌都有些生疼。二十下打完,她才敢仔细看看婉儿。在宫中待了六七年,掌嘴笞杖见得不少,但从未见过一个一声不吭的。画采心中有些奇怪,她是个哑巴么,怎么既不求饶也不喊冤呢?看着婉儿的脸,鼻血被她打得已经抹开来,使得红肿之处更加艳红。也许是从小吃得不好,鼻血流出,便没有止住的迹象,啪嗒啪嗒掉在身上地上。往下看时,画采才注意到,女奴的左手,似乎已经折了,耷拉在那里。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怎么惹到公主的?公主平时虽然娇贵些,嘴也不饶人,有时候挺烦,可从来没打过人啊。
“再打二十。”[R3] 公主说。
谁都知道,公主是劝不动了。画采看着婉儿,这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也有些于心不忍[R4] 。她低头悄声道:“你避开些啊。”
婉儿垂下眼帘不作声。
那天婉儿回去掖庭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带着伤,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仔细地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也许吧,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不是为了公主,甚至不是为了皇后,是为了她自己。她不能允许这样的苟且事在眼前,自己却无动于衷。
她是个女子,是个宫奴,这辈子在掖庭,读诗读文,没别的用处,不就是为了和那些麻木温驯的人划清界限吗?如果对苟且之事不闻不问,她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公主——公主——婉儿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她恨不起来公主,反倒觉得她可怜[R5] 。婉儿之前从未这样想,更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可怜起这人——大唐最受宠的公主。是啊,公主美丽、高贵、冰清玉洁,怎么可能承认受辱呢。而证明她没有受辱的唯一方式,就是狠狠地惩罚她,当着众人的面,不留情面。
公主在同龄人中算得聪敏,不会真的蠢到那种地步,以为贺兰敏之是一片好心。那么,死要面子便是唯一的解释。婉儿抚着自己的脸,只觉得快没有知觉了,她轻轻叹一口气。公主还小,很多事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做,却只学到表面,这也怪不得她[R6] 。恨她?恨她有什么用?
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宫中这边,公主思虑了半日,叫来画采,对她道:“从明日起,你常去掖庭看着那女奴的一举一动,若是她再瞎传什么我与表兄的事,你回来告诉我,我饶不了她!”
公主这样盘算,画采今日打了婉儿,婉儿想必不会对她有好脸色。这一来二去,画采必然到处寻她的不是,罗织也能有一两个罪名。到时再找婉儿,名正言顺了许多,就不信她还能逃得出自己的掌心。堂堂公主,要是制伏不了一个女奴,说出去也够丢脸的。
咸亨元年,从太宗文皇帝以来,平静了多年的西部边境,忽然再起战事。唐军没了建国初期的几员大将,加之和平过久,竟然节节败退。那一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下令让灾民离开原籍,去地方各州乞讨。朝野再次将矛头指向武皇后,说上天降灾,就是看不惯武后专权。武皇后也不扭捏,很快“提出避位,以答天谴”。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巧妙,把难题抛给了李治。李治怎么可能让她退位,除了武后,朝野还有他信任的人么?儿子?如果让位给太子,他的权力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况且他是男人,是皇后的男人,皇后已经低头示弱了,他怎能允许自己的女人受朝臣的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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