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彤会理解的。”沈般面无表情地道:“换作她,也不会救我。”
“你这小子也是执拗的很啊。”肖凌云摇了摇头,看向顾笙道:“那顾家小子,你就这样看着他为你连命都不要了?”
在老者眼中的东西,让顾笙感到了一瞬的不寒而栗,更加不知所措。
“不要听他说的话,顾笙。”沈般紧紧抓着他的手,捏得他的骨节都有些疼了:“我们要一起出去才行。”
说罢一股血腥气再次涌上喉咙,他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两声。顾笙连忙去扶他,眼见他的嘴角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手指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沈般……这是为他受了伤吗?
又是因为他。
“都这样了,还要硬撑着,当真愚蠢。”肖凌云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如此,不如老夫先给你们讲个故事,也能让你缓缓。”
沈般刚想说些什么,顾笙却突然拉住了他。
“还请肖先生指教。”他扶着沈般坐在一旁,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面对着肖凌云和他身后的重重包围。
道方门子弟,没有未战先退的道理。
“你可听说过‘毒老子’的名号。”
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顾笙还是谨慎地答道:“家师曾经参与围剿,说是残害千万人的大魔头。”
“此人一生醉心用毒之术,无论是蛊毒还是蝎崇教的巫术都有所研究,涉猎之广,令人叹服。”肖凌云慢条斯理地道:“他并不嗜杀,却残害了千万平民百姓,为的便是炼制一种叫做‘毒人’的利器。”
沈般只能看到顾笙的背影,听到那两个字时,他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在他的构想中,毒人可以刀枪不入、铁皮铜骨。身周弥漫着毒雾,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且无药可解。他还真就这样造就了一批怪物,肉体不似常人,且力大无穷。但很快就出现了新的问题,毒人往往过不了几天便死了。侥幸活下来的,也如同木偶,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浸毒的过程太过痛苦,若保有神志,都会被活生生地痛死。可若无伤无痛,便也无畏无惧、无知无感,和一滩烂泥没什么区别。
因此毒老子改变了思路,采取养蛊的方法,从所有的‘材料’中,选出其中精神最强大的几个。再一点点增加浸毒的次数,常年累月之后,身体自然也就习惯了。
这就需要无尽的厮杀。
在一次次的战斗中活下来,在生死间挣扎着,激发所有的潜能,最后变成一个不人不鬼、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顾家小子,你究竟杀了多少人,才活到最后的?
第84章 (八十四)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伴随着肖凌云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慢慢爬上了顾笙的脊背,用嘶哑的声音在他近侧耳语着:
你看,你这个怪物,到底还是逃不掉的。
他本应该永远记得那一切。
无数画面,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他看到了肮脏而阴暗的地牢,一缕光亮透过高高的气窗照了进来。一个又一个孩子脖颈上套着锁链,最大的也不过十余岁,像牲畜一样被囚禁在里面,眼睛像是无辜而无知的幼鹿。耳畔传来的,是远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仿佛要将人活生生地从内里撕裂。恶人们在一旁哈哈大笑着,仿佛这是什么值得去笑的事情。
渐渐地,周围又归于一片死寂,仿佛那些惨叫声从未出现过。接着又有人走了进来,打开监牢,挑选了几个孩子,扯着他们脖子上的锁链,强硬地将发抖的幼鹿拖出那道门。
他们不会回来了。
在这样阴森可怕的地方,仅剩的温暖也就只有同伴们的体温。相互依偎着,仿佛就还有希望。
“一定要活下去啊。”
稚嫩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
如果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曾有天真烂漫的幼鹿鼓足勇气,坚定地看着他,对他这样说过。
而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瞧见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幼鹿的胸口。由于动作过于干净利索,甚至没能听到哀鸣与悲泣。
那究竟是怎样一个炼狱呢。
顾笙远远地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仿佛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在幼鹿群中,只有一个孩子的眼神,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那个孩子的眼睛是灰暗的,无论周围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或许也是因为他有一双那样的眼睛,才能活到最后。
被捕杀的幼鹿,最终蜕变成了一匹心狠手辣的恶狼。
不是没有人向他求饶,半大的孩子打着哆嗦,恐惧到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求求你……求求你……
你明明和我们是一样的啊?
为什么……你要杀我们。
你也是刽子手。
你也是杀人的恶鬼。
倒在血泊中的幼鹿们死不瞑目,缓缓站起来,用残破不堪、沾满鲜血的手指着他。
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活着。
为什么你不去死。
“顾某……记起来了。
顾笙抬起头,目光悲戚,仿佛他仍身处十几年前的那座无间炼狱之中。
“虽然你那时年纪尚小,但却心狠手辣,残害无辜。”肖凌云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顾笙的心口:“如今更是危及师门,拖累亲友。”
“我若是你,早就引颈就戮,以谢天下了。”
是啊。
为什么背着这样重的罪责,却还有颜面继续活在这世上。
“毒老子同党罪无可恕,但若你死在这里,无论是包庇你的道方门,还是沈公子的高山流水庄,都不会受到牵连。”
沈般咬着牙站起身来,刚想要出言反驳,但看着顾笙的背影,不知怎的便将要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他的心结,必须要自己解决才行。
他相信顾笙,他们要一起出去的。
“当年……在那魔头的毒窟之中,顾某的确做尽了极恶之事,手下无辜者亡魂不计其数。”顾笙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不想欺骗自己,杀人的的确是他。在屠刀落下的时候,他从未有过迟疑。那时的他心里若还剩下一星半点的善,便不会成为老疯子的帮凶,更不会有机会活到今日。
“但这真的是你盯着顾某不放的原因吗?”
听言肖凌云微微挑眉。
“这一路上,你不惜赔上无数江湖好汉的性命,也要置顾某于死地。”顾笙接着说道:“若说你是抱着替天行道的心,顾某是怎么都不信的。”
“千叶卫行事,难道还需要你一个小辈的首肯?”
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就如其他人一样,顾笙的眼瞳有了一瞬间的颤动,但也快速回归了平静:“肖前辈行事,并不像千叶卫的风格。”
“你管得倒是够多。”
“那么肖前辈可愿和晚辈赌一把。”
“你这是欺负老夫善良。”肖凌云摇了摇头:“明知会赢,才进赌盘,可不是君子所为。”
“晚辈原本就难当君子之名。”
无论是顾君子还是毒君子,都并非真正的他。
“但是晚辈想和肖前辈打一个赌。”顾笙抬起眼,直视着面前的老人:“就赌你面具下的那张脸,并非是肖凌云肖前辈。”
地道之内,顿时安静的可怕。
“……你可想清楚了。”面前的“肖凌云”表情意味深长地道:“原本我是可以放过他的,现在却要杀掉你们两个人。”
“前辈的废话多了些。”
话音刚落,便如同踩动了什么机关,方才还静静站在一旁的鸿客居众人瞬间动了起来,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朝两人袭来。见状沈般拦在顾笙身前,刚才他从角落里顺了块快要发霉的破木板,栓上琴弦后便如一把简单的古琴。横扫之下,音刃如乱军一般,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沈兄弹琴,还是如此别具一格。”顾笙苦笑着放下了堵住耳朵的双手,只觉得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是琴不好。”沈般面无表情地道:“我掩护你,从密道口冲出去。”
“被我牵扯进这绝境之中……沈兄可会觉得后悔?”
“不会。”
从京城的初遇,到现在一路同行,他只是觉得庆幸,有足够的运气遇到这样一个人。
如今两人一个重伤,另一个施展不出武功,应对鸿客居众人的确更吃力了些。不过风闻阁却只是站在旁边,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在“肖凌云”出现后,他似乎不打算再插手了。
无数暗器向两人袭来,顾笙还是能感到身上各处传来阵阵刺痛。鸿客居的刺客向来以一击毙命为宗旨,手段千奇百怪,让人极难招架。于是他暂避锋芒,闪身来到刺客的身侧,反困住他的手臂,将长剑反手夺了过来,反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地道里战得如火如荼,“肖凌云”一直站在战圈之外,看着正苦苦挣扎的两人,从嘴角溢出一丝冰冷的嘲笑声。
这世上到处都是蠢货。
沈般死在这里虽然难办,但罗家总要顾及罗彤的生死。只要他上下打点一二,总有瞒过去的法子,最多不过壮士断腕。
最麻烦的,还是隐藏在这背后的人。
那人比他还要小心谨慎,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不将他揪出来,总是让人不够踏实。
“拿我的机关匣来。”
旁边的刺客连忙将手中的东西递上,从外观来看,是一个长一尺半、宽高约一尺的盒子,表面用黄铜刻画着梵文的图样。“肖凌云”将机关对准人群中的顾笙,冷哼了一声,扣动了机关。
顾笙只听到隐隐的破空声,紧接着便胸口一痛。一根银色的箭矢直穿过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在一旁的墙壁上。他觉得身体顿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双腿一麻,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旁边的林一见此空隙,提剑而来,利刃狠狠朝顾笙的头颅斩去。
咣!
千钧一发之际,沈般及时赶来,抬起手中的木板将这一击硬接了下来。片片木屑炸开,沈般眉头微皱,用手指缠住琴弦,化为一条长索,拦住了长剑的锋刃。
远处的“肖凌云”调转机关匣的方向,这一次他瞄准了沈般。
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把利刃破空而来。剑光如长虹贯日,直刺入他手中的机关匣,并精准地卡住了齿轮,叫那机关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在场之人都感到心中一震,连“肖凌云”也不例外。
是什么人?
定睛一看,他才意识到面前的哪是什么刀剑,不过是一根干枯的长树枝而已。
修炼至绝顶高手时,摘花飞叶皆可为兵刃,这都是话本里写来骗人的。
但世上的确有一些人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
众人齐齐转身,才看到暗道的另外一端,身着墨蓝色锦衣的剑客正站在那里。尽管衣着稍显狼狈,双目却神采奕奕,仿佛他自己便是一把不会藏锋的宝剑。
“谁敢动沈般,先过了我这关。”天下第一高手、百战剑圣罗率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告道:“要是他伤了一根头发,我要你的命。”
正抱着顾笙的沈般:“……”
他突然明白自己和罗不思的关系怪在哪儿了。
罗率的出现显然在鸿客居众人的意料之外,“肖凌云”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飞身抓向一旁昏迷不醒的罗彤。风闻阁也同时睁开了双眼,拔出腰间长剑,朝罗不思的方向攻去,让他无暇分神。
不好。
沈般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咬着牙,硬受了林一的一剑,被刺穿了肩膀。趁着这空隙他用力一扫琴弦,发出道道音波,拖住了“肖凌云”一瞬。
也就是这分秒之间,青色的身影伴随着一阵香风翩然而至,抱起了昏迷不醒的罗彤,闪过“肖凌云”的攻势,朝罗不思的方向不要命地奔去。原本风闻阁是有机会截住她的,可在看清她面孔的那一瞬,向来淡泊的风路城城主有了一瞬间的怔忪,竟叫她这样躲了过去。
来到罗不思身后,孙芙兰总算松了口气。方才的那一下超过了她的极限,如今却是有些难以后继、气息不稳。
“罗公子,你可要千万记得,在你面前的人是风路城的城主风闻阁,刚才要伤令妹的是福禄寿酒楼季三先生,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则是鸿客居名为林一的刺客。”她一边压下轻喘,一边对罗不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他们不仅犯下了谋逆大罪,还借用千叶卫的名头残害无辜之人,罪大恶极,死一千次都不为过。”
“贱人。”“肖凌云”,也就是季三先生恨声对孙芙兰道:“当初便不该留下你的性命。”
“谁叫你还用得着我呢。”孙芙兰淡淡一笑:“先生倒也不必把自己想得过于仁慈,这些时日来还要多亏了先生,让我体验了一番行尸走肉般的活法。”
季三先生看向一旁的林一,目光中满是猜忌:“她的药是何时停的。”
“不曾。”
“你早就知道她不受控制了。”
林一低下头,沉默不语。
“都是一群废物。”季三先生转向孙芙兰,目光阴沉:“连一个小丫头都防不住,叫人钻了空子。”
“是先生教得好啊。”孙芙兰笑着说道,眼中满是恨意:“先生不仅教会了我读书认字,还教会了我如何骗人,怎样下手杀人。”
她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最信任的客卿,她最信任的老师,有朝一日会变成狰狞丑恶的叛徒,害了他们一家。
“有人告诉我,甚至连‘季三’都不是你的本名,而是千叶卫为你起的化名。”孙芙兰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躲躲藏藏,如同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还胆敢借着老虎的威名四处为恶……他们可曾知道,你在风路城里藏了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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