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没有琴意……那你的剑意又是什么?”
既不是好人,也不是恶人,永远下不了决心,最后只是当一个作壁上观、逃避事实的懦夫。
风闻阁摇了摇头,只道:“待你日后便知,若在这世上并无所求,那么心自然不会为外物所动。”
沈般还从未见过像他这般自相矛盾的人。
但即便对方留了力,他却也不敢懈怠。从前他从未以风闻阁这般的宗师为敌手,因此功夫虽然提升上来了,却无缘接触更高的境界。因此若是风闻阁有心想要脱局,他恐怕是拦不住的。
风闻阁的剑气锐利无比,沈般的琴弦困不住他,反倒被他接连斩断。见此沈般一咬牙,将断裂的琴弦绕成一股,学着罗彤的招式,朝风闻阁的颈间勾去。风闻阁抬手一档,便只缠住了他的手腕,沈般顺势一扯,将他拉了个踉跄。
就在这时,体内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使得沈般动作一僵,身法也慢了半拍。
“小心!”
一道柔软的影子突然扑上了他的后背,紧接着身后一热。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先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仿佛一朵盛开着的、舒展着柔软花瓣的艳丽花朵。
“咳咳……咳……”耳侧传来女人压抑着疼痛,却显得有些释然的声音:“……还来得及……太好啦。”
沈般转过身,接住了倒下的孙芙兰。
她的状态糟透了,生机如凋落的花瓣一般流逝着。那把传说中有邪龙附身的宝剑刺中了她的要害,截断了她的所有生机。而黑衣的杀手就站在她身后,如冰山一般的面孔上终于有了松动。
明明沈般正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林一却不再动手了。
“别说话了。”沈般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先止住血。”
“没用啦。”孙芙兰气息奄奄地道:“像我这样的小人物,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万幸了。只可惜……还是没能看到这盘棋的终局。”
说罢她拉住了沈般的衣袖,染满鲜血的手指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子。
“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赢。”
如果早些遇见你便好了。
如果早些遇见你,或许我会变成……比现在要好的多的人。
沈般看着青色长裙的女子,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沾惹了满身尘埃,死得悄无声息。黑衣的杀手仿佛在那一瞬后,便被关闭了五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听、不看,无知、无觉。
“你如果不想要她死。”沈般开口道,声音有些哑:“早做什么了?”
林一手无寸铁,却没有半分动摇,低声道:“你可以杀了我。”
“你的命有什么用。”
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场混乱的闹剧,也早就应该结束了。
这时突然从天边升起一道绿色的烟雾,见此包括季三在内、鸿客居众人及风闻阁的神色都是一变。
原本季三先生已然获得了优势,现在却主动后退道:“情况有变,照计划行事。”
说罢,鸿客居的所有人都纷纷停手,四散奔逃而去。顾笙只犹豫了一瞬,便朝着季三的方向追了过去。林一最后看了孙芙兰一眼,跟着一同离开了。原地只剩下了沈般、罗不思和风闻阁三人。
“那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罗不思收剑入鞘,大大咧咧地朝风闻阁问道,似乎完全没有方才他们还是生死之敌的自觉:“怎么一看到它,你们就一副被端了老家、如丧考妣的模样。”
“若是燃起这道烟,便是说他们要去销毁岛上的一切痕迹,分散离岛。”风闻阁面无表情地说道,似乎一切与自己毫无干系:“既然来自海岸方向,大概是有人上岛了。”
“哦,这么说我就懂了。”罗不思一拍脑门儿:“估计是妹夫叫的人终于到了,那我可得去帮忙,否则得有大麻烦了。”
风闻阁来到沈般面前,伸出手,似乎想要帮他怀中的青裙女子整理鬓间的乱发,却被沈般一把挥开。风闻阁并未动怒,只是道:“福禄寿酒楼早已销毁了证据,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罪证。只要季三还活着,便有利用的价值,朝廷和千叶卫中还有人会保他。”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无论是季三还是罗家占了上风,风路城都会被推出来作为挡箭牌。但若是风家抱紧季三的大腿,或许来日还有恢复荣光的机会。
“老夫并不喜欢那老贼。”风闻阁的神色不变:“仅此而已。”
沈般沉默了片刻,便将孙芙兰递到了他怀中:“她应当是不恨你的,但别忘了,她也是因你而死。”
“嗯。”
然后沈般收了收散乱的琴弦,便朝顾笙和季三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边是十五年前的恩怨是非,一边是现今来意未明的四大家族,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仿佛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驱赶至这暗岛的山林之间。蚁穴被洪水冲垮,蚂蚁们只能没头没脑地四处逃窜。而在风家暗宅燃起的那片火光,便如同立于高处的一把火炬,将这一切照得黑白分明。
风家百年沦落至此,一切该结束了。
“……对不起。”
风闻阁抱起毫无声息的青裙女子,轻声开口道。
只是这声抱歉,她得到的太迟了。
第89章 (八十九)人之生也固小人
顾笙一路追着季三进了密林,对方似乎也有意将他往偏僻的地方去引。看来这老贼即便是落荒而逃,却也并未完全放弃除去他这个眼中钉的计划。
正好,他也一样。
直到周围已经不见其他人,季三才停了下来。顾笙顺势一掌拍去,被季三猛地回身,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两人拳掌相击的一瞬间,在林间激起了一阵风浪。落叶如群鸟般混乱地随风盘旋,发出窸窸窣窣的叫声,又仿佛是摩擦绞动着的钢索。
在彼此眼中,他们都是自己与那段见不得人的过往间最后的联系,是自己从魔窟重返人间最后的障碍。
来自十五年来的恩怨,该在这里有个了结。
“真是只凶戾的恶犬。”
“终于不逃了?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你算帐。”
“……愚鲁的蠢材。”季三先生摇了摇头:“这一次我或许是败了,可并非是败在你们手上。若不是有人帮你们,休要以为你能在我手上讨到便宜。”
“随你怎么说。”顾笙哂笑:“不就是输不起吗。”
输赢又不是说出来的。
两人拳拳到肉、生死相搏。原本顾笙还落在下风,却越战越勇,目光变得越发嗜血疯狂。渐渐地,竟然与季三先生打了个不分上下。
不过是一只被造出来的怪物,活该一辈子被绑在架子上。
取走顾笙的血后,季三做了许多研究。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毒,其中又参杂着蛊术的特性。他将普通的鲜血与它混合,发现很快便被血中的蛊吞噬同化,成了新的“子蛊”。只要母蛊想,便能让子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成为只能乖乖听从命令的傀儡。
他试着种在人的身上,可没有人的身体能够承受这毒所带来的巨大负担,往往坚持不了几盏茶的时间便崩溃了,化成一团散发着兰花淡香的模糊血肉。
如果当年毒老子用了“毒人”,武林盟围剿即便能胜,恐怕也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他还曾感到可惜,当初若是留下那个小怪物的命便好了。像这样无所不能的利器,如果放在他的手上,足以掌控整个武林。那个老疯子竟然这样白白浪费,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刚认出你的时候,我还曾想过要与你合作。”季三拍了拍自己刚被顾笙打了一掌的肩膀,压下翻涌的气血:“现在想想,那才是最愚蠢的念头。”
他在芳华寺设局,原本是想试探顾笙,顺便拉拢一二。
“的确愚蠢。”顾笙扬起了笑,抹去嘴角的血渍:“虽然记不得了,但我猜你不仅没说服我,或许还被我揍了一顿。”
季三的面色阴沉。
他的确没有想到,本该毙命的顾笙竟然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可是道方门顾景云的徒弟,怎会和你这等邪魔外道狼狈为奸。”
“也对。”季三又接住顾笙一掌,将他狠狠往树干上一拍,又是无数叶子落下。
“那也是个出了名的石头脑袋。”
天降横财,得到这世间最强大的杀人利器后,却束之高阁,甚至将他教养成了一个天真的废物。
“咯噔”一声,顾笙将自己脱臼了的胳膊扳回原位,笑着道:“你也喜欢骂那老东西啊,怎么不早说,没想到我跟你这老贼竟也有投缘的地方。”
他的确是恨极了顾景云。
恨他否定他的一切,恨在他眼中,只有“顾君子”才是值得的。他连名字也没有给他,又将他当作“妖邪”对待,让他成了无所归依的孤魂野鬼。
明明他们都可以是顾笙。
“但顾景云再怎么不好,却也光明磊落。和你不同,便是有再大的权势,也要躲在阴影里,活像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也感激顾景云。
感激他将他从魔窟里拉了出来,强硬地扭转了他持续下坠的命运,按头让他过上了名为“顾笙”的人生。让他再次拥有了家人、朋友,还有……遇到了沈般。
那个真正愿意接受他的一切,愿意陪伴着他的人。
“别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季三冷笑道:“等你的身份暴露之后,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哪怕你一个人也不杀,也会成为他们口中人人喊打的毒君子。”
“或许吧。”顾笙避开季三的拳头,化掌为爪,往季三的头顶抓去。季三急忙险险避开,还是在脸侧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叫我‘毒君子’或‘顾君子’又如何?我只是我自己,不必活在别人的目光中。”
只要他在乎的人还都在乎他,这便够了。
两人打红了眼,恨不得生啖对方的血肉。拳脚相交,毫无招式可言,骨与肉一次次相撞,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对季三来说,他现下应该立刻离岛,留下性命才可东山再起。可不知为什么,疯狂的烈焰在他体内翻涌,他也仿佛再次回到十五年前,拿着匕首,刺向他人生中最大的障碍。
他想杀了这个怪物。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战得正酣时,顾笙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硬是收回了已然出招的拳脚,猛地一转身,挡下了身后来自林一的偷袭。
有援军到来,季三先生立刻占了优势。两人合作之下,顾笙很快寡不敌众、落入下风。季三先生一拳重击他的心口,打得他吐出一口血来,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他又追了上去,手如鹰爪一般,紧锁顾笙的咽喉,借力重重地将他按在地上。
“为何不带剑来?”
林一在一旁低头道:“事态紧急。”
季三先生眉头微皱,接着便笑道:“那用石头砸碎他的脑袋。”
“是。”
尽管被压在地上,但顾笙的表情依旧凶狠。即便到了最后关头,这条凶戾的恶犬也不肯认输,咆哮着想去用牙齿撕碎他的咽喉。
“还是一模一样。”季三先生掂了掂手上的石头:“丧家犬就只有这副表情。”
弑父的儿子,终于也战胜了父亲所留下的怪物。
一下、两下,顾笙挣扎的力气终于逐渐弱了下来,几乎快没了气息。就在季三先生要结果他的性命时,突然从一道琴弦从背后刺了过来,破开他的掌心。
什么人?
几道音波袭来,仿佛从天边砍下的刀刃,季三和林一只得暂时退避。同时一道影子闪过,将顾笙紧紧护在怀中,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怎么又是你。”看到沈般时,季三先生有一瞬的不耐烦:“以你的身份,不该跟这等怪物纠缠不清。”
这世上样貌过人、才华横溢的人不知有多少,才貌双全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何必只死抓着一个毒君子不肯放手。
沈般面无表情地道:“你又不是我家长辈,不必来教我如何做事。”
“若是被你父兄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会比我更想要你的命。”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沈般依旧神色不动:“我没有父亲,更没有兄长。”
“像你这般生来便有一个好家世的,活下去却是比江湖草莽来的容易。”季三先生摇了摇头:“你不该来这江湖的。”
沈般一路追来后近乎油尽灯枯,已然不是季三先生的对手。嘴角溢出一丝暗红色的鲜血,被他用袖子擦了擦,不卑不亢地对季三先生道:“我活不活得下来无所谓,但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就算他做下的一切都被揭穿又如何?
他还有留在鸿客居的势力,各大门派中都有他的内应,他手中握有不知多少权贵的肮脏事。光是“幻梦”的药方便能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又有谁能不心动?这外面多的是人来保他的性命!
“你何不运功试试。”
季三先生的表情一僵,沉默片刻后道:“你在琴弦上涂了毒?”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五官扭曲甚至于有些癫狂:“不可能……就算是高山流水庄……也不可能拿到这东西!”
“不是我要杀你。”沈般依旧一脸沉静地道:“是孙芙兰。”
临死前她拽住了沈般的衣袖,将藏在指甲中的毒涂在了他的琴弦上。
“那毒只有一点点,又藏在了指甲盖下……以她的武功,不可能杀的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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