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晴朗,艳阳高照,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架大马车稳健地行驶着,前头的马匹身形俊美,四肢矫健。
乔治又在地里劳作,这次夏洛特也跟来了。因为在冬天失去了牛,为了不错过播种的时机,夏洛特和艾米都赶去帮忙了。
“这天气,要是能吃口小牛肉,喝个苹果酒就好了。”
“是,最好用艾米婶婶特制的酱料煨上半个钟,煨得香酥软烂——”夏洛特知道乔治夫妇不愿让她真的喊爸妈,便用叔婶称呼。
“再加点腌菜,别提多美味了!”乔治接话。艾米扶着腰,让乔治赶紧干活,别带着夏洛特一起幻想。
“你可别沾上他爱做梦的毛病。”她叮嘱夏洛特。
“这辆车是居伊先生家的车!”乔治看见远处的马车,指着大叫:“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上次我见到他就是在这儿——夏洛特,他也算是你的半个恩公。要不是他,你当时的医药费可没有着落。”
夏洛特原本欢笑着的小脸冷却下来,十分僵硬地看着那驾马车越来越近。乔治已经开始向着那边招手,大叫着:“居伊先生——上午好——”
马车在他们旁边经过,速度慢了下来,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那张脸长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剧院里那些男主角还要正点。但是仔细一瞧,就能发现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空有眼波流转,却没有焦距。
男人微微笑了起来,对他们点点头,旁边那个麻子脸也凑过来,对乔治招手:“老爷子,上午好!”
“你是?”乔治仔细回忆起上次摆放居伊家,并没有见过这个麻子。
“昨天我本来正和艾伦,就是给你开门的人,和他聊天。我当时在厨房,你没看见我。”
“哦!我挺好的!希望你们主人也好!这位想必是他朋友吧,也是仪表堂堂呢!”
“谢谢。”尼贝尔笑起来,挥挥手:“再见,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
他们走后,艾米捂住心口:“他比我见过的男演员都要帅气!又那么温柔,不知道结婚了没有。可惜了,那双眼睛应该耽误了不少事吧。”
“这年头不知道怎么了,好心的人总是有些缺憾。居伊先生身体不好,这位先生又眼盲。”乔治叹着气说:“我突然觉得咱们挺幸运的,起码健健康康。”
“说什么呢!”艾米推了乔治一把
夏洛特没说话,低着眼睛,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过她的面容很平静,既不悲伤也不惊恐,准确来说像是放弃了什么东西,和她那天腿间流着鲜血一样,显得很坚定决绝。
她叹了口气:“也许他做错了什么事。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艾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没有接话,而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尼贝尔坐在马车里,问查理那几个人是谁。
“就是昨天来的那对夫妇。”他给尼贝尔做了个简短的解释。
昨晚上伯努瓦问他认不认识一个黑头发棕眼睛的女人,就是在接待了这对夫妇之后。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矮胖农夫和两位女士的身形。其中一个女人身材挺壮,另一个细条条的。
若要问他认不认识,他记忆里只有米尔夫人最符合描述。上次见米尔夫人时,那个女人已经疯疯癫癫的,这次遇到的这个女人却很冷静,像个正常人。
“先生,路上还要好一会儿,您要不先休息?”查理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条毯子:“这是少爷平时盖的。”
毯子是白色的,很轻,里面大概是塞了鹅绒,蓬松得像一朵云。尼贝尔虽然不太疲乏,但并不抗拒休息,便盖上毯子靠在椅背上。
他能闻到毯子上淡淡的熏香味,和马车里常用的熏香一致,是那种很温柔缱绻的花香。
虽然车夫尽量驾驶得平稳,但是马车总还是颠簸的。尼贝尔颠着颠着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处于一种轻飘飘的半梦半醒状态。
整个田野被这一条较宽的路分成两半,田里还有一些农民走出来的小路,细细窄窄,把农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
马车沿着中间的道一路行驶,走到尽头,迎面就是长满了橡树的阿尼斯森林。查理把帘子扒开一条细缝,小心不让光线漏进来打扰尼贝尔的休息,全神贯注地往外瞧。
他很少出去,小时候在城堡里照顾伯努瓦,伯努瓦走后他又一直被留在城堡里。进城的机会不多,他十分珍惜这次旅程。对于城里的五光十色、纸醉金迷,他向来都只能从别人口里听说,因此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好好体验一番。
森林里也修了一条路,主要是运送木材的工人使用。马车很快驶出森林,再过不久就到市里了。查理轻轻拍拍尼贝尔,叫醒了他。
“到了吗?”尼贝尔揉着眼睛。
“马上就到了,老爷您先把外套什么的穿好,要不一会儿下车会冷。”
“城里和普绪克也没什么区别吧,难道城里会更冷些?”
“嗯,城里是冰冷的小资生活,有冷酷的资本家。”
尼贝尔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逗笑了:“你要知道其中一个冷酷的资本家就在你面前。”
“那完蛋了,您到了之后城里又要更冷一分了。”查理双手合十,对着市里的方向拜了拜,摆出一份愧疚的样子。
第23章
“罗斯威尔先生,下午好。”珠宝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调整着手上的手套。那副手套是绒面的,很薄,亨利拿取珠宝时才会戴上。看到进来的尼贝尔,他很惊讶,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您这是……”
查理在前面推开门,又转过身推着尼贝尔走进店里,亨利把手套摘了,过去搭着尼贝尔轮椅的椅背。他身材瘦小,穿着一套衬衫马甲,头发用发胶仔细地梳了个油亮的背头。
尼贝尔今天穿的很简单,或者说很有伯努瓦的风格。一件白色的短外套,配上一条布料挺括的西装裤,显得年纪很小。
“没事,老板。至少我的腿没事。”他像往常一样说:“把你这儿最贵最新的项链款式拿上来瞧瞧。”
“好的,没问题。”亨利笑眯眯地钻进库房,假装没注意到尼贝尔无神的双眼。
不一会儿,亨利端出几个盒子,把里面的珠宝拿出来,挨个放在尼贝尔面前的垫子上。
第一件是一条细链子,坠着一颗沉甸甸的蓝宝石,仔细一看链子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钻石。亨利指着它说:“最近巴黎流行的简约款式,但是在灯光下,那叫一个璀璨夺目!”
接着是一串珍珠项链,每颗珍珠间串着一颗小小的绿玛瑙,各被一圈小小的钻石抱着。第三条是一条不规则的水晶项链,上面的水晶有大有小,形状浑圆,晶莹剔透,间隔缀着长短不一的的流苏。
“这串珍珠的,什么衣服都好搭,再普通的衣服戴上它都会光芒四射。这条是伦敦的大设计师做的,据说灵感来源于肥皂泡,耗时两年之久!”
尼贝尔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实在看不出什么,问亨利最贵的是哪个,亨利指了指第三条,他就点点头。
“那我给您包起来了?”
“等等。”他叫住亨利,摸了摸鼻子,打发查理去外面等着:“帮我打条项圈吧。”
亨利微微一笑:“什么样的?”
“多镶点珠宝,皮子选软一点的,不能太勒得慌。”
“您是——自己戴?”
尼贝尔皱了皱眉,十分疑惑:“不是。”
“哦,那珠宝多的款式可能不是那么受欢迎,而且会很重。”
“那就镶一块吧。你这有什么材料?”顿了一会儿,他问:“红宝石有吗?”
“有的有的,您跟我来。”亨利把他推进旁边的小房间。“您有什么要求跟我说,包您满意。”
查理站在珠宝店门外,靠着墙,搓着手左右张望。
珠宝店左边是一家面包店,散发着温暖的奶油香气,右边是美发沙龙。好些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用发带扎在脑后的男人往里走。
沙龙的招牌上用花体字写着“良夜”(Frisk Night),前一个单词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把“夜”字包圆。玻璃门上贴着个海报,挡住了店内的风景。海报上用时兴的画风画着一个妙龄女郎。
查理不太识字,只认得清一个“夜”,就低着头盯着那张海报看。海报上的美女挤眉弄眼,穿着紧身的裙子,戴着珍珠项链。
没有刚刚见到的那条好看。他撇撇嘴。想起刚刚进去的男人,他觉得城里果然不一样,连男人都这么热衷于美容。
他摸摸自己乱蓬蓬的脑袋,从衣服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小荷包。这个小包是很久之前,跟他共事的女仆送的,不过那个女仆很快辞职回家了,据说是钓到了金龟婿。不过那是查理第一次收到女人送的礼物,便一直留下来用着。他从中掏出几张钞票数了又数,打开珠宝店的门瞧了瞧,发现里头空空荡荡的,便把钱往手里一团,走进了旁边的沙龙。
推开门,里面人挺少,查理正纳闷刚刚明明看到人只进不出,怎么这会儿大厅倒是空空荡荡。说是美发沙龙,也没有几个理发师。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查理听见一道沙哑的女声,像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吸烟似的。
“您好。”他回应着,扭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又高又壮的身影从内间走出来,那女人本就肩宽,穿了个一字领的低胸连衣裙,显得很魁梧,胳膊上被勒出一道痕迹,好像把一个中国包子用皮筋捆着似的。
“需要什么?”
“理头。”
那个女人靠着最近的桌子,眉头一皱,看起来有点凶恶:“理头?”
查理有些畏缩,缩着头应着。
面前的女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查理觉得站直对于那个女人来说都是个很大的工作量,因为她要先把头轻轻抬起一点儿,然后往后稍稍,再把胳膊抻直,扶着桌面,最后把膝盖直起——先是那条远离桌子的腿,再是靠着桌子的那条。
“行吧。”女人转过头去,朝里间喊:“理头!”
一个纤细的女孩推开门。那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橄榄色的皮肤,眼眶下面乌青。她的头上戴着个羽毛夹子,这个夹子显然与她鸡窝一样的头发不太协调,只让人觉得想替她摘下来。
她让查理坐下,从旁边的抽屉抽出一张毯子,问查理要剪什么发型。那毯子很薄,材质有点像窗帘。上面有点灰,艾米丽拎着它抖了抖。
“整齐点,精神点就行。”查理想起尼贝尔那头柔顺的黑发,最近留长了点,他就把眼前耳边的头发夹在耳后,很斯文的样子。但查理要干活,注定留不了长发,能利落点最好。“动作快一点。”
那个女孩把毯子塞进查理的衣领,往里掖了掖。她细长的手指很凉,查理觉得像是被蜘蛛什么的碰了下。
她端来一盆水帮查理打湿头发,查理闲得无聊跟她搭话:“你多大了?”
“十七。”
“是吗?不太像。我以为你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那个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谢谢。”
“你叫什么?”
“艾米丽。”
“好名字。”
“谢谢。”
“你头上那个发夹是你买的?”
“不是。”艾米丽突然笑了一下:“是一个……朋友送的。”
“挺好的,和你的头发很配。”可惜的是,和你不太配。查理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面对女人时他引以为豪的幽默感总是失灵,但是幸好他的脑子会超常发挥。
“谢谢!”艾米丽又笑了笑。
“送你这个的人一定是你的好朋友吧?”
艾米丽拿起剪刀,在手里挥舞了几下:“我也不知道。”
和女人说话,就像撕开奶油袋子。一开始若是没找到开口,那么费半天劲都打不开,如果暴力破坏,奶油只会撒得到处都是,让你一无所获。可一旦你掌握了方法,只需剪开一个小口,奶油就会轻松地全部流出,落在你想要的地方。
朋友的话题很明显就是那个小口,艾米丽一边给查理剪头发一边倒豆子般说:“其实我跟她不太熟,她只在我们这待了一小段时间,而且不经常和我们在一起。后来她很久没再来,嬷嬷说她不会再来了,她溜了。这个发夹是她之前落下的,一并还有其他的手链项链什么的。”
“那你怎么只拿到了这个发夹?”查理有点喜欢“溜”这个词,因为用在这显得像是什么秘密职业。
“稍微值钱点的都被姐姐她们拿走了,这个没人要,就给我了。”艾米丽抿着嘴。
“你说你跟她不太熟,怎么还管她叫朋友?”
“她走之前我见过她。那是一个深夜,没有月亮,到处都很暗,我看到她从嬷嬷房间翻出来。那天我吃坏了肚子,一直往厕所跑,正好看见她。她叫我不要跟嬷嬷说,因为她把我当好朋友。”艾米莉一边剪头发一边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停顿了一下:“好朋友就要互相保守秘密。”
“所以你没告诉嬷嬷,但是告诉了我这个陌生人。”查理点了点头,觉得这女孩有点缺心眼,在镜子里发现艾米丽居然也点了头后,乐不可支:“你真是全天下第一大傻瓜!”
“大家都这么说。”艾米丽有点垂头丧气,扶住查理的头不让他乱动:“所以我才会给你剪头发。”
“像你这样的傻瓜才能来剪头吗?”
“像我这样的傻瓜才会来剪头。”她把剪刀放下,把查理的脖子上的毯子解开。查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算满意,干脆地付了钱。
出了沙龙,尼贝尔还没出来,查理这次没靠着墙,而是站得笔直,昂着头像是一只骄傲的公鸡。然而由于他过于瘦弱的体型,这姿势显得很滑稽,配着他过于宽松的外套,像是一把伞直愣愣地伫着。但查理对此浑然不知,有的路人看向他,他还把背挺得更直,几乎要把胸腔顶到马路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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