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的入神,连裴潋已经隔着屏风站在他面前瞧他许久都不知,直到脑袋上的幞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大……大人……”
朱和抬头猛的被近在咫尺的顶头上司吓的退一步,复又赶紧垂首扶正被打歪的幞头。
裴潋还拿着裁宣纸的铜尺,右手摊在屏风上,“拿来吧。”
朱和赶紧将账本递过去,眼睁睁看着裴潋又坐回了木椅上。
“朱少卿莫要介意。”
陈君琮忍的辛苦,尽管面上装的一本正经,却还是有笑意自眉梢眼角溜了出来。他一身绯红官服映着笑,端方如玉君子相尽显,晃的朱和眼花。
“仲未。”孟阮清余光瞥见了,疾步绕过屏风硬插在二人之间,挤的朱和又是后退一步,再抬头间,陈少卿的笑颜被孟少监挡了个严严实实。
平日拘在秘书省,孟阮清除了陈君琮和裴潋,与九寺的官员甚少有来往,和朱和更是不熟,但他此时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人碍眼。
朱和愣站着被孟阮清打量了个遍,才听对方开口。
“知道你家头儿为何打你么?”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朱和也很想知道。他与孟阮清官职品级相同,也少了面对裴潋那般的拘谨,是以悄声凑上前问:“为何?”
对方顺着钩走,孟阮清也不再客气道:“给你敲一敲,说不定哪日就开窍了。”
开窍?
朱和摸了摸脑袋方才被砸的地方,仍是没能理解,但这回最起码肯定不是夸人的话。
还没想明白,就又被陈君琮伸着手指头往后戳了戳,“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
“近……近吗?”
朱和瞧了瞧自己和孟阮清的距离,约摸三步远。倒是面前这两位,都要恨不得前胸贴后背了。大衡的同僚关系何时如此亲密了?
那边朱和被自己两位好友一同挤兑场面,裴潋一点都没关注。账本是真,只是颠在手里仿佛重了些,指腹自上面抚过,更觉的厚度异常。
等陈君琮与孟阮清再坐回椅子上,就见到裴潋拿着刀片薄的铜尺将账本的硬外壳与里面的纸页一点点划开。
账本展开也快有手臂长,还工整地记录着每一笔的花销。
孟阮清摸了摸账本一角,手指间尽是黏腻感,他凑近闻了闻,微微刺鼻的味道很是熟悉,便笃定道:“木胶,还是新鲜的。”
他在秘书省常年与书等打交道,修补典籍等时有用到,因此秘书省常年备着木胶。近日正逢十年大修国史,木胶这种东西更是用的勤快。
等铜尺彻底把账本的内页与硬壳分开,看到露出来的物件,孟阮清不禁笑道:“果真暗藏玄机。”
只见内页与硬壳的夹层里顺着折痕放着一张纸,上面罗列清晰,竟是杨氏一族本家与外家的人员关系整合。
“详细至此,还真是非户部而办不得。”
陈君琮啧啧感叹。他这位好友怎么暗示李元时不得而知,但李元时办事确实牢靠。最重要的是,除去银子的事,其他的事做的都很利索。
衡朝各州府的户籍除了本地太守那里要留存,还要整合一份上交京城,全部汇集到户部妥善保管。
别说弄清楚杨平韩和杨齐愈关系了,对于户籍来说,户部一出手,别说祖上三代,家族底裤都能给你扒干净了。
那张纸上,从杨家如何发家,至今多少代,现任族长是谁,杨齐愈一辈共几人俱是无一疏漏。
裴潋顺手捞起办公用的朱砂笔,在纸上找到杨平韩与杨齐愈之处,颇为豪放的画了个圈。
艳红的朱砂与微黄的宣纸融在一起。裴潋紧绷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身子往后靠在木椅上,捧着一杯茶,翘着二郎腿,甚是惬意分析。
“杨平韩年二十有六,杨齐愈年二十有三,年龄相差并不大,完全可以冒籍。”
最重要的点已经清晰明了,孟阮清大致扫了一眼,关注点略有跑偏。
“原是太宗时,杨齐愈父亲因长子身份继承家业,杨平韩父亲是次子,凭着自己经商头脑,辗转京城扎了根,户籍便由定州改落了京城。不过可惜……”
说到最后,孟阮清很是惋惜模样。
裴潋和陈君琮一时不解,几乎同时问,“可惜什么?”
孟阮清摊手,摇了摇头,“可惜家大业大,最后竟人丁单薄,这一辈也就只有杨齐愈与杨平韩二人。”
裴潋:“……”
陈君琮:“……”
气氛因这跑偏的话题凝固些许,最后还是陈君琮道:“既然官家要抓杨齐愈科举冒名,以拿刘相为改制开刀,捅破窗户纸却不能由官家和我们做,否则太过于刻意。”
“不错。”孟阮清接了话头,很是自信保证,“窗户纸怎么捅破暂且不谈。我倒是可以在殿试前替你们牵制一下刘相。”
第六十一章
春闱连考三日,考院那边刚收了策论,宫里的那扇朱红雕花木门也终于开了铜锁。
这些日子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温度不冷不热,就连风吹着都是舒适的。廊前门边种着一棵槐树,枝叶茂盛,绿荫如盖。此时已经快至五月,树上挂满了葡萄串似得白花,引得蜂蝶流连忘返。
梅言聿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负手慢悠悠的自台阶上走下,颇为好心情的抬头去看透过枝叶落下的斑驳阳光。
“诶呦,梅学士您悠着点。”
守在外面的小黄门看梅言聿年纪大,生怕他一个不慎踩空跌下来,慌忙上前想要搀扶。
刘翰秋反应要快些,还没等那个小黄门过来,就已经扶住梅言聿的胳膊。后者只能讪讪一笑掩饰尴尬,站在边上等候吩咐。
“梅先生当心脚下。”
他们一个两个都跟紧张博古架上的瓷器似的,梅言聿反而摆摆手,谁的情也不承,“只是上了年纪,又不是不会走路。”
“是是是,梅学士老当益壮,定能长命百岁。”
方才没能献上殷勤,小黄门抓住机会就讨嘴上吉利。可惜,对方目光都没移一下,只抓着身边的刘相说话。
“这些日子苦于考题,刘相清瘦了不少,着实辛苦。”
刘翰秋恭敬之色不变,客套道:“出力甚少,君如胸中有愧。”
瞧他怎么都要端着的模样,原本就不带任何深意,随口闲聊的梅言聿顿觉无趣,难免想念起自己学生裴潋那小子来。
为官几十年,梅言聿名头极响,学生反而不多,甚至可以说少之又少。裴潋便是他学生里最是偏爱的。不在诗词歌赋,只一个“有趣”就能拔得头筹。
想到这里,梅言聿不由回忆起收裴潋为学生的场景。细细算来,已有十五年之久。
那个时候裴潋还只是一个黄口小儿,他爹裴彦傅也不若现在官拜副相威风。裴府宴请同僚之时,裴潋人没比桌案高多少,就知道跑来跑去的伸着脖子看他们这群官员,一点儿胆怯之心都没有。
“你这胡子,能做毛笔么?”
小孩子世界里可没有什么梅学士,七言翁之类的概念,裴潋爬着桌案就要去扯梅言聿下巴上的长胡子。
裴彦傅本就恼他顽劣,这会儿更是慌的要昏过去,忙呵道:“玉郎,别胡闹!”
“诶,无妨。”
学生向来恭恭敬敬,头一回见到这般爱闹不拘束的,梅言聿起了逗弄的心思。
寻常人都道童言无忌,小孩子说的话当个玩笑过去便好,鲜少放在心上当真。梅言聿却笑呵呵的顺着裴潋的想法应和。
“能不能,裴小郎君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裴潋一双眸子锃亮,“真的吗?”
说着就四下寻剪刀,打算给这位当朝文坛大家暴力刮一次胡子。
周围看的接连倒抽冷气。
“先不急。”梅言聿话锋一转,温和引导对方提溜转的眼睛注视他。
众人只见他拿了一个酒杯,一个莲花白瓷碗分别放在裴潋左右手,又指了指一侧木几上的青瓷鱼缸。
“这里有两个物件,裴小郎君若能在一刻钟内舀干鱼缸里的水,我这胡子就给你拿去做毛笔,还附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鱼缸就摆在正堂右侧,几乎每位官员家里都有那么一个做观赏,不过寻常的摆设,没什么好稀罕。正堂里的气氛却倏地有几分严肃,众人心里各自揣着猜测。
裴彦傅觉得自己科举都没这么紧张过,看着自己儿子盯着左右手的酒杯和碗来回思索,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
梅学士可许久未曾新收学生了。
以裴潋的身高,连木几上鱼缸的底座都够不到。众人只瞧着他很是利索的搬了个凳子,熟练至极的踩上去,高度正好能够微微俯视鱼缸。
用碗,可一定要用碗……
能不能一刻钟内舀干鱼缸里的水,裴彦傅已经想不起来去斟酌这个问题,他满心只祈祷自己这个儿子把平日那些聪明劲儿发挥在右手的碗上。
裴彦傅保证,若裴潋选对了,可以三天不打他。
在许多双眼睛围观中,裴潋动了。
他先抬起了左手,看起来想用酒杯去舀干水,众人还未来得及唏嘘,就听见“扑通”一声闷响。
裴潋把酒杯干脆利落的扔进了鱼缸里,接着又是右手拿着的碗。
盛满了水的酒杯和碗慢慢下沉,惊扰了里面养的巴掌大锦鲤。
就在所有人还愣神不解之际,裴潋用尽全身力气,将鱼缸整个儿从木几上推倒在地。
“哗啦啦——”
一阵瓷器碎裂带着水声的脆响,方才还整洁的正堂一片狼藉。锦鲤躺在青色的碎片里拼命张大嘴巴呼吸,很是无辜可怜模样。
裴潋拍拍手,撅着嘴冲梅言聿讨要承诺,“舀干了。你可不能食言。”
梅言聿眉开眼笑,连连应道:“不食言,不食言……”
很长一段时间,同僚以及官家曾天天目睹没有胡子的梅学士。
从那天起,裴潋身为梅学士新晋学生就名头大响了一阵。
当然,因为摔了一件前朝瓷器,裴潋当晚被亲爹拿着扫帚,追的上蹿下跳满院子逃跑一事,便鲜为人知了。
第六十二章
“梅学士,刘相,亏着您二位还没出宫呢。”
梅言聿正沉浸往事,眼角还带着笑,就被一句话捞回神。
小六儿似有什么要紧的事,走的满头大汗,见到他们登时就松了口气。
刘翰秋余光注意梅言聿的动静,斟酌之下先开了口问:“可是官家有吩咐?”
“确是。”小六儿拱手道:“官家急诏,已经在延和殿候着了。”
做内侍总少不了为急事跑腿。来的路上,小六儿已经做好了追出宫的打算,幸而这二人还没出宣德门,否则还要遣人去府邸告知。就以他来时官家的怒气,只怕更是火上浇油。
既是耽搁不得的事,三人立即加快脚程往延和殿去。
延和殿还是那般模样,连里面的物件位置都没变一个。刚在屏风后面站定,就听里面传出官家的训斥声。
“既是问心无愧,那何氏又怎得去御史台一纸诉状告你?!”
还未真正踏进殿内,就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很是难缠的御史台。刘翰秋心下思付,不晓得是谁栽了坑,又猜测是什么事惹的官家大动肝火。
一个劄子有些凌乱的摊在木色地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台阁体的墨迹,末尾处还落着御史台和赵晏臣的章。
不用猜,定是上座那人气急随手扔的。劄子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御史中丞赵晏臣,另一个却是不怎么常见着的大理寺卿张文裕。
小六儿老老实实收回眼神,躬身回禀,“官家,梅学士和刘相到了。”
被这么一打岔,官家暂压下火气,沉声道:“宣。”
等梅言聿与刘翰秋进来了,官家又赐座。结果只让内侍搬了三个凳子,空余大理寺卿张文裕干站着,明晃晃的不受待见。但有座的三个人也不好受,身边就这么站着一个人,坐也如针毡不得安宁。
“你们二人来的正好。”
官家抬了抬下颌。小六儿心领神会,立即将地上的劄子理好递到梅言聿和刘翰秋面前。
他们一人捧着一边,同时看劄子上的内容。不消片刻就心中疑虑尽消,但神色却凝重异常。
“看完了?”
官家适时开口,瞥了一眼垂首的张文裕,才继续问:“就此事,你们怎么看?”
微微平复眸中震惊,梅言聿沉稳回道:“据赵御史劄子所言,大理寺卿张文裕办案有失公道,以致案件涉及人何氏到御史台喊冤。可是如此?”
赵晏臣端坐着,面容严肃,双手敛在紫色官服衣袖之下,不假思索道:“确是如此。”
身为御史中丞,不仅纠察百官,更是要做朝堂和百姓之间的媒介。而如今何氏到御史台告大理寺,按着职务,怎么说都要上个劄子弹劾。
“臣以为,可否先让张大人细说何氏一案前因后果。若真有不妥之处,官家再拿他的罪也不迟。”
一想到刚才在劄子上看到的内容,刘翰秋就心下发冷。何氏一案说是泯灭人性也不为过。
能想到把这两人叫过来,自然说明此事有些棘手。官家虽看着怒气横生,今个张文裕是吃不了兜着走,其实内里是给了他转圜的余地。毕竟若真要问罪,大可不必兴师动众的再商量一番。
果然,官家像是寻回了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理智,瞥了一眼张文裕,冷声道:“说罢。”
对于张文裕来说,实在是天降横祸。他为官不过两年,资历年轻,但也算尽心尽力。这会儿只能暂且吃个哑巴亏,一五一十将案子复述。
“四月十五,何氏于家中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却伙同丈夫将亲子溺毙于水盆中。第二日抛尸时被接生婆撞破,遂至大理寺报案。人证物证俱在,臣于四月十八日抓捕何氏丈夫,以此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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