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二十三年,他从出生起,便被家族的条条框框拘着。幼年牙牙学语,少时习文断字,弱冠后立下婚约。一切都在安排之下,陈君琮的路只有一条,容不得他选,而偏偏出了孟阮清这么个人,叫他怎么都不想再顺着路走下去了。
既然如此,不如随心就好,免得最后尽得误了无辜的陈润娘,做了个负心薄情之人。
心结已解,陈君琮言语也明朗不少,想到来时正殿内的长明灯,便道:“仲未想为一人点一盏灯。”
四方天地中,也只有惠净能看见对方说这句话时辗转于唇齿的极尽温柔虔诚。
大相国寺满殿神佛,信与不信仅在来人的一念之中。
惠净点头应下,忽的问:“贫僧觉得大人与佛门有缘,他日若有意……”
他尚未说完就被一阵朗笑打断,与佛门有缘的人已经掸衣起身,拂袖而去,还不忘婉拒。
“仲未恐今生都要犯色戒,入不得。”
前来唤住持用斋的小和尚眼见一人阔步而去,浑身凡俗气,于佛门难是有缘,又因着将方才的两三句听的清楚,好容易抓了住持错处,信誓旦旦取笑。
“师父这回可瞧错啦。”
转眼又见住持笑的从容淡定,小和尚是个机灵鬼,反应过来不禁惊呼,“师父,你打诳语!”
惠净起身揉了揉小和尚的脑袋,二人一同往饭堂去用斋饭。
长廊走了一半,听小和尚仍是坚持不懈说他打诳语,这才解释一句。
“你只见了师父打诳语,却没见师父建七级浮屠。”
第五十六章
春闱这日,青石一清早就将科举用的物品一应准备齐全。文房四宝除了笔墨,其余皆是考院提供,为的是以防有考生舞弊。
“这件外衫可要带上,虽是四月,到了晚间仍是有些发冷的。”
宋遗青将灰色的宫绦在腰间系了个铜钱扣,见青石把叠的齐整的外衫装进包袱中,嘴上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饶是无奈道:“你今日怎得像个小娘子似的。”
一向腼腆的青石这次反倒少年装老成正色强调,“郎君可是要去科举,青石自当尽心,万一寒了渴了,成了郎君金榜题名的绊脚石,可是罪过。”
虽然脸上嫌弃,宋遗青却也任由青石收拾。只是临出家门前,又少不得被父母一阵叮嘱。
“凡事莫要勉强,便是成不得也无妨。我与你父亲等你归家。”
养儿二十载,眼见要入科举,宋夫人却觉得自己比儿子还要紧张几分,但面上总归要平和,不能泄露一分的。
宋遗青点头应下,“母亲安心。”
马车已经在门前候着,青石先把行李安放在车厢内,此时正掀了窗帘,探出小脑袋来喊道:“郎君再不走要误了时辰啦。”
听得青石青涩的嗓音,一直沉默的宋复才出声。
“快些去吧。”
他虽在官场中为人圆滑,可却不失为一位好父亲。纵有千言万语,也尽被夫人说了去,最后只化作寥寥几个字,但也带着殷殷期盼。
夫妻二人站在石阶上,翘首等到马车消失在巷口转角,宋夫人才看向自己丈夫,甚是简洁吩咐,“去佛堂!”
方才还好好的夫人莫名冷语相向,宋复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堆起笑来忐忑问:“这……去佛堂做什么?”
宋夫人柳眉倒竖,倒是气笑了,手中拿着扇凉用的团扇狠拍在宋复肩处,半是埋怨半是嗔怒道:“儿子去科考,你倒是闲的自在,嘴里吐不出几句话便罢了,连上香祈福都不肯了么?”
她短短一句话拐弯抹角将宋复呵斥了个遍,宋复自觉委屈,动作上却愈发小心翼翼扶着夫人往佛堂去,就算知晓对方是抱怨自己方才对儿子太过“冷漠”,如此也不敢为自己辩驳半分。
“肯,怎么不肯。都是夫人贤惠,为夫才不需担忧。得妻如此,此生无憾。”
他话说的熨帖,宋夫人神色才做稍缓,仍是斜了一眼嘀咕道:“尽从官场上学的油嘴滑舌。”
宋复惧内。
整个怀京,只怕也只有宋府的人知道这件事。原因无他,虽说宋夫人管丈夫管的严,但管理家宅却是井井有条,也没人敢在外嚼舌根。更何况在人前,宋夫人那是给足了五品右司郎中宋复的面子,端茶倒水,温声细语,百顺百从。谁看了不道一句“贤妻”?
在衡朝,过门的妻子带的陪嫁嫁妆越多,在婆家的地位就越高。而宋夫人,那是带了足足四万贯的文钱,还不算其他布匹之类的陪嫁。四万贯足以在怀京置办一处好宅邸了。
“好你个裴彦傅,我顾英过门嫁妆十万贯,却也不能让你听一句话了么?”
裴府内,顾氏气的脸色见红,一手揪着丈夫的耳朵,见怒的声音尽往裴彦傅黑洞洞的耳窝里钻。
裴彦傅被自己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震的耳膜发麻,又瞧着门外家仆来来往往,皆是眼神儿止不住的往这瞟。
“夫人饶命,为夫向来唯命是从。”
被这般当众折了颜面,裴彦傅又是惧又是羞,耳朵上更是火辣辣发疼,不多时就红了一片。
“唯命是从?”
顾英冷哼一声,指着坐在对面房顶上啃馒头的儿子道:“那是倒是说说,我儿子怎得就被你逼去大相国寺吃了几天的斋饭?都要瘦脱了皮相。”
裴彦傅龇牙咧嘴反驳,“那是他自己去的,我可没逼。”
只是这句一出口,耳朵上的疼又重了几分,让他不由得失声求饶,还怕着夫人因着身高差,拧起来不顺手,六尺多高的个子不得不微微弯腰迁就。
顾英出身武将世家,前朝时家族本是极其风光,且世代忠良,不想末代的小皇帝软弱无能,尽摆着愚蠢当聪明,听信他人构陷家族谗言,要不是衡朝太祖搭救,顾家非要灭门不可。
衡朝开国后,家族有从龙之功,又得沐皇恩,虽不能说如前朝般风光,如今哥哥却也坐着禁军统领的职位。
顾英是哥哥宠大的,又出身武家,自然比不得那些福书村的女子温柔,手劲更是较寻常女子大。
待裴彦傅好言好语说尽才摆脱顾氏魔爪,等出了后院,正看到“瘦脱了皮相”的儿子三两口啃完了馒头,拍拍手上的残渣,神采奕奕的要出府去。
“做什么去!”
刚因裴潋遭了回罪,裴彦傅耳朵上还带着红印儿,这会儿双眸瞪的浑圆。
裴潋装模作样抚平绯色官服下摆,双臂一展,宽大的衣袖齐整无褶皱,煞有介事道:“这身行头,儿子总不是去青楼。”
“你……”
裴彦傅没想到裴潋这般回答,反而被噎了一下,想到青楼那种地方,忍不住厉声起来,“你敢去青楼,为父就把你两条腿打断!”
他这句嗓门委实大,把一边洒扫的小丫头都吓的扫帚离手。裴潋后退一步,神情瑟缩,恍若也被唬到般。裴彦傅刚重燃起为人父的威严,没想到对方忽的冲后院大喊。
“母亲,父亲要打断儿子的腿啊!母亲!”
这儿离后院还不远,顾氏听觉顶好。裴彦傅下意识耳朵又疼了起来,双脚还未来得及迈开,好躲得远远的,就果真听后院传来顾氏发怒的声音。
“裴彦傅,你说把谁的腿打断?!”
顾氏人还未至,裴彦傅早往书房小跑而去,哪里还顾得裴潋。
参知政事裴彦傅惧内,怀京那是人尽皆知的。
等裴潋出了府门踩着马庄翻身上马,早就正了神色,只余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笑意余韵。
考院门前今日汇集了各州府的考生,具是穿着朴素的白色压黑边的襕衫,放眼望去,大多模样周正,带着书生气。
“杨兄,听闻你前日被那富商林老爷相中做女婿?”
“确有此事。只待金榜题名,即刻成婚。”
“杨兄好福气,羡煞我也。”
旁边人交谈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但还是有三言两语传进了青石的耳中。他心道:倒要看看那位杨兄什么一表人才,才被提前相中做了商贾女婿。
人头济济间,他垫脚看去,只是什劳子“杨兄”没看到,倒是险些将自家郎君跟丢了。
“郎君,郎君可等等。”
青石背着书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眼神四下搜寻宋遗青的身影,但这里几乎都是应考之人,所着的无非清一色的文人衣裳,差点把他看花了眼。正焦急间,只觉得衣领被一扯,他往后看去,正是寻的晕头转向也没找到的自家郎君。
“书箱给我罢,你先回府去。”
宋遗青自顾自卸下青石后背上的书箱拎在手上,又从衣袖中掏出木制的腰牌。
书箱不沉,里面装的无非笔墨和衣物等。青石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挤到考院门边上了,此时自己正被两位检查书箱衣物的官员神色不善的打量着。
“那郎君可要当心些。”
送到这里,青石也才稍许放心,如此也一步三回头磨蹭着嘱托。
宋遗青一声声应下,将腰牌书箱等递给官员查验。两位官员同时排查,站在宋遗青身边的人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侧边看去像生的一张国字脸。
“腰牌。”
从开始到现在,那官员查验了不下数百人,语气渐渐变的冷漠烦躁,看起来像积着火气般。
国字脸的考生被他声音吓的手一抖,要递过去的腰牌登时摔在地上,灰尘扬起,覆在描了金粉的“杨平韩”三个字上。
“瞧你生的稳重,怎得毛手毛脚。”
如此一来,拖延了时间,查验的官员更生得几分不耐,忍不住发着牢骚。
杨平韩恍若被自己名字刺到一般,又被呵斥,高大的个子居然轻微发抖。
“对不住,对不住……”
他嘴里止不住道歉,躬身要去捡落灰的腰牌,不想一只莹润如玉的手先替他把腰牌捡了起来。
“给。”
宋遗把腰牌递过去,神态自若。
“多谢……”
杨平韩急忙接过腰牌,嘴上道谢,也顺道抬起国字脸,看了一眼施以援手的人。
这一下倒是两人都愣住了。
眼前这人生的柔弱文雅却带着风骨,除却气质,皮囊也是让人眼前一亮。杨平韩出身“九州咽喉地”的定州,家中从商,常年与四海八荒的人打交道,也不曾见过这般人物。
而宋遗青更是多看了杨平韩一眼,惊奇真是巧合,这国字脸的人居然就是被林家相中做女婿的那位“杨兄”。
二人煞时思绪万千,于手脚上却不得半分耽搁,紧着时间查验身份物什后走进考院内。
座位是隔开的单独的房间,共左右两排。宋遗青把腰牌挂在墙上后,这才打量起小隔间里的陈设。
仅有一盏油灯和几张宣纸而已。
院内寂静无声,将带来的笔墨都准备好后,宋遗青又等了半刻钟,才堪堪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便是身着绛紫和绯红官服的两位官员映入眼帘。其中一位中年模样,另一位已经头发白了许多,显出老态。
这两人正是正三品主考官吏部尚书和正四品副考官吏部侍郎。
宫城内,一只雀儿刚停落在房顶的琉璃瓦上梳理羽毛,就被响起的脚步声和人影惊走。
延和殿五扇朱漆的雕花门尽开,小六儿躬身走到殿内朝门的屏风边才停下脚步,转首对身后的人道:“裴太常稍等片刻。”
裴潋点头应下,目送小六儿绕过屏风进了大殿内部。
白素纱的屏风上用珍珠,贝壳和墨石等珍贵物什磨成粉做成颜料,绘了气势磅礴的万里山河,右上角用鸽子血点了一轮红日。
他虽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清楚的听到官家的欢声笑语,还有孩童稚嫩的牙牙学语声。不用猜便知是官家正与皇太子享天伦之乐。
不多时,小六儿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两张文卷。
“官家让小人将此物交由裴太常。”
裴潋刚接下文卷,就听官家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自大朝会后,你也闲的够久了。朕听闻前几日你都待在大相国寺。如今正逢春闱,不日便有新员同朝共事。虽闲着些,却也该多走动养着心性。”
文卷不过薄薄的两张卷起来的纸,捧在手里慢慢变的温热,裴潋不动声色收进袖中,拱手道:“臣谨记。”
考院内,人人都盯着考题或是头冒虚汗,或是下笔流畅,各有一副作态。
宋遗青先在答卷上写了籍贯年岁,祖上官职,以及所习典籍等,这才着手破考题。
让许多人抓耳挠腮的考题只有一句话。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这句内容说的是朝廷的清明与士大夫,百姓二者的关系。有些难度,却也不算太难。只刁钻在,若落笔要阐述的内容没个技巧,容易得罪官员。更甚者,也有可能得罪官家。
琢磨许久后,宋遗青才将所思所想尽体现在笔尖的台阁体下。
“古人言: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自古开明之世,圣人可谤,又未尝不可以议……”
第五十七章
裴潋袖子里揣着两份文卷,顺着御道右边长廊一路走至太常寺。
“大人。”
正在整理往年宗卷的朱和立即迎了上来。他比裴潋年长两岁,官拜太常寺少卿,向来办事细致谨慎。衡朝共九寺,每一寺在正卿之下,还有两位少卿,裴潋对他的器重要大过另一位。
“朱和,你且去告知孟少监和司农寺的陈少卿,就说本官请他们一叙。”
裴潋边说边走,朱和也一头雾水的跟着应下,怎么也想不明白,什么事物能把太常寺,秘书省,司农寺给扯在一起。
只是他前脚刚踏出去,就又听裴潋道:“待会儿再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户部。”
“户……户部?”
原本就没搞清楚,朱和这下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不由得疑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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