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裴潋来说,此时说这些为时已晚,悲剧既已发生,无论有意无意,总要担下的。
话已说尽,江冶便放下帘子,遮住视线里的怀京城以及衡朝官员的目光。
木制车轮碾在沙土石上闷闷作响,颠簸着往北去。
裴潋抬头,正瞧见一片乌云遮住了半个日光。护城河边的一排杨柳在寒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条。因着天冷,以往挤满城楼上垂钓的人也不见了。不知为何,他心底里忽地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仓惶和悲凉来。这样隐隐的恐慌让他不由自主调转马头,望向自己看了二十多年的怀京城。
大行使人前脚刚走,宫中便传来旨意,为马蹄下死去的妇人厚葬,并释放先前闹事的民众,予以厚赏,嘉其英勇。
这一系列动作无不在狂扇大行的脸,偏偏膈应人却挑不出错来。原先还愤而上书的百姓具齐声叫好,连带着回宫复命的裴潋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先前搓了大行王子锐气的比武与骑射,早就通过官家女眷的嘴传遍了怀京,从前两日,众人口中便流传着一句话。
“衡朝的文官打架很是彪悍,便是武官也不在话下。”
裴潋没什么,倒是其他同僚只能硬着头皮顶着这个误会。打架?那是不可能的。
怀京热闹的紧,大行车队却诡异的寂静。江冶看完了手中的纸条,随手扔在火炉中烧了,只余嘴角冷笑。
“本王忘了,衡朝哪怕风气再文雅,也是睚眦必报的。”
本以为南御苑一行已是终结,没想到还有一击在今日。江冶扶起单膝下跪,隐忍着怒火的下属,笑道:“来日方长。怀京城么,本王有生之年定要再去一回。”
车窗的帘子微微被掀起,好容易透露进来的日光映亮江冶笑容之下的一抹阴鸷。
时日眨眼就到了正月底,年节的热闹气氛终于慢慢散去。梅言聿与刘翰秋等人也被官家一纸诏书关在了宫里拟四月春闱的考题。
朱红的雕花木门落了锁,叮叮当当一阵声响。屋内,梅言聿和刘翰秋对坐在四方原木色桌前,上面文房四宝齐全,旁边书架占满了整面墙,齐整的放了四书五经等典籍。
衡朝制度,拟考题的官员要单独隔开,直至春闱那日方能出落锁的门,为的就是防止考题外泄。
“刘相可是拟题的稀客。”
梅言聿鬓发发白,双目却不显混沌。这会儿一句话说的不知是客套还是别有用意。
刘翰秋展开一张宣纸,神态自若应道:“劳烦梅学士指教。”
以往几年,刘翰秋在春闱中皆为主考官,只今年被官家放在了拟题的位置上。主考官和副考官之职却交给了吏部的人。
自从旨意下来,其余人不觉有何异常,刘翰秋却昏天黑夜的琢磨了许久。最终也只觉得官家恐要做什么事,且那件事要尽力避开他这个宰执。
拟题本就是辛苦的活,又要将考题拟的不失新意与内涵,其中的耗费心血足以让人累极。梅言聿连续出了多年春闱考题,早就习惯。以前又身为宰执,也算刘翰秋的前辈,自担得起“指教”一说。
二人翻阅烂熟于心的典籍,桌案上的茶水不知不觉散了热气,梅言聿却突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句甚好,刘相觉得呢?”
刘翰秋心下一惊,差点让笔尖墨水晕染在宣纸上。抬头间视线交汇,只撇去疑惑回应,“梅学士想以此为题?”
不想,梅言聿又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笑意。“此句虽好,却未免多余。身为衡朝子民,忠君二字便如刻在骨血,无须多言。”
话中意思,便是不做考题了。至此,刘翰秋总算确定那句话是梅言聿说给他听的。可他向来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由猜想对方莫不是年事已大,糊涂了?
外面天色昏暗,渐有入夜迹象。内侍进屋内点了蜡烛,复又悄声落锁,站在门前等候传唤。只见到窗纸上烛光跃动,隐隐约约传来翻书的“沙沙”声。
昼夜轮转,护城河边的柳条重新抽芽,怀京再次柳絮纷飞时已是四月。打从月初,大相国寺门前便是车马人流不断。临近春闱,几乎所有要参加科举的考生都想要去求个吉祥,其中不乏官家子弟,也算京城一大盛世。
后日便是春闱,任凭身边的小童说破了嘴,宋遗青也只拿着一卷书看的入神,实在被扰的紧了,便用书不轻不重敲了敲小童的脑袋。
“看你说的天花乱坠,是真想拉着我去大相国寺祈福呢,还是你贪嘴?”
心事被毫不留情戳破,小童只好揉着脑袋闭了嘴,可心中委实放不下大相国寺顶美味的斋饭和附近卖的糖人,刚要再劝说几句,就听得一个声音自门前传来。
“青石说的也在理。你这一日日的窝在房中,就不怕闷出病来。”
宋夫人脚上踩着赭红方头鞋,月白的衣裳压边绘着缠枝牡丹,头上的花冠用玉簪固定,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身边还跟着难得回一次娘家的宋绾。
宋遗青当即放了书卷迎上前。“母亲,二姐姐。”
青石得了肯定,一张尚青涩的脸上又扬起笑来,劝道:“郎君便去一趟大相国寺,左右不耽误多少温书的时辰。况且郎君平日如此用功,定能崇政殿外听唱名啦。”
他这两句说的吉祥,惹的宋夫人等具是眉开眼笑,宋遗青更是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小脸假意呵斥,“好你个青石,谁教你尽说得这些话?”
青石闪身一躲,少年稚嫩的嗓音清脆干净。
“小童跟在郎君身边耳濡目染,何须从别处学来恭惟。郎君风姿,非进士及第不可。”
眼瞧着越说越离谱,宋遗青佯怒要抓了他的衣领来好好说道说道。谁知站在一边的母亲将他拦下。
“今个你二姐姐难得回来,咱们三人就去大相国寺,一为祈福,二为了你二姐姐早日怀上子嗣。再说散散心也是好的。”
闻言,宋绾原本带着笑的面容多了些许落寞,却也顺着母亲的意思接下去。
“阿迟可就当陪陪你这个二姐姐走一趟了。”
身边的人再三劝说,宋遗青也只得颔首应下。让青石取来蓝色对襟长衫穿好,这才跟着府中的马车往大相国寺去。
罩着黄色布料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一身扎染灰蓝色长褙子,头戴四方纱巾的人。只见他修长的手指覆在签筒上略微晃了几下,就有一根竹签掉在地上。他悠闲捡起来递给坐在对面的大师。
“君子审礼,不呆诬以奸诈。此乃中签。”
惠净扫了一眼,将竹签放在一侧,那里已经陈列了七八支质地大小相同的竹签,从大吉至平签不等。
“又要劳烦大师解签了。”
虽说是中签,那人却也不见忧愁之色,只和前两日一般要听解签。他侧脸弧度精致,又赖在这里求姻缘,已经不止一位媒婆上前替别家小娘子询问一番。
惠净身为大相国寺的主持,竟被困在这里做起了解签的行当,不免无奈叹气,却也解了签。
“君子之为人也,须注重礼节。行为举止不可忘形轻佻,及逾越礼节守正之矩。此签于缘分不佳,宜保持距离。”
顿了顿,惠净又劝慰道:“姻缘不可儿戏,裴太常掷了两日竹签,倒不像来求姻缘的。”
裴潋还在思索方才解签的内容,心道自己平日对宋遗青该算不上举止轻佻,那此签便不做数。他自顾自把一边的竹签一口气装回竹筒内,不由得笑问:“那依大师所言,裴某意在何处?”
身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潋未回头,只见惠净大师忽的站起身慢悠悠行了佛家礼。
“阿弥陀佛,宋夫人与公子可要祈福?”
裴潋眉毛一挑,嘴角笑意扩大。
两日的签总算没白掷。
第五十五章
临近春闱,再加上这些日子大相国寺人来人往,惠净不用问便知面前三人前来的用意。
果真,宋夫人柔和一笑,落落大方道:“确是为祈福。”
因着大相国寺名声显盛,常有官员富贵人家前来烧香拜佛,久而久之,寺庙里的和尚也都能记下许多熟悉的面孔。譬如眼前这位宋夫人。
惠净又行了佛家礼,刚要将人请进殿内,身边一直坐着的人却起了身。
“裴某正要祈福,宋夫人是否介意同行?”
衣袖微动,如玉的面孔迎着照射进来的日光,鬓边网巾下几根碎发。原本美好的景象,倒让宋遗青眉心一跳,恨不得当即退出殿外去,只道是真真的阴魂不散。但转念又想到上次宫城之事,煞时觉得脸上一热。
不止宋遗青,连宋夫人和宋绾都吃了一惊。方才这人背对着殿门坐着不好分辨,如今遇上了也不能视而不见。宋夫人面色不变,仍是温声应下,“有何介意。倒是裴太常,这是在求姻缘?”
视线从装满了签筒上扫过,宋绾不敢瞧裴潋,只落寞的绞紧了手中绣帕,直将上面的石榴绣纹扯的扭曲变形要崩了线。
裴潋有官职在身,此时面对宋夫人却略有些谦逊,礼数拿捏的周到。
“随手一掷罢了,做不得真。”
众人脚步随着惠净入了大殿内部,宋夫人和宋绾给白瓷的观音像上了香,再三祈愿多子多福。
殿内散着檀香味儿,宋遗青跪在蒲团上,双手接下惠净递过来的红色福袋。虽然一开始并无祈福之意,但既然来了,也是带着虔诚。
惠净看在眼里,眼角皱纹带着笑,衬着白花花的长胡子,慈眉善目。
“贫僧瞧着宋公子形容明正,眉宇照人,来日许是打马游街的人物。”
这话和青石说的一样吉祥,分量却比青石的重的多。宋遗青听在耳中,不掀一分骄意,只把福袋放进袖中收好,端的愈发平和。
“多谢大师吉言。”
惠净摆手,“吉人自有天相罢了,贫僧无功。”
不成想裴潋也凑过来,一张面容放在惠净眼皮子底下,笑问:“大师不防也瞧瞧裴某的面相?”
指尖转动檀木佛珠的动作微顿,惠净草草看了裴潋一眼,复又低下头,暗有推脱之意。
“裴太常又戏耍贫僧了。天色昏沉,裴太常今日仍在本寺用斋饭?”
闻言,宋遗青忍不住侧目。
裴潋这只“老虎”吃素了?
但这次,裴潋却没再厚着脸皮蹭饭吃,也不纠结面相之说。
“既然天色不早,当归家才是。”
自打南御苑骑射后,亲爹那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日日都要念叨几番,无一不是文官武相之类的话语,裴潋便隔几日都要来大相国寺躲个清净。念着后日就是春闱,怎么都不该闲下去了。
江南稳定,此时要紧的便是扯个豁口行改制。官家虽看着不急不慢,实则已经在绞尽脑汁寻个由头来。从让宰执刘翰秋避开以往的主考官评卷一职来看,官家多半有意借科举下刀子。
无论如何,今日碰巧让他见着了宋遗青,他心里欢喜的很。
待宋夫人和宋绾走过来时,裴潋那抹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宋遗青有些恍惚。今日的裴潋难得正经不少,让他却是不适应了。
难不成真是吃素转性了?
可他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不知裴潋是打着来日方长,放长线的心思。
等出了大相国寺,青石已经候在马车前了。远远地,宋遗青就瞧见他左手托着垫了油纸的芙蓉酥,右手握着老虎形状的糖人,只是那只“老虎”的尾巴已经没了,少了几分威势,生出几分滑稽来。
离得近了,宋夫人指了指青石微鼓的肚子打趣,“这肚皮下面装了什么好东西?”
青石脸色微红,咬着“老虎”腼腆道:“装了两碗斋饭。”
他正值长身体,自然吃的多些,平日一顿饭下来竟与府中做粗活的家仆不相上下。
宋遗青扶着母亲进了车厢,转眼见青石还在和“老虎”较劲儿,有些失笑。
“依我看,这些东西还填不满你的五脏庙。”
油纸上芙蓉酥的花瓣咬在嘴中酥脆作响,青石愈发脸红,诺诺反驳,“郎君又取笑青石。”
众人看着他少年纯真模样,不觉都低声轻笑。
车夫架着车慢慢往宋府去。车辕上还坐着一个小书童。日暮西垂,将他手中的芙蓉酥映得一捧金粉照人。
大相国寺出了正殿后门,穿过右手长廊,长廊尽头一排客房,周围尽是花木交荫,远离喧闹,极得幽静。习习凉风拂过来人发白的胡须和衣摆。到最角落的客房时,惠净停了脚步,抬起手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陈设简洁,有一人侧身跪坐着,衣摆拂地,拿着两支签看的入神,在他身旁还放着和正殿内相同的红漆竹筒。
惠净缓步走过去坐下,从那人手里抽出竹签,只扫了一眼,便连眼角仅有的笑意也掩在生了皱纹的面容之下。
“非独内德茂也,盖亦以外感之助焉。”
方才他走动间都不曾惊动此人,这时,惠净却见他有了动静。端方温润的面容之下似乎压抑着什么惊天骇浪,偏偏隐藏的好,只在带着血丝的双眸中堪堪流露出一分。
“敢问大师,此签何意?”
四月来寺中祈求功名的人很多,惠净却觉得怎生找上自己的都是求姻缘的,还一个比一个难缠。
“陈少卿学识颇丰,德行无损。良人已至。”
惠净稳声道:“未宣之于口,不可取。须以诚心而取。秘而不宣,终会错失良人。”
“良人么?”
陈君琮苦笑一声,又问:“另一支签又作何解释?”
他一人静坐许久,避开裴潋躲在这处僻静客房内,只求个隐蔽。方才自觉心诚,不想掷出了两枚竹签。原本本意是找个说法让自己放下,现下看着竹签上的内容,心中只感叹苍天弄人。
另一支竹签上只有八个字,最是简洁。陈君琮是目睹惠净失了笑意的,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又让他爽朗笑出声。
“陈少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大人所求,不过一个随心。”
刻着八个字的竹签被陈君琮几欲看破,他口中默念多遍“随心”二字,忽如混沌初开般,一改多日沉闷阴郁,眉目舒展。
“多谢大师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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