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梅言聿言外之意,官家没有追究,反而来了兴致。不过话里话外都未拒绝,显然是默认了。
若裴潋赢了,那是为衡朝争光又出了大行纵马的恶气,给些小赏赐都是亏待了。
梅言聿也没有辩驳的意思,坦坦荡荡承认。
“官家圣明。”
“不过……”官家话音一转,“诗还是要的。”
身为衡朝文坛大家,梅言聿以往的许多诗词都是刚出就传遍京师。许多文人争相效仿。无论从格律还是意境上来说都是一绝。
然而自年老,梅言聿身体不济,已经很少作词。官家也是读着他的诗词长大的,这会儿自然念的紧。
小六儿默默为梅言聿斟了盏茶,就见他神色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
“前些日子从京城文人子弟口中听到一首诗,臣倒是想借花献佛。”
“哦?说来听听?”
能让梅言聿记在心上的诗词,想必也是有些文采。官家的思绪立即被牵引。
闻言,梅言聿拢袖依着记忆缓声念道:“朱寰青眼过,客路白头多。势欲填沧海,横身赴绿波。”
帐外比武台上,江冶后退几步躲过裴潋的红缨枪。
铁制的枪头打在台子上声音清晰,力道和裴潋弱文官的外表大相径庭。
他这边后退着,红缨枪却步步紧逼,每次都险些落在他的羊皮靴上。眼看到了木台边缘,退无可退。江冶眸光倏地凌厉起来,长鞭缠上枪身,借着对方的力化险为夷。
“裴大人当真人不可貌相。”
两人一时互相较着劲,江冶握住长鞭的掌心迅速发红,还不忘搭上一句话。
长枪动弹不得,裴潋也不急。
“承让了。”
自小凭着一张文人的面孔做着武官的事,裴潋早就习惯别人对自己的错误认知。这会儿更是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话音刚落,江冶只见他脚步轻移,眨眼间就转身从长鞭下解脱。
裴潋右脚稳住身形,不带停息的趋势跃身而起,手中的长枪已经刺向江冶的面孔。
他动作极快,饶是自诩反应敏捷的江冶也只下腰仰着身子躲过。但还是被长枪尖扫到脸庞,留下一道血痕。
这厢宋遗青端着家仆给的茶盏,早就看的呆了,不由得惊呼,“好快。”
身手矫健程度,根本不是什么只会拿纸笔的文官。
陈君琮不知何时拿出一把扇子正扇的起劲,想到江南一事,特地对宋遗青道:“见章兄恐还不知,维崧兄可是一脚踹断过贪官的腿来着。”
宋遗青:“……”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招惹到这样的人物只怕会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端着茶盏的手指头一抖,宋遗青决定要和裴潋保持些距离。就他这身板,还不够他一只手捏的。
打的如火如荼的裴潋还不知道自己属实吓到了心上人。他这会儿被江冶的长鞭逼至一只脚都出了木台边缘。身子倾斜,几乎就要跌落在地上。
“我说见章兄,你这葡萄若是不吃,大可不必糟践。”
陈君琮手中折扇敲了敲木案,拯救着宋遗青因为紧张之下已经捏烂的葡萄。
被声音唤回神,宋遗青这才发觉掌心汁水一片,还能闻到葡萄的酸味儿。
家仆立即拿了浸湿的手帕来,宋遗青面容平静接过细细擦了手。只可惜了那颗葡萄。
“本王说了不对文人动手,裴大人还是自行认输吧。”
能打这么久,怕是连武官都未必撑到现在。江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莫说文人相惜,习武之人又何尝不是?能遇到对手的比试更是一场幸事。
快要倒地前,裴潋果断将长枪插入地面深处。掌心自枪杆上快速下滑,带起火辣辣的痛意,最后稳稳停住。
他整个身子全部悬空,只余一支红缨枪支撑着。日光大咧咧的全冲着眼睛照射,就连江冶的身影都看的不甚清晰。
南御苑的一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像下一刻就能蹦出来般。
裴潋模模糊糊看到已经走近的江冶,突然笑了。双脚夹着木台边缘,手上紧握长枪同时用力。
坐在帐幕内的众人只见他眸光紧紧盯着对手,温润的面孔神采奕奕,一点都不像退至绝境。视线转换间,已经一脚踩在那大行王子的胸口。
裴潋长枪舞的生风,绯色官服张扬艳丽,叫许多官家女眷看痴了去。
猛然被踹倒,江冶自知中了对方的计。
好一招诱敌深入!
胸口没有多痛,反而是心里冰冷一片。只庆幸又可惜衡朝放着这么好的武官料子去做文官。
等他刚抬起头,就自下而上逆光看到红缨枪抵住他的喉咙。
裴潋背对着阳光,身长玉立。文官面容之下映射出来的内在熠熠生辉。好似平日里的模样不过是大猫蛰伏,一旦碰到猎物就能扑上去咬住喉咙。
“忘了告诉王子一件事。”
见江冶表情怔愣,裴潋穿着皂靴的脚踩在他胸口处,丝毫不理会下面因为主子受辱嗷嗷叫唤的大行使人。
他胳膊架在膝盖上,微微俯身,语气半是警告半是玩笑。
“裴某在同僚中有个‘玉面虎’的称号。”
此次比试为解手痒。然而更多的却是为了衡朝把被江冶扯下的面子挣回来。
当街纵马,踩踏无辜,还想拍拍屁股若无其事的走人,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衡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忍,也无法忍。
南御苑内急促的鼓点声终于停下,随之而来的是衡朝官员以及家眷的欢呼。每个人憋在胸口的恶气终于因着裴潋踩在大行王子身上的一脚吐出来。
前两日因朝堂不作为的不满瞬间化为虚无,转而变成对上位者深深的敬畏。
不说大行输了,更是输给了一个文官。出了恶气的同时还争了回面子。
谁还敢说衡朝的男儿都是软骨头!
四周具是震耳欲聋的喝彩,裴潋将红缨枪扔回木架上。他退了一步又恢复文官姿态,对着江冶略微拱手。
“裴某多有得罪。”
这人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没有得理不饶人。
江冶苦笑一声,终于输的心服口服。腰间用力,自台上利落翻身而起。
“本王输的不亏。”
是他以貌取人,率先看低裴潋。就当是长了个教训。
他见裴潋转身下了比武台,想到那日当街纵马,不禁飞快叫了声。
“裴潋。”
可惜人群太过嘈杂,他不大的声音立即被淹没其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撤去束缚衣袖的带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重新戴上官帽。裴潋才进了御帐复命。
“果然是好诗!朕瞧着有梅学士年轻时的几分风采呢。”
一进御帐内,裴潋就听到官家甚是愉悦的笑声。抬头看到自己老师也神色轻松,只暂且压着疑惑道:“臣裴潋幸不辱命,险胜王子。”
“行了,知道你胜了。待射弓后,朕一并赏了。”
官家目光未放在裴潋身上,只摆了摆手表示知晓。又想起了方才和梅言聿的玩笑之言,便又说:“朕从你老师那为你讨首诗,没成想梅大学士借花献佛呢。”
声音爽朗,看来官家是真的心情极佳。裴潋也收了些恭敬,笑问:“不知何人的诗得了老师的青眼?”
不问还好,一问官家又是赞不绝口。还指尖轻点,亲自复述了一遍。
“‘势欲填沧海,横身赴绿波’。裴潋,这句用在你身上很是恰当。”
听得官家的话,裴潋眉心一跳。怎么都没想到宋遗青的诗会在这种时候蹦出来。不过念及那日西园雅会,文人墨客具在,都听得了这首诗,传出来也不奇怪。
除去这些,他心里又涌起一股难言而喻的满足与窃喜。只道自己眼光好,看中的人就是有风采。
想的入神间,嘴角上扬,便连官家喊了他两声才听清。
官家见裴潋魂不守舍的模样,又因着他赢了比试心情好,并没有追究。只略有嫌弃告诫。
“朕可听闻你办了诗会把宋遗青推出去作诗的。打从科举的策论,朕就没见过你作诗,更别说文章了。”
裴潋躬身老老实实挨着莫名其妙的嫌弃,心里却清楚的很。
官家怎么知道诗会的事情的?必然是听老师说的。老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只能是京城传出来的。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训完了裴潋,官家忽的又道:“前几日宋右司是上了劄子为宋遗青请特奏名来着。正好今日家眷具在,射弓结束后诏来见上一见。”
有才气,写的诗又大气磅礴不卑不亢的,自然得官家喜欢。更何况现在还是缺新制人才的时候。
裴潋却满心只想着赶紧与宋遗青见上一面,好慰相思之苦。
第五十二章
因着裴潋比试赢回了衡朝失去的颜面,南御苑不再如之前死寂。众人目光落在宫中内侍依次牵出的马匹和空地上竖起靶子,都翘首以盼着,气氛比来时的御街上都不相差多少。
裴潋自帐子里换了身窄袖的黑色祥云纹圆领,碎发用网巾固定。
他调整着皮制的护腕松紧度,乍一从帐子里走出来站在日光下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出来了出来了。”
一边的女眷不约而同用白纱绣花的团扇若隐若现的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含情温婉的眸子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俊立身影。
“听说裴太常尚未有婚配呢。”
其中一位柳叶眉的官家女眷悄悄和连襟说着话儿。不想立即被闺中好友调笑。
“怎么着?这么急着嫁人?”
“我瞧着你不也盯着人家看。”
你一言我一语之下都闹了个大红脸。又有其他父亲在朝为官的女眷笑着凑上来搭话。
“听闻裴太常中了进士时,差点被那些榜下捉婿的岳丈们绑回去拜堂。你们可没瞧见,那场面跟要吃人似得。”
那些议论声此起彼伏,裴潋只回首眯眼看向官员的帐子处,顶着刺目的太阳,这才模模糊糊辨认出一个眼熟的身影。
“裴大人,您看看这匹马如何?”
内侍手里握着缰绳,一匹毛色顺滑的枣红色马儿正乖顺的站在他身侧,嘴里还在咀嚼着干草。
裴潋闻声看过去,面色明朗道:“劳烦。”
他伸手安抚似得摸了摸马儿的脑袋,得到一个响鼻。
官家点名的其他几位陪同武官已经换了骑射服赶着马儿慢悠悠走到场地中间,个个英姿飒爽,透着血性。
江冶仍是那身衣裳,只不过胸口的鞋印已经抹掉。这会儿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走到裴潋面前。
“裴潋,比武本王输给你,骑射可就不一定了。”
大行向来是马背上讨生活,论骑射,可以说是一顶一的好。衡朝边境的士兵也没少在马蹄下吃过苦头。
他话里透着自信和挑衅。裴潋却不为所动,只踩着马镫翻身坐在马背上,对着还悠闲咀嚼干草的马儿吆喝了一声。
收到命令,马儿便撒开蹄子跑向衡朝几位官员身边。只给江冶留下屁股影儿。
虽然衡朝是以中原为主,但做了官的多多少少都会骑马。只因除了雨雪天气,每日常朝都是骑马至宫门前。
方才裴潋的视线转过来时,宋遗青犹如被狼盯上一般瞬间脊背微微僵硬。恰巧陈君琮找他说话,才能顺势掩盖异常的反应。
“见章兄可要与我赌一局?”
宋遗青敛眉看向陈君琮,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像裴潋似得爱赌。
这种场合,不用多思索都知道赌的什么。一直坐着也确实有些无聊,有件事打发时间没什么不可。是以略微思考,宋遗青便应下了。
“赌裴潋和江冶谁胜?”
不想陈君琮别有深意的摇头,“那没意思。咱们赌裴潋几场内胜,如何?”
自从知晓裴潋对眼前这人的心思,陈君琮就一直想试探宋遗青的态度。怎么说都是友人同僚一场,属实该关心关心。更何况他也确实好奇。
闻言,宋遗青忍不住侧目,“还没比呢,就这么肯定裴潋能胜?”
不是他对裴潋没信心,实在是对手是擅长骑射的大行人。
“也不尽然。”
陈君琮摇着折扇,温和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笑意,眸光微动说着刚结识裴潋时的事。
“建元五年秋,官家曾在这南御苑办了场马球。裴潋可是脱颖而出,一举夺冠,打马球的好手。”
这件事儿只有衡朝的官员之间知晓。那年春,裴潋刚被官家钦点为一甲进士及第的状元郎,可谓少年意气,风光无两。他又在打马球上大出风采,彼时还不知道自己迎来了一位狐狸同僚的众官员打心底觉得裴潋年少有为。
现在嘛……
温和些的看到裴潋都尽量绕道走。当然也有激烈看不顺眼的,比如拼命弹劾裴潋的御史中丞赵晏臣。
听陈君琮说了一大通,宋遗青摩挲着手中莲叶青釉茶盏边儿,又看向帐外已经伴着鼓声肆意策马的人。
枣红马铁蹄踏起带着枯草的微湿泥土,那人黑衣张扬,正从背上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弓弦被拉开绷紧,只听得“咻”的声儿,方才的羽箭已经牢牢钉入靶子的红心上,引得四周帐幕里的人又是一阵欢欣鼓舞。
“不赌。”
无人注意的时候,宋遗青眸光微暗,忽的将未喝一口的茶盏放下,拢进衣袖中的指尖轻颤。
等了许久,没想到对方不知何故懊恼起来。陈君琮一双眼睛毒的很,也只能猜到是和裴潋有关。
“那且静候。”
陈君琮坐正了身子,心道若裴潋看到恢复男装模样的宋遗青,只怕能疯到打马绕着怀京城跑上三圈。
随着日头偏移,到了晌午最热的时候。虽然还是正月里,因着跑马射弓,马背上的官员们还是出了一头热汗。那些靶子上早就钉满了箭矢,中间红心处几乎没了空隙。
“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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