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根箭矢自木制的弩子上瞬间划破空气。江冶坐在马背上,身影随着马蹄声快速略过,只余射出去的箭矢稳稳当当落在一个靶子的红心处,而紧接着的第二支强劲将第一支箭矢刺穿,自同一个位置深深插入靶子中。
两箭齐发,位置精准相差无几。一旁同衡朝其他武官比试的大行使人闻声看过来,不禁高声喝彩。
“王子勇武!”
他们说着不算,余光还要若有若无的带着自豪和骄傲扫过身侧的衡朝枢密使等人。
论骑射,衡朝的人放在他们面前怎么都要低一头。说轻蔑些,眼前这些人的水平都不够看的。
马儿顺着南御苑的场地不紧不慢跑了半圈,江冶这才拉紧缰绳让马蹄原地打转儿。他远远对场地对面的裴潋抬了抬下巴,嘴角带着自得的笑意和隐隐的挑衅。
江冶这一手算是镇住了一众官员,便连周围原本气氛热烈的衡朝家眷都冷了许多,个个面露忧心。小娘子们更是无意识的绞着手里的绣帕眺望着,纤细白皙的颈子被鬓边碎发勾勒出自然而赏心悦目的曲线。
手里的弓箭混着掌心的津津汗水有些滑,裴潋稳住心神观察靶子的间距和附近的地形。
因为多次反复射弓,马匹常跑的那块地儿已经印出数不清的深浅不一的楔形马蹄印。
就在众多目光焦灼中,裴潋终于有了动作。他腿上用力夹着马肚,在枣红马撒蹄狂奔间尽力稳住身形。
打磨锃亮的铁箭头反射着日光,裴潋戴着玉扳指的食指和中指紧紧扣住搭在弓上的箭矢。一张弓被拉的满满当当呈圆弧形。
箭筒中已经空空如也。最后一支箭矢被他横着咬在嘴中。
大行人一贯爱用弩子,可以轻而易举连发数支箭矢。而衡朝用的寻常弓箭,一次只能搭一支箭矢,想要瞬发两支十分考验反应力和精准力。
就算如此,江冶已经用了的伎俩,裴潋不爱再做一次,否则便没了新意徒增无味。
紧凑的鼓点下,马儿已经跑进靶子范围内,裴潋目光如炬,看准一个空挡松了手上把控箭矢的力道。
“唉!偏了!”
官窑烧制的青釉葵口茶盏被赵晏臣猛的磕在桌案上,剧烈晃动间,瓷器的脆响伴着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赵晏臣被冷不丁被烫,右手忽的一缩。就算如此,他左手还是拿着一个竹筒配着水晶制成的远目镜紧紧盯着场地中的情况。
随同来南御苑的家仆拿了冷水浸的帕子替自家主人擦手。
方才那声响儿让他差点以为布着冰裂纹的茶盏真要依着纹路碎成数片。好在主人家只是烫着了,没有伤到什么。
裴潋刚才那一箭在赵晏臣的眼中真是要偏到南番国去了。甚至想着莫不是他平日总是弹劾,裴潋这会子是故意气他?
只是他还未嘀咕几句,就透过远目镜看到裴潋几乎紧跟着又将嘴里咬着的那根箭矢搭在了弓上。
第一箭偏的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所以裴潋的第二箭尚在弓弦上,所有就都认定是他想出的要补救的法子。
至此,极少有人埋怨裴潋。实在是中原人的骑射要比大行差上许多。天然优劣放在那,不能视而不见。
额上汗珠打湿了网巾,裴潋视线谨慎而专注,满眼都是第一次射出去的箭矢。但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供他思索。按照刚才设想的距离,估摸着差不多了,第二支箭矢终于擦过指上的玉扳指紧追着第一支箭矢而去。
第二支箭仍是偏的,甚至可以说倾斜的厉害。周围已经微微传来失望的叹息声。
枢密使望着半空中两支箭矢,心中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安慰裴潋,顺便稍稍挽回衡朝颜面的说辞。
倏地,他双眸不可置信的瞪大。与此同时,原本唉声叹气的人也震惊的看过去。就连方才还恨铁不成钢的赵晏臣都拿着远目镜看愣了,连家仆重新端了杯茶放在手心都不知道。
只见第二支箭矢在空中打倾斜打中第一支箭矢,硬生生将本就偏了方向的箭头带的更偏了些。
“咚,咚!”
连续两声箭头钉入靶子红心处的闷响叫守在不远处的禁卫唬了一跳。
他僵硬的回首,身边左右两个靶子红心上各多了支箭矢。箭尾处代表衡朝的红羽似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待回过神来,禁卫扯着嗓子满脸兴奋大喊。
“裴太常连中两箭!”
原是裴潋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在自己正前方的靶子。弓箭想要连射两箭很是不易,且又是策马,容易偏了方向。所以他干脆方向偏的大些,借力打力,直接射中身后掠过的两个靶子。
“好!好一个裴潋!”
一直注意着情况的官家头一次喜笑颜开,连说两个“好”字,可见裴潋是做的正中圣心。
小六儿默不作声看着都能想到裴潋在官家心中的重视程度再升一节的情形。
帐子里的其他官员忍不住对裴彦傅道:“介卿生了个好儿子啊。”
裴彦傅虚虚捋了一把胡子,很是嫌弃回应。
“犬子弄巧成拙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将同僚目光中的羡慕嫉妒恨尽收眼底,一时很是受用。只心道:我裴彦傅教出的儿子才不是你们府中那些个酒囊饭袋的公子哥儿。
这时又有人道:“瞧官家的神色,介卿,裴潋以后只怕恩宠更甚啊。”
那人语调不似寻常恭惟,掺杂了些意有所指的味儿。裴彦傅身居副相参知政事的位子许久,恭惟的话听的不要太多,眼下这个一下子就让他感到不同寻常。
恩宠更甚?
皇恩浩荡,可以让你扶摇直上青云,也可以是慢刀子悄无声息刮肉。风头无两如日中天可不是什么好事。
裴彦傅若有若无的看了眼身后,只掩下心中冷意,像是没听出话中味儿,随口回了那人句。
“恩宠再甚,那也是官家赏的。”
言外之意,官家才是衡朝的天。恩宠再怎么大,也是臣子,不能越过“天”去。
第五十三章
心思各异的气氛被阔步走过来的身形打住。
裴潋还穿着那身墨色骑装,额上的汗珠晶莹发亮。还未等亲爹发话,就自然而然的端起桌案上的茶盏一口饮尽茶水。
扣二,散。玲/六、酒、二,三,酒,六·
“砰!”
茶盏被他大力放回桌案上,把亲爹身边同僚惊了一下,具是抬眼看他意欲何为。
他来时就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一半,不多不少,刚好都是会污了耳朵的。
“这位大人。”
目光轮转间,裴潋看向方才那位说话模棱两可的官员,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咱们叙叙旧?”
经他这么一看,那位官员登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慌张摆手躲得远远的,面上还要堆着勉强的笑。
“不了不了……”
叙旧?
这种鬼话可没人信。朝中谁人不知裴潋的手段?落在他手里准没个好。
那官员心中惊魂未定,背后冒着冷汗,恍若虎口逃生。只悔恨一时嫉妒冲昏了头脑,祸从口出。转眼又不禁想,裴潋有“玉面虎”一称,自己可不是“虎口逃生”么?
裴彦傅就坐在一边,权当眼盲看不见。这会儿事都完了,人也挤兑走了,他才踢了裴潋一脚,冲旁边呶嘴示意。
“没给你留地儿,滚一边坐去。”
他心里别扭着呢。一边自豪儿子风采照人,一边又懊恼他这要文官不文官的性子。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
亲爹没留地儿,裴潋也没想挤在这里。听得了话就抬脚走人,离开前还不忘又看了眼那个生事的官员。心道:我若是如日中天,非要晃瞎你这种官员的狗眼。
心里暗暗骂过了,裴潋便也不想着了。他满脑子思绪都跟着一个身影走,几个步子之后,就硬生生挤在了陈君琮和宋遗青中间。
陈君琮手中折扇差点被蹭掉,啧啧抱怨了一句,还是知趣的往旁边让了让,同孟阮清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宋复的神色。恨不得当即对宋复耳语,“你儿子被拱了!”
这还是宋遗青第一次恢复男装的情况下同裴潋照面。
他眼看着对方好整以暇的理顺了衣摆坐下,又忽的四目相对。
刚骑射回来,裴潋身上还散着热气,除了衣服和平日不同外,整个气质又回归了厚颜文官的味儿。恍若之前还握着红缨枪和策马骑射的那个人是眼花的产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遗青总觉得对方今日的目光有些不同,像是压着什么要喷薄而出的东西。
“见章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扫了眼旁边正和于敬淮逗猫的宋复,斟酌之下,裴潋还是安分喊了字。
宋遗青一脸狐疑,暗骂裴潋。分明前日见过面,只不过旁人都不知晓罢了。
但对方能演,他也可以演。
“维崧兄依旧意气风发。”
他淡淡应道。
之后二人再无多言。只是无论什么时候侧首,宋遗青总能发现裴潋一脸笑意看着他。明明如沐春风的模样,却看的他心中发毛,像是被什么大猫盯上了一般。
这样子的感觉很快就被证实。
到了下午,骑射才算结束。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自南御苑回城,宋遗青却被官家诏进御驾。
圣诏来的突然,他也只能带着疑惑硬着头皮去。没想到是官家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他的诗,十分感兴趣,一拉着他闲聊便不知不觉随驾到了宫中。
自延和殿出来的时候,宋遗青还被官家夸的恍恍惚惚的没回过味儿来。他踩着丹墀阶满腹狐疑的往宫门处去。刚到一个墙角要拐弯,就忽的被一股力量禁锢在转角处,惊的他三魂五魄立即归了位,思绪视线也逐渐明晰。
“阿迟……”
裴潋把人圈在臂弯中堵在墙角,眸中尽是炽热的情意。
之前在南御苑看到宋遗青的第一眼时他就想这么做了。只顾及着旁人奋力压着,他向来能忍。现在远远看着对方走过来,天青色的圆领和纱制四方巾衬的他身形更是清隽,像未经打磨自成方圆的璞玉似得惹人注目。
热气儿悉数喷撒在脸上,宋遗青和裴潋此时头一回贴的这么近,二人面孔间只一拳之隔。
埋在胸腔里的心脏跳如小鹿,有慌乱也有悸动。想起南御苑裴潋鲜衣怒马惹的那些女眷们恨不得冲出帐子扑上去的模样,宋遗青莫名的又气又恼。
“维崧兄这是何意?莫不是宋某不知何时招惹了你?”
他不敢看裴潋幽暗的仿佛能吸人的眸子,目光只擦过对方肩膀处绯色官服落在起起伏伏的宫殿上。
裴潋叹息一声,视线停留在宋遗青开合的双唇上,但最终还是微微俯身将脑袋埋进对方的颈窝里。
在宋遗青做出来的沉稳外表中,裴潋极其克制的亲了亲眼前小巧圆润的耳垂,力道如羽毛轻轻擦过,带着满腔热忱。嘴上还似抱怨般嘀咕。
“可不就是你招惹裴某了。”
耳垂上一阵湿热,宋遗青僵了身子如临大敌一动不敢动。还未反应过来,又觉得无辜的耳垂又被轻轻噬咬了一下。舌尖擦过肌肤的感觉让他几乎下意识颤栗。
等反应过来,宋遗青立即推了要压在自己身上的裴潋,余光有些慌张的看着四处。好在这里是官员出宫要走的地儿,连内侍都没有。
“你发什么疯!”
他抬头瞪了裴潋一眼,只庆幸没人看见,又暗骂这人胆子也太大了些,这还在宫里呢。
虽然这么说着,心虚之意却全体现在了明面上。脖子处迅速攀上粉色,接着畅通无阻的连带着耳朵都未能幸免。
被不轻不重推了一下,于裴潋一身糙皮来说就跟挠痒痒无异。他满是无奈低吟,“可真是要疯了。”
恢复男子装束的宋遗青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放在外人眼里却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单放街上也能收获一堆小娘子的绣帕。
心里告诉自己要知足,不能轻举妄动,得有个章法一步步来。裴潋这才后退一步,笑道:“阿迟可要同行?”
若要让那些同僚见了裴潋的笑,定是恨不得能长翅膀飞出几丈远。但就是这么个笑容,落在宋遗青眼里却给裴潋打上了十足十厚脸皮的戳儿。
“不要。”
宋遗青前脚走着,裴潋后脚黏乎乎的跟着。等出了宫门,远远能看见府中马车了,宋遗青才倏地问:“裴太常不会专门在宫里堵我呢?”
“这倒没有。”裴潋回答的一脸真诚,“裴某骑射赢了大行使人,官家自然要赏些物件,进宫谢恩,巧合而已。”
确实是巧合,不过正合他意罢了。
第五十四章
怀京城外,因着还是正月里,一眼望去只有枯黄的草木和官道上的沙石,莫名生出几分凄凉萧瑟的滋味来。当然,这滋味在场的大行使人应该最是清楚。
从怀京到大行路途遥远,哪怕江冶再爱骑马,也不得不拘在四四方方的马车里。
大朝会和南御苑之行都结束,大行使人依着规矩也该返程了。裴潋和鸿胪寺卿,礼部等人坐在马背上相送。
“裴潋。”
坐在马车里的江冶倏地躬身掀了帘子,往日迸着犀利的双眸中难得带了些踌躇和释然。但即便如此,他的神色还是倨傲的。
猛然被点名,裴潋也不意外,目光淡然的落在头戴莲花金冠的江冶身上。
江冶忽地笑了。眼前这位衡朝的文官的骄傲只怕不比他少几分,就如烈日骄阳,轻触之下就会被灼烧。他的直觉告诉他,若没有家国鸿沟,裴潋或许会是个不错的挚友。
想他纵横大行,如今也只得这么一位看得上眼的人物。
眼见日头快至晌午,江冶不再拖延,朗声道:“纵马并非本王有意为之,实属意外。”
这句并非诓骗对方为自己开脱,信与不信全凭衡朝的官员和上位那人斟酌。他本就对衡朝的繁华有几分向往,那日打马走在街道上,遇着了前来京城的杂耍班子,盖着铁笼的黑色四方布被寒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黄白相间的吊眼大猫来。对天敌的警觉是动物的天性,马儿当即抬了蹄子惊慌逃窜,自此悲剧酿成。
裴潋勒紧手中缰绳,声音如眼神般不起波澜。
“时辰不早,王子尽快赶路为好,免得天黑前到不了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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