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思极恐之下,使人更是冷汗浸湿衣物,颤声道:“皇帝陛下恕……恕罪……”
他说的极其真诚,两股战战恐惧到极致。只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明志。
孟阮清咂咂嘴,看的直摇头,“难怪永远是臣属的命。”
哪怕政权变了,没有衡朝天子金口玉言下诏书封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南番使人才会心如火燎。
想到秘书省的那些书册,只怕今日之后,国史又要添一笔了。
气氛很是僵硬,西夷人用胡语小声抱怨南番人扫了兴致,只仗着鲜有人能听懂。
正当其他使人都坐等南番的脸要被打成馒头时,又听上座传来声音。
“好了。”
官家抬手制止了南番使人近乎自虐的叩首,态度一转,颇为亲和道:“国号冠服,自当衡朝赐下。”
原本等着看戏的各国使人未免觉得讶异,纷纷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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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冕旒晃动间,却已经想好了国号。在旁边拟诏官员记录之下,温和而不失威严道:“东夷之号,惟和宁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体天牧民,永昌后嗣。”
这是亲口定南番国号为“和宁”了。
孟阮清差点乐的笑出声,和陈君琮说着悄悄话儿。
“南番在前朝更久之前,国号便是和宁。官家这是又让他们换回祖姓呢。”
他借着职务知晓的国史多自然乐在其中。陈君琮微微颔首,只努力让自己不被这突然亲近的气息撩拨的丢盔弃甲。
那日年节之后,他们的关系总算缓和些。孟阮清像是忘了樊楼醉酒一事,一如往日毫不芥蒂的亲近。
但陈君琮心思通透,一眼看出对方不是真忘了,而是希望彼此都忘掉,最好永远不提。
苦涩自心口晕开,陈君琮勉强笑着应和。
有婚约的人,怎可去三心二意?更何况是惊世骇俗的断袖之癖。
下面的人或疑惑,或心绪复杂。唯有终于得了国号的南番使人捧着圣诏欣喜谢恩。
官家又让内侍赐了藩王制式的礼服,常服等,这段宴席插曲总算过去。
江冶把一切通通收进眼底,总觉得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衡朝的皇帝陛下对南番恩威并施又是给谁看呢?
他不甚在意的仰头饮尽酒水,目光忽的撞进对面一双眼眸中。
那人眼睛生的文雅,双眸幽暗却带着笑意,让人不禁从心底生出几分警惕。
裴潋举起金爵盏,冲江冶做了个“请”的动作,率先一饮而尽。
第四十七章
裴潋是后半夜来的。害得宋遗青刚脱下的外袍不由得又穿上。待近了些,吸了吸鼻子问:“喝酒了?”
但话音刚落,宋遗青都自觉明知故问。宫中大朝会,官家宴请,怎能滴酒不沾?
也就一个时辰前,父亲才从宫中回来。不知喝了多少,只扒着痰盂吐的起劲。害的他和母亲照顾到现在。
“不甚多。”
裴潋褪去了朝服,又换上了那身象牙白的八搭晕常服。酒意肆虐,脸色见红,如此还不忘温声应着宋遗青的话。
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暂且解酒,宋遗青晃了晃手指头,又问:“这是几?”
他本意试探裴潋醉没醉,生怕这人今晚赖着不走了。
谁料裴潋支着脑袋,忽的握住他的手暖在掌心里,一反常态的带着鼻音轻声嗔怪道:“阿迟别闹。”
宋遗青的手更是细腻的像读书人,触感极好。裴潋指腹轻轻摩挲把玩着,一点都不嫌腻似得。
连着几日忙的脚后跟不着地,他眼底带着不太明显的乌青,眉宇微皱,看起来疲惫至极。
原本下意识想挣脱的宋遗青见裴潋这副模样,一时心软,便破天荒的顺着他的意。
就这一次。
他想。
又过了会儿,看裴潋就这么支着脑袋睡着了。宋遗青给他披了件自己常穿的白狐毛披风。这才坐在软榻上,就着烛光有些肆意的打量他。
平日里,裴潋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又因为听了他踹断江南贪官的腿一事,在宋遗青的印象里,这人自然而然是强势的。
可现在,对面那人衣裳朴素就更衬得面容有些苍白。一贯带笑的眉眼也因着睡熟失了风采。如此种种,倒让裴潋无故敛了平日逼人的气势,多了几分弱君子的味。
“罢了。”
暂且压下心里隐隐的悸动。宋遗青无奈摇头,发觉这样私下里完全呈现不为人知一面的裴潋,似乎要比以往更能挑起想要亲近的念头。
他一只手还被握着。只得别扭的用另一只手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虽然闭着眼,但轻微的翻书声清晰的传入耳中。裴潋感受掌心的温热,仿佛这几日缠身的诡谲风波都能一并消散,全部化成一池波光粼粼荡漾的春水。
他想:心安之处,大抵如此。
披风有一股淡淡木香,像是宋遗青经久留下的。木香闻着舒适柔和,不多时,裴潋便真的睡了过去。
外面寒风冷冽,大雪纷飞。怀京城谯楼上的旌旗簌簌作响。千家万户映出的灯火与飞雪自成天地,似春日芦花中数不尽的飞萤。
都行驿中,大行使人将铜壶中温好的酒用羊皮包好,这才递给坐在火盆边,头戴莲叶金冠的人。
江冶伸出手接过酒壶,掌心和指尖的老茧在烛光下隐约可见。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整个身体恍若都瞬间暖和起来。转眼看到还守在门前的衡朝士兵。天寒地冻,那些人脸上手上都起了冻疮。
“去,把剩下的酒分给他们。”
思索片刻,江冶又把酒壶扔给下属,冲门前抬了抬下颌。
“王子,真要给他们?”
下属拿着酒壶很不情愿。
皇帝说是照顾起居,实则是派兵守着他们。再说衡朝地大物博,酒水更是什么花样的都有。他们又一贯轻蔑大行。只怕讨不到好,反而被嘲酒水劣质不堪入口。
江冶回味口中酒味儿,摩挲着腰侧的金片装饰,眯着眼道:“去吧。大行男儿敢作敢当,怎么说都是我们理亏。”
“可那分明是意外!不过死了个妇人而已,何至于……”
“到此为止!”
下属本还欲争辩,猛的被江冶打断话头,又瞥见主子如狼般犀利的眸光,终究住了嘴。
盆中炭火“哔剥”一声,却没能唤回坐在它面前的人的神智。
江冶还是第一次踏入中原,衡朝的大朝会盛大而华丽,说不震撼是假的。
但最值一提的还是南番在宴席上闹出的动静。身为衡朝的狗,被皇帝好一阵恩威并施,蜜糖敲打。
他们大行的人一向直来直去,不若衡朝喜欢拐弯抹角。除了他,其他人很久才回过味儿来。
皇帝那是打自家的狗给外人看呢。
可怜南番使人还捧着“和宁”的国号沾沾自喜,尚不知被主人当刀子使了一回。
想到最后,江冶脑海中突然蹦出白日在朝堂上看见的那张面孔来。
他们大行有句话。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
第四十八章
宋遗青是被家仆的敲门声惊醒的。
昨夜他坐在软榻上看书竟睡着了,裴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桌案上蜡烛燃尽,原本盖在那人身上白狐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郎君可要洗漱?不然该晚了时辰了。”
家仆还在门前坚持不懈的提醒。
将披风拿下来挂好,舒展歪在软榻上睡的酸痛的肩膀,宋遗青才应道:“进来吧。”
今日是大行使人要去大相国寺烧香的日子。除了官家钦点的官员,其他人不必繁忙。宋复才在年节内难得闲下来。
然而国事没了,家事又开始。
宋遗青的生辰便在正月这日,正逢二十弱冠礼。
宋府自天刚明就忙活起来。招待客人的茶水从未断绝,主人家弱冠礼要换的衣裳已经在里间备好。
覆在身上二十年的小娘子装束终于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黛蓝的宽袖长褙子,露出白色衣领。墨发被木梳整整齐齐束起,再用一根青玉簪固定。
“父亲。”
房门打开,冬日难得的好阳光让宋遗青晃了一下眼。待视线清晰,便看到父亲已经立在廊下。
见到这样装束的儿子,宋复一瞬间有些恍惚,颇为感叹。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加冠礼要先去宗庙祭拜祖先。宋遗青跟随着父亲安安分分上香跪拜。等再回到前院,已经坐满了观礼的宋氏族人。
他躬身站立听着礼宾的赞词。头上换了代表已经可以参政的缁布冠,然后又换了表示护卫社稷的白鹿皮冠,最后才是日常的黑纱半透明材质的四方巾。
如此才算是彻底礼成。
“夫人,郎君来了。”
跟在宋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欣喜的跨进后院,腰间的红色绶带在黄色白碎花的衣裙上轻轻晃动。
宋夫人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茶盏,嗔了一眼小丫头,嘴角难掩喜色道:“来就来了,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抹蓝色衣摆跨进房门中。
“母亲。”
宋遗青撩起下摆,恭恭敬敬跪下。一举一动间,已是稳当的君子风范。房内的几个小丫头见了,都不免红了脸色笑着低语。
“哪那么多规矩,起来吧。”
看着已经加冠的儿子,宋夫人愈发欣慰。只道加冠礼规矩就是多,一刻都不能松懈。
前院还在酬谢观礼的族人和礼宾。母子两人又说了些贴心话,宋遗青才又回到前院和父亲一同招待客人。
到了晚间,街上人流稀疏,宋府内终于暂且歇了热闹。
宋遗青坐在书房中,手里捧着暖炉,听父亲像是父子叙事般说朝堂上的事。
“明日按礼制,大行使人要到南御苑射弓。”
房中温度虽不比宫城的暖阁来的舒适,但也不至于冻了手脚。宋复端着茶盏,思绪回到官家昨日下的圣诏上,又道:“官家赐下恩典,许官员带上家眷一观盛况。”
这种圣诏还是历年来头一份。大行使人正月第三日去南御苑射弓是衡朝开国便有的礼制。但还从未允许官员带上家眷一说。一来人数一多,恐引发混乱;二来便是家眷不限男女,若是射弓惊到了哪家闺阁小娘子也不太好。
宋复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原本许了宫中编撰,但前两年难产而亡。二女儿如今嫁给赵世初,已是赵家家眷。如此只剩下刚行了冠礼的儿子。
话说到了这份上,宋遗青心中虽有些惊讶今年情形不同,但还是顺承应下。
“儿子定好好准备。”
宋复一口牛饮下剩下的茶,倒是被逗笑了问:“你又不去射弓,准备个什么?”
虽然按照礼制,官家是要挑选几位官员做大行使人射弓的陪同,那也是武官的事,怎么都不会轮到文官。
话被父亲顶了回来,宋遗青无从辩驳,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南御苑射弓这等盛事,官家又允许带家眷,看来裴潋肯定也会在场。
一想到只一日就要再见到那位脸皮比天厚又难缠的人,宋遗青就隐隐头疼。
第四十九章
第二日一清早,怀京的街道上就分外热闹。官家移驾南御苑,一众禁卫开道,内侍具穿着青灰圆领跟在御车后面。
除去官家的仪仗,便是大行使人和京城官员的马车。如此排开来,前面已经出了内城,后面的还在宫门处。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怀京城的百姓都挤在御道两边,想一睹圣容。还有的是想见一见平日风采照人的青年文官。
但也有扫兴致的。所有人见到大行使人的车驾时,或多或少都露出鄙夷愤恨之色。虽然坐在车厢里的人看不到。
偶有冷风掀起马车的帘子,露出里面端坐的青年才俊侧脸时,人群里总会有好一阵的惊叹。穿着狮子戏球长褙子的女眷更是会用手帕微微遮掩红了的双颊。
“郎君,外面可热闹着呢。”
跟随在马车外的仆从隔着帘子低语。
裴潋扫了一眼端坐着闭目养神的亲爹,一手掀了帘子悄声问家仆。
“看见宋府的马车在哪么?”
他样貌生的数一数二的好,这时露了绯色官服衣领和正脸,外面顿时嘈杂起来。
家仆往后瞧了瞧,这才转身贴近道:“在陈少卿马车前面呢。”
闻言,裴潋伸着脑袋又往外探出去,目光刚扫到宋府马车一个边儿,背上就忽的被拍了一下。
裴彦傅看着没个坐样的儿子,直接扯着他衣领往马车里拉。
裴潋捂着下巴小声叫唤,“卡着了,卡着了……”
等把人按着肩膀坐好了,裴彦傅沉声嘲讽,“为父看你能把自己从窗格塞出去。”
方才被父亲从后面扯住,裴潋是真卡了一下。叫那些女眷瞧见了没什么,只好在没丢脸丢到宋遗青面前去。
他正了正头上的展脚幞头,垂眸道:“父亲。”
“哼!”
裴彦傅一把推开裴潋,自己俯身从窗格往外扫视一眼,只见望不到尽头的车队,便又坐正了身子问:“看什么呢?”
被亲爹赶到马车另一边坐着的裴潋很是无辜,“没看什么。”
裴彦傅不说话,仍是沉默盯着他。
不消片刻,裴潋就很是无奈模样,开始满口胡诌,“看的小娘子……”
不说还好,一说亲爹更是火大。
“我……”
四周没什么称手的东西,裴彦傅恨铁不成钢,想也没想就脱了脚上的皂靴打上去。
“我打死你!”
外面热闹不减,裴府马车里霹雳乓啷好一通动静。家仆听着里面自家郎君求饶声,面色分毫不改,甚至因着走的久了无聊至极,打了个饱含困意的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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