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笑的脸都快僵了,这才觉得间隔的时辰差不多了,躬身将手中的劄子递上。
“臣有一事上报。”
小六儿上前接下劄子放在官家的桌案上,又拱手安静退至一旁。
劄子上的字迹不多,官家却难得有些兴趣问:“令郎宋遗青要走特奏名?”
宋复应道:“是。”
不想官家放松了身子,胳膊支在木椅上陷入沉思。半晌才开口,“朕记得令郎出生时难产,凶险异常。”
说完,难得卸下平日里帝王的威严调笑道:“宋右司那日尚在宫中,担忧之下,急着出文德殿的门,还扭了脚来着。”
一贯肃穆的殿内倏地活跃些许,小六儿嘴角带笑,还不忘适时提醒一句。
“还是小人把宋大人扶起来的。”
陈君琮干脆浅笑出声,又疑惑宋复怎么养的出宋遗青那般的儿子来。无论形象还是性格,简直天差地别。
当然,他不知道宋复惧内,儿子养成如今这般,夫人有一半的功劳。
因为一份求特奏名的劄子,莫名被提起陈年往事取笑,宋复颇为无辜拱手。
“当年年轻气盛,让官家看笑话了。”
好在众人笑归笑,也知晓适可而止。
“日月如梭啊,当时朕还是皇太子。一眨眼已经二十年了。”
官家摆了摆手,很是感叹。拿起笔架上的毛笔沾了朱砂,在劄子上从容落了个“阅”字。
特奏名是官员子弟常走的路子,没什么理由驳回。除非当事人恶贯满盈,人尽皆知。
虽然批了劄子,官家神情收了玩笑,严肃嘱咐,“令郎先参加春闱,若能榜上提名。殿试时,朕自会考校。”
“臣代犬子恭谢官家。”
宋复态度很是端正,不敢因为官家应承了特奏名而松懈。
毕竟想要能站在那集英殿上搏功名,宋遗青还要先通过春闱复试。
衡朝已是各朝代中取士名额最多的,但每年也不过百来人而已。再分为三甲,每一甲的名额还是少的可怜。
说到底,还是实力取胜。
第四十二章
年节这日,陈府的家仆一大早就被敲门声催起。
管事的手里还提着一只鸡就去开门,心道哪有年节大清早就串门的道理。
“孟官人?”
门一打开,管事的就愣住了。
只见孟阮清一身黛蓝长褙子,头戴四方拢巾。那衣袖边缘处还有花卉暗绣。布料一看就是为了年节新扯的。
目光下移,管事的赫然看见对方两手空空。
得,年节清早敲门就算了,还不带东西来?
孟阮清往院中瞧了一眼。门上虽都挂了桃符,但冷清至极,没有一点年味儿。不免边嫌弃边往里走。
“你家家主过年就这么寒碜?”
管事的提着鸡在后面追着他的脚步。想到家主此刻在做的事,脸上赔着笑想劝阻。
“孟官人且等等……”
“陈君……”
可惜,孟阮清脚步快的很。一把推开了房门。顿时,里面的光景一览无遗。
还未叫出的名字猛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孟阮清目光不可抑制的落在房间里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
自动静闹到后院,听得熟悉的声音。陈君琮已经料到缘故。他刚系了对襟长衫上的衣带,房门就被推开。
冬日微弱的阳光斜照进来,陈君琮平静至极的又穿上最外一层的黑色长褙子,才慢慢转过身。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管事手上。那只羽毛鲜亮的公鸡摇头晃脑,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
“家主,孟官人来了。”
管事的回过神交代一句,提着公鸡往厨房去了。
这时倒只剩了陈君琮和孟阮清二人。
孟阮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幕。原本气势汹汹而来,顿时萎了气息。
面前这人发丝上还滴着水。许是水蒸气氤氲,脸上尚带着红润。眼眸下垂间,沉稳的形象之下多了丝莫名的委屈。
想到那日樊楼之事,孟阮清悱腹道:我还未气愤呢,你倒先委屈上了。
“坐罢。”
陈君琮一开口,又回到了原有的味儿。声音平和。只是多了份难以察觉的疏离。
自待漏院不欢而散,再加上樊楼莽撞行事,陈君琮就有意躲着孟阮清。一方面想彻底掐灭不该有的想法,另一方面是确实不知如何相待,免得互相难堪。
孟阮清拢袖跟着他身后坐在软榻上,转眼看到桌上的一个荷包。
那荷包呈葫芦状,上面绣了几片竹叶,想不注意都难。
“这荷包……”
自中了进士在京为官,孟阮清可谓对陈君琮的喜好娓娓道来。他可从来没有配带荷包的习惯。
指尖还未碰到荷包上的络子,就见陈君琮迅速伸手抢过收进柜子中。许是觉得太过突兀,又缓了神色道:“昨日家族中人到京办事,便捎带了陈润娘做的荷包。”
孟阮清僵了神色,忽然觉得一阵憋闷,又不愿去细想。努力让自己忘掉方才的物什,做出无所谓的姿态。
“你我至亲都在家乡。年节一个人守着院子也没意思,便来蹭一顿饭。”
他有些不自然的转了话音道:“我可知道你去年用轿子请了位厨娘。”
衡朝的厨娘地位极高。好的厨娘稀少就不说,还要用轿子堂堂正正的请进府中。
陈君琮在躲着他。这点毋庸置疑。
真要说起来,樊楼那件事,他们都脱不开干系。
孟阮清是微醉之下失了分寸,陈君琮是爱慕盖过理智,少有的莽撞。
脑海中,孟阮清对当时的记忆清晰如昨日。
不过是帘幕之内,酒香四溢中,浅尝辄止的一个吻罢了。
第四十三章
陈府是开门遇到了故人。裴潋却是开门就是鬼面獠牙照面。
明日就是元日大朝会,裴潋自然还要去太常寺守着,和顾省再核对一遍流程和需要用的器物仪仗等。
眼前这个青面獠牙的小鬼手里拿着榕树枝,上面挂了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唱的正是《莲花落》。
“新正发大财,财源滚滚来。钱树摇高高,生子生孙中状元。状元子,举子孙。一文分生查脯孙。”
这并非真的小鬼,不过是街上的乞丐为了讨钱才想出的法子。年节的时候装作判官,钟馗,五方小鬼等,挨家挨户的唱好词。通常为了讨个吉利,人们也愿意用几个铜钱打发走。
裴潋见这乞丐不过十岁的年纪,便扔了一串铜钱在他手中的破碗里。
铜钱不多不少,刚好十枚。
“小小年纪,怎么出来讨饭了?”
他随口一问。刚才要不是反应快,估计会下意识一脚踹过去。到时候这小乞丐还有机会唱词?
转念一想那唱词,只道小乞丐白忙活了。他银钱不愁,惟独状元子和举子孙怕是没着落。
小乞丐脸上还戴着面具,唯唯诺诺的将铜钱收进破烂的衣裳口袋中。这才应道:“家里穷困,就被弃了。”
这还是带他的老乞丐说的。当时天寒地冻,要不是老乞丐将他捡了回去,只怕早就冻死了。
他说完又补了句,“有命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他爹娘还没绝情到下死手的地步。
闻言裴潋微沉了神色,又扔了块碎银在破碗中。在小乞丐不断道谢声里往太常寺去。
以前也听闻有普通人家生了几个孩子养不起,便无论男女都溺死的事。没想到这种风气已经蔓延到了京城。
生而不举在衡朝可是要定罪的。但无论朝堂怎么收紧,这种情况还是屡见不鲜。
一番思量下,裴潋已经打马到了太常寺。里面正一片喧杂。各种核对物件的声音传出。
“大人。”
手底下的两位少卿因着日光被挡了略微不悦,一抬头发现是穿着象牙白八搭晕常服的顶头上司。
耳边尽是打算盘报账的“噼啪”声。裴潋转脚进了里间,顾省正捧着前几日拟出的礼制,对照着太祖时制定的《政和五礼新仪》一点点检查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物件册子已经给户部送过去了。”
听到脚步声,顾省头都未抬。他双眼昏花,躬身拿着水晶磨成的单照镜,借着日光折射努力看清字迹。
裴潋极其自觉的接过册子,代替顾省细细对照。不禁感叹每年大朝会时,户部可都是大出血。
登歌,宫架乐工六百余人;青玉伞扇一百六十柄。除此之外,还有地衣,金爵盏……
一条条一件件具是开销,更不提还有宴席吃食,官妓的舞衣等等。难怪正厅里自己的手下都被拉过去拨算盘了。
忙活了一上午,顾省总算能歇口气。他收了单照镜,斜倚着坐下,对着正厅的方向呶了呶嘴。
“裴太常手下的人效率不错,估摸着官家午膳前就能核对出账目来。”
裴潋握着册子的手一顿,目光忍不住扫向顾省,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顾省笑呵呵道:“户部那边,裴太常去说道说道?”
这朝堂上下,谁不知道户部是出了名的抠门?每次有什么需要出银子的事,想要从户部人手里多刮一个铜板都不可能。
不过,也不怪户部小家子气。实在是国库愈发空虚,只见出账不见进账的,这就导致户部对银子要每一分都能看到花在哪儿了。
闻言,裴潋又看了一遍册子上已经罗列出来的账目,觉得这难度堪比让宋遗青喊他一声“玉郎”。
还没到午膳的时候,户部那边闹了一出不小的动静。
裴潋摇着狐狸尾巴,手里拿着大朝会的账目登门要银子了。
户部一众下属候在门外,只听到里面两位一把手互喷口水。
“不可能!要银子没有,老命一条!”
“诶。没人要您的命。前不久才收了税银,这些分量总该有的。您先看看再争论也不迟。”
“乐工官妓六百余人?”
“祭祀,招待各国使人总不能少。”
“金爵盏要这么多,你当羊肉贱卖呢?!”
“府库里的存量都能顶上一半了。”
约摸半个时辰,众人光听着都觉得嘴干的时候,房门终于打开了。他们眼中坑人不留痕迹的太常卿带着盖了户部印戳的账册满意下了台阶扬长而去。
户部尚书一身绛紫圆领坐在木椅上,黑着一张脸,几乎要把手里的莲花青釉杯盏捏碎。他只恨自己怎得没生了张巧舌如簧的嘴。
“大人就这么拨银子了?”
手底下的人小心翼翼问。他们虽没看到账册,但闭着眼睛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大朝会的开销。
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户部尚书冷哼一声,把方才裴潋堵他的话又拿来对付眼前这几个人。
“你以为大朝会办不好,只落礼部和太常寺的颜面?”
这通火发的莫名其妙,他们垂眸敛神,正思付顶头上司何时如此计较颜面了?又听得一句。
“若让大行看了笑话。就是礼部,太常寺,加上咱们户部的颜面都不够给大衡丢的!”
心疼银子有什么用?该出还是要出。别看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里都在暗自较劲。
第四十四章
本以为年节过了,就能这么顺当当到元日大朝会。不成想偏偏出了一档子事。还是在衡朝脸上狂扇巴掌的事。
自一个时辰前,官家就诏了不少官员进宫。不是常朝的时辰,宣德门的热闹却丝毫不亚于往日。来来往往的官员更是脸色铁青,轻易招惹不得。
“简直欺人太甚!”
宋遗青站在书房外,刚要敲门的手就被里面传出的怒呵震了回去。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怒的模样。在他的印象中,宋复堪比慈父。
“半个时辰前,大理寺卿也进宫去了。”
书房内又传来另一个人声音,有些陌生。
“别说你我。自大行王子当街纵马后,上到三省六部,下到九寺二十四司,都恨不得撩袖子去干一架。可是能么?”
这句话仿佛掐中了什么命门,里面倏地消了动静。
宋复袖中双拳紧握,向来油滑的面容紧绷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全然崩塌。想了想,还是颇为不甘问,“那就这么算了?”
不说衡朝明令不得当街纵马。那跟着使人前来的大行王子不但纵马,还将一位来不及闪躲的民妇踩踏至死。现场血肉横飞,惨烈至极。便是怀京最纨绔的子弟都未敢这般。
于敬淮被问的一时语诘,沉默些许才道:“官家虽诏见大理寺卿,估计也不会立案。若是普通使人便也罢了,偏偏是大行最得势的王子江冶。动了人又会引起边境动荡,但要草草了事……”
下面的话不说都明白,也正是衡朝官员百姓都愤怒的原因。处理不好,那就相当于把脸伸给对方打。以后恐大行气焰更是嚣张。
说白了,他一个中书舍人,宋复又是右司郎中,都是文官。军力强盛,文官说的话才有用。军力衰弱,文官骂破了嘴都无济于事。
现下也只能借着照顾起居的名头将大行王子江冶盯死在都行驿中。是进是退,只看官家和进宫的那些人商议结果。
宋复气到深处,不由得讥讽。
“蛮夷就是蛮夷,就算学了中原取了个汉名,也改不了本性。”
自太宗起,大行就羡慕衡朝生活,不管行宫还是礼制处处照搬。除了马背上讨生活,乍一看和中原人几乎无异。但如此也不被中原接纳。
宋遗青听得了然,心道怪不得这几日裴潋安生了不少,原是众多事务离不开身。官家重用他,此时定然还在宫城内。
没几日便是他的生辰。府中衣物发冠已经备下。按道理说,表字要弱冠时才由长辈定下。但自前年,他的表字就定了“见章”。“日月丽光景,星斗裁文章”,足见父亲期望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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