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家族人数众多,美名在外。江南那群老狐狸还不敢冒着惹衡朝百姓众怒的风险动吴舜钦一根汗毛。
“不愧是旧都宁州,当真是瓦片落下都能砸到权贵的地儿。”
只要了解到吴舜钦是成安公后裔,不难理清楚官家选中他去江南的原因。
嘴上这么玩味似的说着,宋遗青的心里却不停的往外冒着寒气。都说王者善谋,他现在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虽然宁州常闹水患,是迁都原因之一。但从宁州权贵渐渐衰落的情况来看,这才是太宗真正的目的。
国都迁至怀京,旧权贵身在宁州远离朝政中心,便是再根基深厚也不免一代不如一代。
这也是为什么衡朝虽有不杀文臣的祖训,但历代文臣都不敢造次的原因。一旦被官家贬谪至南方,就相当于和朝堂再无瓜葛。而不知朝政的文臣已经相当于“死掉”了。
借迁都之名,彻底拔掉衡朝会被世家左右的大隐患。哪怕藩王造反也是太宗喜闻乐见的。能不背着骂名,名正言顺铲除威胁,谁不愿意呢?便连吴岑将军都被算计其中,种种皆没有逃出太宗的手掌心。
而今官家又拿着旧族权贵仅剩的一点势力物尽其用,赤裸裸的吃干抹净。任谁想通了都会毛骨悚然。
宋遗青叹了口气。
宁州权贵大多是随着太祖打天下的,衡朝建立的功劳有他们一大半,如今无法避免的日渐颓败。
可就算官家做的如此薄情,又根本挑不出错来。
上位者想朝政安稳,总要牺牲一些人的。
第三十八章
棋盘上黑白棋子相间,黑子彻底败北,挣扎不得。
宋遗青因着思绪出了一身冷汗,还沉浸在衡朝往事中时,忽地听外面传来家仆关切的声音。
“郎君可歇了?”
这句话来的突然。宋遗青没想到家仆还未歇下,心思敏捷的当即吹灭蜡烛,免得烛光将裴潋的身影映到窗纸上。
许是未及时得到回应,家仆又甚是忐忑的添了句,“小人来时看漏壶已是子时。雪夜风大,恐郎君久坐染了风寒。”
家仆本歇下了,但辗转反侧总归不放心,这才又打了灯笼前来看一眼。
说来也怪。不知方才是不是他眼花了,似乎瞧见窗纸上不止一个人影。可未得细瞧,蜡烛转眼就被熄灭。他心下古怪疑惑,又怕主人家不悦,终究憋着没问。
又等了片刻,才听得房内有了回应。
“这便歇了。”
主人家声音平稳一如往常,不似有事。家仆这才放心离去。
细辨脚步声,等家仆走远了,宋遗青摸黑循着感觉望向裴潋道:“深夜不便留客。维崧兄,恕不远送。”
方才对话内容可谓跌宕起伏,宋遗青心情复杂,见裴潋还未有起身的迹象,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怕亲爹又心血来潮找自己,裴潋难得顺从一回,只是抱怨似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他声音小,宋遗青一时未想连贯话中内容,只感觉到窗子边一阵响动,有寒风窜进来。
“愿下次相见,见章兄已是绿衣郎。”
裴潋一只脚已经踩在窗柩上,语调沉稳且认真。
宋遗青一怔,应承道:“这是自然。”
文人自有骨气,他当然也不例外。
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这诗句和裴潋口中的“绿衣郎”指的是新科进士。因为初入官场,几乎都从八品官做起,且八品官服为竹绿,久而久之就有了“绿衣郎”的别称。
只是话音刚落,方才没有听清的那句话忽地在脑海里呈现出来。
“裴潋!”
宋遗青嗔怒。
他自棋龛中随手抓了一个棋子往窗边扔去。
可惜始作俑者早就放肆笑着跳下窗子逃之夭夭。棋子打中窗纸发出闷响,又在地上轱辘辘滚了一圈彻底停下,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
他一个人气的牙根痒痒而无可奈何。满脑子都是裴潋轻佻欠打的声音。
裴潋居然调笑他是赶未婚丈夫出闺阁的小娘子!
第三十九章
衡朝的年关要从冬至开始算起,一直到正月十五才休。
垂拱殿内,一众官员躬身而立,听着小六儿宣读官家下的圣诏。
“敕:适正清祀,阳气兹于,物始乃生。盖逢新正,给假七日,休务一日。颁内阁之赐常,米糆牲饩、器币等物。”
这份圣诏不同于往日关乎政事,而是因为临近年关,要放假。
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难得年关休假七日,总算能松懈些许。然而这种时候,裴潋却是最忙的那位。
正月在衡朝又称新正,而正月开年第一天,便是衡朝一年一度的大朝会。裴潋作为太常寺太常卿,掌管太庙祭祀等,怎么都不会闲下来。
七天假能轻松几天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那个“休务一日”还不是休息的意思,是要值班一天。
他虽不得脱身,但还有一班人也和他“同甘共苦”。
“裴太常,裴太常……”
礼部尚书顾省提着衣摆,自丹墀阶上疾步而下,追着转眼已经出了垂拱殿的裴潋。
可怜他年过半百,身宽体胖,气喘吁吁之际,总算叫住了前面大步流星的人。
裴潋回首,及时上前扶住差点和地砖贴面的顾省。耳边尽是他喉中粗气声。
“顾大人慢些,您这要是摔了,官家还得算公伤。”
顾省身为礼部尚书,那是从一品的官。裴潋还差的远些。此时也只敢嘴上调笑些许,却也是基于对方一惯好脾气的形象之下。
待拭去额上热汗,顾省一手握住裴潋胳膊,平复了气息方问:“官家给假七日,但元日大朝会礼制还需商议。”
不是顾省多此一举。他身居这个官职多年,以往大朝会的流程都是和太常卿一同商定。但打从年初太常卿这个位子换了人坐,一切又要重新商量。
在其他同僚口中,裴潋那是都要成九只尾巴的狐狸了。顾省还是头一次和这人打交道,又涉及大朝会,自是谨慎至极,就怕裴潋甩手全推给他。
若是前些年他身体尚健壮还好,但五十之后愈发不济。真要全揽了这活儿,非要去了条老命。
他话中隐隐探着口风,裴潋却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自己虽爱给同僚挖坑,但也没有浑到不尊老不管职务的地步。
“大朝会礼制繁琐,步步错不得,自当礼部与太常寺一同商定。”
闻言,顾省那颗差点想要给自己准备寿材的心总算放进肚子里。这才展了笑颜,拍了拍裴潋的手背颇为欣慰。
“青年才俊,后生可畏……”
他这边一句话还没夸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争执声。
两人一同寻着声音看去,正见到陈君琮和宋复各自黑了一张脸对峙着。旁边还站着左右不讨好的左司郎中。
官家圣诏中,年节要大赏在京城的百官,从银钱到穿衣吃食面面俱全。
而陈君琮掌管官员禄米供应,右司郎中宋复和那位左司郎中同僚又管着六部俸禄。不用猜,估计也是因着发年礼的事争论不下。
陈君琮是商讨不顺,心中气闷。但好歹还能争论一二。孟阮清就更显的悲惨。
他身在秘书省下做秘书少监的活儿,这会子和一众秘书省同僚听顶头上司训话,声都不能出一个。
第四十章
眼瞧着年关之下各自都不得快活,裴潋竟也对将要到来的大朝会的忙碌看淡了。
热闹还未看尽兴,顾省和裴潋二人又被官家召进文德殿叙话。
不大的暖阁中,各地官员的拜年飞贴在桌案上堆了一摞。听得小六儿的脚步声,官家才从百忙中抬起头,收了手里的那份飞贴放在一边。
“顾尚书年老,坐着议事罢。”
官家既然开口了,顾省也不推辞,就着小黄门搬的木椅缓身坐下。
好在宫中的内侍搬了两把木椅。裴潋不至于单独站着。
他们机灵的很,知晓礼部尚书坐下了,官家自然也默许了给裴潋赐座。
等到内侍都退至门外候着,官家才道:“前几日鸿胪寺卿上了劄子,说是各国使人已陆陆续续来京,住宿吃食俱安排妥当。大行使人现下安排在都行驿。”
裴潋细细听着,余光从桌案上单独列出的一张飞贴上扫过。
在衡朝百姓眼中,蛮夷一词虽涉及范围广泛,但尤其指大行人。骚扰边境的也是他们。
开国时,因为忌惮衡朝国力强大会被吞并,大行遣使臣前来,自愿每年大朝会时拜贺朝贡。
历经二百余年,大行早就不复当初畏畏缩缩。一边艳羡衡朝风俗生活,照着模仿仍摆脱不掉蛮夷的称号,一边又虎视眈眈觊觎中原。
都行驿是所有驿馆中地理位置,布局伙食最好的。近些年都安排给大行使人居住。不为别的,只因为大行是衡朝目前最强的外敌。
官家如今偏要把大行单独拎出来说,自是别有用意。
以上种种,再结合官家只召见了他与顾省,裴潋当即顺出接下来要商讨的事。
“礼部与太常寺会商议大朝会礼制,不日呈与官家过目。”
顾省拢着衣袖,一针见血的回答了官家最想听的话。
后者缓缓点头,又嘱托道:“大行虽与我朝边境多有摩擦,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先帝时即掌管礼部的顾省去主持这件事,官家自然放心。唯一担忧的是手下官员因大行与衡朝关系僵化,情绪化办事。到时万一闹出了什么显的小家子气的事,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裴潋略微拱手应和,“臣会尽心协力顾大人。”
说来也怪。大行与衡朝关系最差的时候,恨不得都吞了对方。“扯头发,抓耳朵”的没完没了。
但撇开军事,又都默契的松了手,暂且休戈止矛,规规矩矩顺着礼仪来。乍一看,还道是其乐融融。
前些年有西夷人距离远,消息闭塞。大朝会时见大行使人与衡朝官员谈笑风生,不禁连连赞叹。
谁知一出了宫城,原本还如亲兄弟般火热的两拨人顿时敛了神色,分道扬镳。转变太过巨大,看的西夷使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等到去年西夷人终于知晓其中关要,仍是不断夸赞,道是天朝就是有气度。
裴潋至今还记得,鸿胪寺卿边听对面胡人味的汉语边翻白眼嘟囔,“屁都能吹出花来。”
木椅还没捂热乎,事情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裴潋和顾省刚起身,就见小六儿进来禀报。
“官家,宋右司和陈少卿求见。”
第四十一章
陈君琮还在文德殿门前和宋复悄声争辩,官服衣袖因着拉扯皱巴巴的。
可恨宋复是滑头老手了,像只鲶鱼般滑不溜鳅的怎么都握不住。
原本身为司农寺少卿,属于二把手。这活儿还轮不到陈君琮来操心。只是顶头上司体弱多病,总是一副病痨的模样,三天两头的告假。久而久之,司农寺实际掌权人倒变成他了。
“宋右司掌六部一半俸禄,司农寺又是禄米供应。这年节赏赐份例总该要对个账的。”
陈君琮拉着宋复胳膊,就是不给他躲的机会。
宋复一手拿着要呈上的劄子,变着法儿的要挣脱。
“陈少卿何故非要拉着宋某。脱不开身,实在脱不开身呐。”
这句话是真的。
自从裴潋搅了江南官场,动荡波及朝廷六部,他的右司跟着后面琐事一大堆。好容易见江南稳定了,积压的公务总算能看到头。
对账?找他手底下别人吧。
更何况他府中近期事务又多又杂,分身乏术的很。
来往的内侍只瞧见两个绯色官袍的人在等候的空暇间争的面红耳赤,和朝堂之上的端方大有不同,就差撩袖子把那什劳子文臣礼仪都扔开了。
这方裴潋与顾省在小六儿开了门后,看到的就是颇为滑稽的一副情景。
“咳!”
小六儿适时轻咳出声提醒,“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暖阁叙话。”
两人立即收了手,扶正微微歪掉的幞头,抚平衣上褶皱跨进殿内。
两拨人擦肩而过瞬间,裴潋拍了拍陈君琮的右肩,笑的戏谑。
陈君琮辛苦绷紧的神情忍不住抽搐,咬牙压下憋闷,躬身进了暖阁。
这都日上三竿,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当官的日子着实苦哇。
裴潋与顾省前脚刚离去,官家就拿起桌上单独放的那份拜年飞贴继续看起来。
飞贴上的字迹是官方的台阁体。落笔有力,张弛有度。
“恭惟皇帝陛下清明在躬,人孝遍物……”
前面洋洋洒洒的一大段都是夸赞的话。官家目光轻移,只跳了重要的字句来看。转眼就到了飞贴结尾。
“臣袛应诏命,恪守郡符,身虽在江南,颜不望于咫尺。敢同率土,惟祝后天。江南权知某军州事吴舜钦拜。”
飞贴通篇没什么机要内容,不过交代了江南形势已经稳定,一切安好,只需放心。
左右元日大朝会时要见上一面的,飞贴说的笼统些也无所谓。
“官家。”
陈君琮和宋复站定,听着桌案那边传来纸张声。
宋复眼珠打着转儿,率先开口。
“官……”
一只手忽的悄声把他扯了回去,陈君琮上前一步,拱手朗声抢先道:“司农寺卿前日偶感风寒告假,臣暂代职务。特来请示官家,年节赏赐之物是否还需添补?”
每年年节的赏赐大多都是一样的,但以往也有官家心血来潮换花样的例外。
“按以往规矩来便好。”
官家不甚在意的应下。
又听陈君琮道:“臣与宋右司商讨,不日拟了物什账目,以呈官家过目。”
此话一出,宋复知晓自己是彻底逃不掉这堆事务了。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只能装出一副同僚和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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