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潋随手抽出一张来细细看着。他自幼师承号称七言翁的梅言聿,一手字集好几家风格,却是自成了一体,落笔横风疾雨,看起来像是武官该有的字。
而宋遗青恰恰相反,台阁体写的板正规范,一笔一划不曾出格。
台阁体是衡朝官方字体,无论劄子还是科举,都用的它。裴潋本见惯了,只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觉得手里这台阁体要比别人的好看太多。
“说起生辰,阿迟的生辰又是何月?”
欣赏够了,裴潋不顾宋遗青异样的目光,把那张手稿折好贴着胸口放着,像极了街上的登徒子。
第三十五章
宋遗青注意力还在被裴潋收起的手稿上,此时听他突然提起生辰一事倒一时未回过神。思量片刻方故意笑问:“裴大人这是要送礼?”
他本就生的隽秀清逸,这一笑得烛光映衬,恍若比身边的火盆还要暖些,瞬息将裴潋冒雪前来的寒气儿消散。只想和眼前这人更加亲近些才好,恨不得真扛回家做了娘子。可他心里又清楚的很,宋遗青不是屋檐下的家燕,不会甘居斗鸡走狗的官家公子之列。
因着冬日,又下着雪。纵使房内放了火盆,宋遗青自幼身体比常人弱些,是以在家居的长褙子外还披了件披风。白色的狐狸毛拢着张不大的脸,团在榻上像只软乎乎的兔子。
听了宋遗青的话,裴潋支着脑袋细想。
“礼自然是有的。就是要看阿迟收不收了。”
裴潋挑眉笑的不怀好意。
他这般模样惹的宋遗青当即在心中叫苦不迭,只道作茧自缚。明知裴潋是只狐狸,偏偏回回都无意识的要招惹他。
心里后悔,宋遗青嘴上却不甘示弱回击,“裴大人敢送,见章自是敢收。”
眼见已到了年关,他生辰就在正月,却也快了。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未觉得裴潋能整出什么事来。
话音刚落,就见裴潋起身凑近。
裴潋身形要比他高大些,如此俯身压下,瞬间遮了本就没有多明亮的烛光,投下一片阴影。
宋遗青下意识后仰了身子想要拉开距离,如此反而被对方锢在软榻和双臂间避无可避。
在这种看起来颇为奇怪和危险的姿势之下,宋遗青脑袋晕乎乎的冒出“断袖之癖”四个字来。
自幼时被当作小娘子养着,宋遗青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男儿,要顶天立地的那种。是以意识到自己对女子毫无感觉时,只想着瞒住身边所有人,把这种心思永远沉在心底深处,不要生根才好。
但他那日就隔着墙遇到了裴潋。只一眼,深埋了许久的心思像逢春的藤蔓细细密密的缠上心头。其后所有交集,宋遗青都时刻保持着客气的关系,生怕不小心就再也无法从名叫“裴潋”的坑里脱身。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宋遗青垂眸收敛心神,似玩笑问,“维崧兄莫不是真把宋某当做了小娘子不成?”
他这句是存了试探的私心的,大抵非要甘心才好。
一声轻笑落在寂静的房间内。裴潋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也不管宋遗青愿不愿意就塞进他掌心。
玉佩还带着体温的余热,却像要灼伤宋遗青的掌心,让他面露疑惑和讶异。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那玉佩上雕刻的是栩栩如生似真要延伸出来的蔓草。掌心大的玉佩被切割打磨成圆形,通身莹白,只偏偏在蔓草处晕染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翠绿。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裴潋是文官,怎会不知蔓草在前朝诗句中的含义?
宋遗青觉得这东西烫手,心情复杂间当真不敢收了对方的送的生辰礼。
指尖轻轻划过宋遗青鬓角发丝,裴潋压根没去看什劳子玉佩,面露真诚道:“阿迟在裴某心中自不是小娘子,反而是霁月般的人物。”
平日里,别人轻易得不到太常寺卿的一句赞赏。没别的。年龄稍长的,裴潋不够资格。同辈间,他又是最出众的那位。
如今就这般轻易夸赞宋遗青如皓月皎洁,还是出自真心,不是什么对待别人的暗讽挖苦类。
许是裴潋翻窗进来时未关的严实,有冷风从缝隙中漏进来,烛光摇晃跳动下终于颤颤巍巍彻底熄灭,只余盆中炭火还有些微弱的光芒。
黑暗之下不见对方神色,鼻间还充斥着蜡烛引线烧焦的味道。宋遗青微微放开了些,故意计较问,“怎得不是清风,偏生是霁月了?”
世人都道“清风霁月”。面前这人倒好,哪有夸人只夸一半的?
“清风自是裴某当得。”裴潋几乎立即回应。
“嗯?”
宋遗青没想到对方自夸起来,还未得暗骂裴潋脸皮当真厚实如牛皮,就又听得对方甚是理所当然说了句。
“清风霁月,合该天生一对的。”
官职梳理贴
文中官位主要框架:
三省六部九寺二十四司及后期的二府三司
(但是不知道为啥,我文里出现了四省,救命!)
中书省:拟决策
门下省:审核决策
尚书省:施行决策(下有六部二十四司)
秘书省:文里就管一管国史之类emmm
九寺:
太常寺
大理寺
司农寺
鸿胪寺
光禄寺
太仆寺
宗正寺
卫尉寺
少府寺
(影视剧及小说里,经常看见大理寺和鸿胪寺,其他几乎都是隐形,但他们的作用也非常大!)
二十四司……文中不咋涉及,略。
二府:中书门下省(政)和枢密院(军)
三司:后期会出现。可以理解为全国财政一把手。权力很大,仅次二府,也可以说仅次宰执,等同于副相。因为掌管财政,又称“计相”。
裴潋:太常寺卿。九寺中太常寺第一把交椅。正四品。职位主要负责祭祀礼仪礼乐等。
裴彦傅:参知政事。可以理解为副丞相。正二品。最大的作用可以理解为分宰执的权力。参知政事可以不止一位。
刘翰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执。从一品。其实这个官名可以拆成以下几个部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和门下即中书省,门下省。据我目前查的资料来看,这几位是同等地位,都类似于宰执类。但文中为求简单清晰些,直接设定刘翰秋位居中书之上,接管门下省。另外,“宰执”不可等同于“宰相”。前者权力远不如后者。(因此陆仕觉拜访刘翰秋章节中,宰执和宰相并非错弄。前朝是宰相,衡朝分宰相权力而成为宰执。)
陈君琮:九寺中司农寺少卿,司农寺第二把交椅。从五品。掌仓廪、籍田、苑囿、漕运事务,供应官吏军兵禄食薪炭、牧监草料及宫廷所用粮、酒。至于为啥目前司农寺卿不见踪影,后期会有交代。
孟阮清:秘书少监,属秘书省。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等。文中为需要设定为从四品。
宋复:右司郎中,为尚书省之下六部二十四司。对应的还有左司郎中。可以理解为,把六部分成了两个部分,宋复就是其中一个部分的掌权者。职务就是接管户部,吏部,礼部。这里当初写文的时候混乱了一下,宋复的职务和左司郎中调换了,后期发现又晚,只能将错就错。是礼部吏部户部的第三把交椅。从五品。
梅言聿:大学士。就是个荣誉头衔,文学标签。可以理解为带薪养老,并无实权。无品阶,是衡朝最高学位代言人。所以裴潋的老师真的很厉害!
陆仕觉:中书令。中书省第一把交椅。正三品。内心极其想追随宰执刘翰秋的脚步!(前朝中书省归宰相掌管,衡朝为分权而打破)
于敬淮:中书舍人。中书省第二把交椅。正五品。他出场不多,酷爱养猫就对了。
赵晏臣:御史中丞。属御史台第二把交椅,但是是实际掌权者,御史大夫因为职位架空,名存实亡。正四品。啊,这个职务应该不用介绍了吧。
目前好像就这些了,有疑问和错误之处欢迎补充!
第三十六章
清风霁月,合该天生一对的。
脑海中似有烟火炸开,宋遗青怔愣着张了张嘴,木木的将裴潋的话复述了一遍。任他从小聪慧,竟也想不出辩驳的话。
他默默思付着对方的心思,又懊恼又庆幸黑暗之下看不清裴潋的神色。
气氛又寂静了会儿,宋遗青方借拉拢披风的动作掩饰自己不小心溢出的慌乱,稳声道:“裴太常想让宋某认你这至交好友,明说便是,何故还扭了其他词。”
裴潋是只狐狸,宋遗青不确定对方是玩笑之言,还是存了心思的。他不敢赌,只得如懵懂的孩童,将话题绕到了别处去。
嘴上说着不算,借着决心,他又想把玉佩归还给原主。奈何原主又推了回来。
“既然想要阿迟认了裴某这至交好友,自当要表示一下。且此玉是生辰礼,哪有生辰礼退还的道理。”
对方顾左右而言他,裴潋自是看在眼里。想了想也觉得方才的试探草率了些。
他看上的人,定要怀着诚意追求而来。可不要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借着火盆的火星子,裴潋重新点燃了黄蜡,屋内登时明亮起来,恍若刚才种种全是一时臆想。
在烛光亮起前,宋遗青已将烫手的玉佩扔进袖中收好。又有些欲盖弥彰的取了棋盘道:“维崧兄可会下棋?”
称呼不是“裴太常”,也不是“裴大人”,而是他的字。
宋遗青随手拿过一个棋龛,心里却在计较着。
打从春季,每次常朝,裴潋都极力与父亲拉拢关系。结合那次在中和楼的对话,他自然能猜出几分知道裴潋的心思。
改制在即,拉拢人心。
他自幼心细,从父亲朝会后露出的只言片语间便能察觉出隐隐有偏向裴潋一方的意思。
毕竟江南官场风波一事,已能略微看出官家心中的所思所想。
裴潋没有应答,而是也从容拿过剩下的棋龛,笑道:“棋艺不精,阿迟可要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太可能。
嘴上说不过裴潋,他这细胳膊腿也不可能动粗。宋遗青怎么可能不借着机会杀一杀裴潋的气势?
然而裴潋似也是随口谦虚一提,落子间不爱思量,却步步有章法。
“前些日子各地税收陆陆续续押送至京城。江南的比以往多出两倍,是各州府最多的。”
税收属于政事范围,以往宋遗青虽然不想在入仕途前沾染。可现在碍于父亲职位和近期与裴潋走的近了些,便也稍微放下顾忌接了话头。
“纵使本朝开国以来便是轻税。但江南物产丰饶,今年的税收才是该有的分量。”
宋遗青话说了一半,适可而止。不是他忌讳着什么,而是和裴潋这等聪明人说话没必要句句不漏。
物产丰饶,极尽繁华的江南自然也会是所有地方官最想去的地儿。如此也最容易滋生出贪污的事儿来。
从年前裴潋亲赴江南查的税收贪污一案就能看出来。不是今年江南的税收多了,而是前些年,甚至先帝时,那些地方官对每年的税收层层盘剥,至少刮了一半走。
应付着各地灾害,边境守军支出,国库近乎空空,反倒是那些贪官一个个肠肥脑满。
第三十七章
宋遗青这段分析自然也是裴潋心中所想。不止他们,只怕现在宫城中的官家也已经料到其中因果。
“待元旦大朝会,地方官齐聚京城,吴舜钦呈上劄子,届时便可知这位江南太守是如何让地方官一锭税银都不敢吞的。”
大朝会一年就这么一次,各州府那么多官员前来,不可能都挤在大庆殿内。是以官职不高的都站在禁门外侯着,以便官家随时召见。
吴舜钦既然身居江南太守的特殊位子,官家必然要召见,以汇报政绩,了解情况。
裴潋思绪一转落在棋盘上,只吃了不加思索就落子的亏,不禁一反常态,装出苦恼模样求饶。
“阿迟可抬抬贵手,让裴某悔了一子罢。”
与裴潋打交道多回,宋遗青十分清楚这人什么脾性。他扬手打退裴潋要收回的黑子,很是严肃。
“维崧兄棋品可不太好。”
他倚靠在软枕上,认真回忆往事,促狭笑道:“宋某只让过玩泥巴的孩童。”
言外之意,裴潋要是肯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儿,就允他耍赖。
当然,裴潋顶着官职,又是二十二岁的年纪,纵然脸皮再厚,也不愿把自己降到孩童的地位。
耍赖没成,裴潋反而不自觉笑起来,心道:我若是自比了孩童,还要做什么清风霁月,那年岁可真差了些。
对面没了声音,宋遗青只当裴潋果真拉不下脸,利索吃了他大片黑子,又不免好奇。
“纵然吴舜钦手段了得,以江南官场的脾性,不会给他下绊子?”
他这里说的下绊子可不是什么耍手段,而是担忧吴舜钦的小命。
江南远离京城,那些人若真想悄无声息弄死一个初来乍到的太守,方法太多了。
裴潋盯着棋盘,费心费力拯救他仅剩的“半壁江山”。闻言,也只突然笑的别有深意,沉声道:“吴舜钦出身旧都宁州。就算昔年太宗迁都怀京,旧族权贵却大多都留在了那里。而吴舜钦便是成安公一脉。”
宋遗青捏着棋子的手猛然一顿,抬头问:“可是吴岑,吴老将军?”
“正是。”
棋盘上的局势左右无法挽回,裴潋索性认输。
昔日太宗迁都,自开朝便扎根宁州的权贵家族庞大,无法随着前往怀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权力必然会被架空。因此有藩王打着为权贵谋利的旗号趁机造反。危难之际,吴老将军以年老身躯,率领吴家军围堵叛军于宁州,硬生生压下那场叛乱。
而后太宗龙心大悦,当场封吴岑为成安公,世袭官爵,荫及子孙。
迁都之乱是衡朝开国至今唯一一场叛乱,不到三日就被平息。宁州城内血流成河。经此一役,成安公吴岑在衡朝家喻户晓,无人不赞其美名。可惜成安公一脉愈发不济,竟已经到了谋文官的地步。
10/6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