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了大行王子纵马一事,宋遗青却万分愤恨自己怎么不会些拳脚。
这件事惹的群情激奋,再加上当事人身份特殊,御史台的人看着手里的上书更是要生生憋出病来。
那些字迹或是歪歪扭扭,或是清秀工整,具是一个下午之内,怀京百姓呈上的。末尾处都附带了鲜红的指印,恍若那马蹄下死去的妇人泣血哀嚎。
“大人,共计三万七千四百五十二份。”
清点书信的御史大夫额上冒着冷汗,牙齿指尖都跟着发抖问:“都要呈给官家么?”
他虽顶着御史大夫的名头,明面上是御史台的一把手。可在衡朝,御史台掌管实权的却是御史中丞。
短短几个时辰就这么多书信,还不算门外陆陆续续送进来的。
赵晏臣阴沉着脸,眸子晦暗不明。只从喉咙中发出压抑至极的声音。
“压着。”
不是他故意堵塞百姓发声的渠道。而是上面若想退一步,便是怀京五十万百姓都上书也没用。此时只能暂且静观其变。
第四十五章
大行王子当街纵马,怀京老幼妇孺皆群情激愤,宫城也不断有官员进进出出。可眼见已经华灯初上,孩童的随年钱都领了,宫城内反而平静下来,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般。
裴潋忙活了一天,午饭都是在宫里用的。这会儿打马自太常寺出来,穿过大内两廊上了御街,耳边尽是百姓愤愤不平的声音,便连年节的气氛都被冲淡些许。甚至听闻有壮年男子冲进都行驿内让大行王子以命偿命,但最终被暂且关押起来。
朝廷不对纵马的凶手问罪,反而对自己人动手,难免又掀起一阵不平。
“朝廷当缩头乌龟,咱们还要平白受这鸟气不成!”
酒肆中,一个壮汉仰头喝尽坛中酒水,连坛中摔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通响。他气的脸上横肉抖动,用粗麻衣衫抹掉嘴角酒渍道:“待俺去抓了那什劳狗王子,让他磕头谢罪!”
说着就抄起桌子上的铁锤,迈着有些轻浮的脚步往酒肆外走。
店内跑腿的小厮和客人纷纷起身劝阻。
“使不得使不得。一个时辰前才有人因此被关押。”
他们七手八脚的拦着,奈何对方无论体型还是脾气都像头牛般。人没见停下来,反而他们一直往门口退。
有人头脑机灵些,当即喊道:“王平,你被官府抓走了不打紧,你娘子不要了?”
王平是这条街上的铁匠,一手好活儿整个怀京都有耳闻。谁家若是需要些什么铁器,基本都去找他。平时为人也算端正,就是倔的紧。
听得这句话,王平果然脚步一顿,众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面上一横交代道:“若真有个好歹,望邻里乡亲转告我家娘子,让她改嫁便是。”
衡朝风气开放,女子改嫁时常有。更甚的,还有给丈夫下休书的。
跑腿的小厮一听心下骇然,刚堵在王平面前,就被他一掌掀翻了去。
王平在人堆里畅行无阻,只是前脚刚踏出酒肆,接着握铁锤的胳膊就忽的被锢住。
周围倏地静下来,所有人都消了声,目光落在王平胳膊上。
那只手修长莹润好似白瓷玉,骨节分明,一准的读书人的手。那手像随意搭在胳膊上,可偏偏让力气极大的王平再动弹不得。
王平心头火起,目光不禁顺着看去。
先是八搭晕花纹的衣袖,然后便是一身象牙白圆领,面容温润文雅的人。
眼前的人墨发用玉簪束起,戴着黑纱抹额,正负手而立,一脸笑意的注视着他。
“哪家的书生,拦俺的路。”
王平暗暗用力挣脱,丝毫不把这“弱不禁风”的人放在眼里。
“壮士当有血性,不过用错了地儿。”
裴潋本是打马路过,没成想遇到了这件不得不出手的事儿。
他可不想年节之日,大理寺的牢狱里又多个人。
衡朝向来敬重读书人,天子也是和文官共治天下。但出了这档子事,王平怎么看都觉得这文绉绉的人烦的紧。不免语气冲了些,“你们文人贪生怕死,不敢动那狗王子,俺王平一介粗人不怕!”
他没拿东西的另一只手拍拍胸脯,又忽的额上慢慢渗出汗珠来。
外人看来,王平是敬重裴潋,还没动粗。
可当事人王平心里却猛的一沉,满眼不可思议。任凭他用了全身力气也不能挣脱分毫。
再加上裴潋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更像是个妖物般。
互相对峙较劲了好一会儿,等到王平大汗淋漓,觉得自己快虚脱了,对方才收了手。他猛松了一口气,经汗水一打,血性早消了大半。被酒水迷失的理智渐渐回笼。这才发觉自己差点闯下大祸。
他冲进都行驿杀了大行王子是痛快了,后期若大行借口对衡朝用兵,那自己就成了罪人。
见王平情绪平复,裴潋才拱手缓和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话音顿了顿,裴潋月朗风清的双眸慢慢如湖水般深不可测,语调还是平静的挑不出异常。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壮士莫急,且再等三日。”
说罢,他干脆利索翻身上马,又冲还未回过味儿的王平问。
“一时的血性不但报不了国,反而会误事。壮士好骨气,做什么选最不济的一条路?”
短短两句话落下,王平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抬头,但见那人已经打马走远了。正是城北的方向。
身后的一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肩膀被拍了一下,王平回头,店家激动又忐忑,声音都发着抖。
“你个傻大个儿好在没动粗,瞧那人往城北去,应是朝廷的官员呢。”
店家说完,又啧啧赞叹,“不愧是读书人,生的就像文曲星下凡似得。”
王平站在原地,刚才被握住的胳膊又热又疼。他掀开衣袖一看。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上,多了几个明显的青白指印。
原本还唠唠叨叨的店家看到这情形,当即傻了眼。
第四十六章
大朝会这日,官家三更起身,未到四更就已经祭天完毕回延和殿暂且换衣整顿。
在祭祀用的景阳钟浑厚的余声中,百官身着朝服候在宫门外。
天上的星子盖在宫城的一应宫殿上。殿庭广阔,容纳各国使人,京城官员,地方百官等数万人也不见拥挤。
裴潋头戴五梁冠,身穿绯色官服,露出白色罗中单衣领。胸前有正衣用的曲领方心,腰侧挂着银鱼袋和环佩绶带。
他手执象牙笏板,彩绘的云头履鞋掩在朝服之下。印着鹤纹的金涂革带用扣孔扣住,衬出文人精瘦的腰际来。
大朝会不若平日的常朝,自是盛大至极,需着正装。在场的每位官员都是这样一致的朝服装扮,只按着品级在颜色鱼袋等处略有改动。
这几日下了雪,正值着化雪的时候,寒风刺骨。积雪化了又结冰,如此反反复复,变得极其易滑。
双手握着笏板拢在朝服宽大的衣袖之下留些热气儿。裴潋心道这大朝会得亏一年就那么一回,这繁琐厚重的朝服当真不能久穿。
等到了卯时正,钟鼓楼上传来三声鼓响。内侍放了宫门上的鱼形铜锁,扯着门上的龙头形状铁环打开宫门。禁卫由外向内传呼,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城内经久不绝。
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以宰执刘翰秋为首,京城的百官列队簇拥着往大庆殿去。
平日里的常朝一般都在垂拱殿。可若是遇到了诸如祭祀,大朝会,科考等事都用的大庆殿。大庆殿又名崇政殿,乃太祖亲自赐名。
等到了丹墀阶下,百官躬身安静站在大庆殿南面的空地上。仍是以刘翰秋为首,其次文官队列为副相参知政事领头。武官队列则是以枢密使为为第一位。
原本此时该皇太子出面,但鉴于衡朝皇太子尚为襁褓中的年岁,因此裴潋在和顾省商量时,便省去了这一环。
除了百官,各国使臣站在另一边。西夷人是金发碧眼的模样,服饰也和他们大为不同。然后便是受衡朝中原文化影响的夏国,大石等使人。
虽说大行极力模仿中原文化。然而最像衡朝的反而是远一些的南番人。无论服饰还是礼仪长相上。
裴潋余光落在使人队列中,精准找到头戴莲叶金冠,紫服窄袍,腰间挂着金片饰物的大行王子江冶。
内侍来回走动,忙着把各州府进奏官员和使人的上贡之物从掖门运到内阁放好。
似乎察觉到裴潋不善的目光,神色倨傲的江冶寻着望去,却又碍于眼前内侍人影幢幢,根本无从找起,只能作罢。
他正疑惑间,就见一个青灰衣袍的内侍立在丹墀阶上厉声问:“班齐未?”
那内侍声音肃穆清亮,落在宫门前的一众禁卫耳中不免一个机灵高呵回应。
“班齐!”
接着又是赞礼官在丹墀阶下高声警醒。
“警毕——”
这声一出,哪怕乱飘的眼神都得收回来。裴潋当即正了心神,暂且不再想什劳子当街纵马案。
一来一去动静极大,候在宫门外不能入内的地方官开始接受点名。
方才的内侍捧着金牌快步跑至官家所在的延和殿,稳着声音道:“官家,诸员已至。”
小六儿刚替官家把最后一缕头发束好用白玉簪固定住。时辰不多不少,听得了这句,招呼着殿内其他两个内侍伺候衣冠。
官家只穿了曲领白中单,正展手而立。
内侍拿了木盘中的衣物展开,小心翼翼覆在天子脊背上。
衣服不若往日常服素净,为黑色绛纱袍,橙色下裳。
礼服繁琐,只是配饰便七八样。官家头戴十二冕旒,肩披日月,腰配玉铐大带,白玉玄组绶带和玉剑。最后再拿上玉圭才算全套。
大庆殿内,众官员又等了片刻。才见官家自大殿内门出来,端正坐在上首御座。
“啪——”
殿外有内侍用尽全力甩动长鞭,皮制的鞭子与砖石碰撞出犀利刺耳的声响,便是在宫城外的百姓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起居——”
赞礼官放开了嗓子高喊。
百官便将笏板别在革带间,在话音中撩起衣摆俯首下跪。
“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衡朝的官员自是双膝跪地,而各国使人,除了藩属国南番,具是单膝。
隔着微微晃动的十二冕旒,官家目光随意扫过下座一众身影,只在大行王子江冶的脊背上顿了顿,面容平静无波。这才对赞礼官示意。
得了暗示,赞礼官才又高声唱道:“放仗——”
下面又是一阵稀稀落落起身的声音。
到了这里,才算是熬过去了大朝会最无聊的时候。下面无非是官家赐宴招待使人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三日是单独招待大行的。第一日便是这大朝会的朝拜,第二日是要到大相国寺烧香。第三日么……
裴潋敛眸望着手中的金爵盏,大殿内的丝竹歌舞具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官家那日如何说?”
陈君琮凑近低声耳语问。
年节那日,许多官员都被召进宫,但最后官家还是单独和裴潋说了许久的话。
大殿内看起来一片祥和。觥筹交错间,鸿胪寺卿拉着大行使人喝的满眼具是血丝,从脖子红到了耳根都咬牙不肯松口说句“醉了”。
宰执刘翰秋一张严肃的面容皮笑肉不笑。西夷人除了鸿胪寺的人,因为言语不通,极少能搭上话,只管埋头吃喝。
金爵盏被随手放在桌上,裴潋对陈君琮卖了个关子。
“待后日便知。”
按照往年礼制,第三日官家要请大行使人至南御苑射弓。
二人正交谈着,有内侍跪在桌案前,手上端着木盘,盘中具是绢花或时令花儿。
“请二位大人簪花。”
原是他们各有所思,连官家赏赐簪花都不知晓。
在衡朝,簪花习俗盛行。每逢节日盛事,不论男女老幼,还是官员商贾都不避讳。便是走在街上看到壮汉簪花都不用觉得奇怪。
昨日的事还膈应着,裴潋和陈君琮具是随意从木盘中选了一朵绢花簪在鬓边发冠间,倒显得更是风流倜傥,别有一番味道。
宴席过半,一直沉默顺承的南番使人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跪下,用带着南番味儿的汉语道:“恳请皇帝陛下赐国号与衣冠,臣不胜荣幸。”
嘈杂的歌舞声慢慢散去。不止衡朝官员,其他国使人都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出。
孟阮清任职秘书少监,专修国史,知道的多些。这会儿凑近嘀咕。
“前两年,南番李氏家族谋反,夺了南番王的位子。当年便遣了使人给官家递劄子,请求赐国号。不过官家一直没搭理。就拖到了今日。”
陈君琮甚是不屑的看了一眼南番使人,嗤笑道:“李氏敢叛乱篡位,这会儿倒不怕官家当着众多人的面打他南番的脸。”
从前朝开始,南番就已经是臣属国,以君父之礼相待。国号,衣冠具是前朝所赐。
不过末年时战乱不断,前朝对南番的掌控自然松懈一二。久而久之就几乎断了关联。待衡朝太祖即位,南番为了找个强大的依附,不惜遣使人冒着海上风浪前来,恳请臣属。
朝代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纵观以往,南番还算忠心老实,太祖便也应了。
没想到从先帝起,衡朝忙着提防大行,倒是没有注意南番那边的动荡。等接到使人的劄子,才知道政权更替的事。
掌控了两百多年的政权一朝被颠覆,官家自然不悦,劄子当即就扔进了火盆里。南番使人看的心惊又不敢忤逆,便连去年大朝会时都未敢再提。
官家眼神平淡的落在跪在红色地衣上的南番使人,看似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冷意。
“使人上了劄子便是,何故当殿做如此姿态。”
都说天子一怒,地面都要震三震。衡朝向来讲究文雅,官家就是有了怒意也不会太过于表现出来。这就要看当事人有没有察言观色的机灵劲了。
显然,有做臣属国经验的南番使人还算有些眼色,知晓在不该的场合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反应过来,如此这般是变相的威胁上座之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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