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当朝副相在他面前表示中立,虽然没能成为新制一派,却也没有便宜后面的旧制党人,不算损失。
至于为何父亲不希望他去投军,不过是上个朝代末年,祖上本都是武官,却因着君王猜忌和兵权争端,差点导致灭族之祸。这才有了“武官不可为”的祖训。
而后裴家自衡朝两百多年至今,世代为文官。许是真应了祖训,一直相安无事。
“孩儿知晓。”
其中来龙去脉不难理解,裴潋难得正色应下。不禁又想,官家等的改制契机会是什么时候到来呢?
第二十七章
快到五月这晚,怀京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书房昏黄的烛光下,裴潋收了在劄子上落下的最后一笔。外面雨珠拍打着窗纸,土腥味恍若能顺着缝隙溜进来。偶尔还能听到隐约的虫鸣。
这种时节,总是一场雨后便热几分。
“郎君可要歇了?”
守在一边昏昏欲睡的家仆听到纸张的声音瞬间惊醒,他揉了揉迷蒙的双眼上前问。
将明日早朝要呈给官家的劄子折好,用砚台压在桌上。裴潋方起身应道:“歇吧。”
衡朝的常朝五更左右开始,三更就要起。如今已是后半夜,确也该歇了。
听的应答,家仆取了放在身侧的灯笼在前面领路。开了房门,春雨裹挟的丝丝寒意才从衣袖钻进肌肤中。
裴潋不由得想起,江南这会儿该是梅雨季了。
这夜伴着雨声入睡也算平静。待金吾的木鱼儿三更报晓时,怀京的官员大多已起床更衣准备入宫。
昨夜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只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洼。裴潋和父亲更衣洗漱完毕,一同出了院门。
父子二人扫视对方一眼都默不作声。
家仆各自牵了马匹来,又将一个白纸糊的灯笼固定在马头上。灯笼里面点了黄蜡,映着白纸上写着的马匹主人的官职身份。
哪怕此时已经四更了,天边也只能看到些许亮光。裴潋撩起官袍下摆,率先踩了马镫坐在马背上。
“砖石上还有雨水,马蹄恐会打滑,你们父子二人可要当心些。”
裴夫人站在府门边交代着。虽然知晓常朝便是天色晦暗,风霜雨雪都不能缺的,可到底放不下心。
二人坐在马上查验劄子,入宫的腰牌鱼袋等是否都带齐了,这才颔首应下。
“夫人快些回吧。”
“母亲安心。”
裴彦傅身居参知政事之职,穿的是绛紫圆领,玉革带,腰配金鱼袋。而裴潋则低些,所以只穿了绯色官服,金涂革带,腰配银鱼袋。
马头上的灯笼照亮前面一小片路。怀京的热闹要五更才开始,这会儿街道上冷清的很,只有三三两两同他们一样的官员骑马入宫。
一个个灯笼都往宫城围聚,似点点星火,颇为震撼。所以宫城又有别称“火城”。
裴彦傅是日参官,每日都要去宫城常朝的,自然已经习惯了早起。裴潋却就不同了。他六参不说,昨夜写劄子到深夜,如今坐在马背上哈气连天。
都是太常寺一把手的人了,还像是扶不起的泥巴,裴彦傅就着手中马鞭抽向身侧的裴潋。
“父亲,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
早就察觉到父亲的的动作,裴潋眼疾手快的握住袭来的马鞭。见亲爹又瞪他,只好松了手赔笑。
一来一回,精神头算是激起来了。目的达到,裴彦傅坐正了身子冷哼道:“我是你老子,打你还不是光明正大。”
不是他苛刻。裴潋在他面前打瞌睡没什么,若等到进了垂拱殿内,被纠察百官的御史台的人拎出来可就不是一马鞭的事了。
心中清楚父亲的用意,裴潋也点头称是。
二人目光再往前看去,已经快到禁门了。
第二十八章
禁门前,文官武将基本都已到齐,纷纷将灯笼熄掉。
隔着人群,裴潋看到不远处同样一身绯色官服的陈君琮和孟阮清。但碍于自己父亲就在身侧,只互相拱手示意作罢。
此时距离开禁门还早,众官员先进待漏院等候。
待漏院提供酒肉瓜果,可在里面用了早饭。以往是没有的,只是有摊贩看准了商机,在官员入宫的御道两旁摆起摊子,卖些糕点饼子粥,挣官员的早饭银钱。
从外城至禁门前,要上保康桥,穿过内城安远门。其中皆走的御道。彼时摊贩众多,很是喧杂。
到了衡朝第二位官家如宗继位,觉得如此不成体统,便让待漏院内除了清酒,再提供肉类瓜果。
这种时候倒也轻松,同僚之间离了朝堂,没什么互喷口水,只管安心用饭。
裴潋吃了饼子瓜果,伸出的手次次绕过桌上的羊肉。转眼瞧见身侧不远处的宋复,便打着招呼。
“宋大人今日可谓神采奕奕啊。”
宋复嚼着羊肉的动作一顿,不能装作没听到,只好放了筷子笑道:“裴大人谬赞,怎若您青年才俊。”
被他们挤在中间的一个绿袍七品小官左右难做人,思虑下只得摇头叹气另寻位子去了。
没办法,两边他都惹不起。
前些日子中了一甲进士及第的三人正凑在一处沉默不语。
状元郎谢谦和榜眼顾怀璧已经在史馆就职。而探花郎吴舜钦至今未有定夺。
见中间的官员识趣离开了,裴潋干脆挪了一步坐在宋复身侧,低声问,“听闻官家前日在文德殿召见了今年的新科三甲。宋大人如何看?”
昨日小雨未停,新科三甲就被官家召入宫中。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另说下来,也没有太多人觉得不对。历年来不是没有过官家十分喜爱新晋人才,频繁召见的例子。
然而一席话勾的宋复又想起那日裴潋的敲打来,再联系到江南与今年策论不同以往的变故,顿时心中信了裴潋几分。
可他到底胆量小些,只想混个官职安分养着一大家子。打着油嘴滑舌的外表也糊弄了这些年。偏偏这个时候裴潋不知看上了他哪里,非要拉他入个大坑。
“宋某愚钝,不敢揣测圣心。”
他眼神不断给一边的裴彦傅递暗号,心道:堂堂参知政事也不管管你儿子?
“你瞧那宋复,果然再怎么滑头,遇到裴潋也只有憋着的份儿。”
孟阮清坐在对面瞧得乐呵,微微斜身凑近陈君琮偷笑。
陈君琮斜睨他一眼,只夺了他手中酒杯道:“喝两三杯暖身子便是,不可多饮。”
宫里提供的酒水自然要比外面的好,且衡朝开国以来,对官员的待遇比前朝好了不知多少倍。不说俸禄,就是吃食上也能看出来。
清酒猛然被夺,孟阮清不情愿反驳,“多饮一杯又无妨。”
他总共也不过喝了三杯。
“那晚在樊楼也没见你多么能喝。”
陈君琮不依,还把那日二人打马去樊楼喝酒的事拿出来说道。他刚要将杯中剩下的酒放一边去,就忽的被一只手强行夺走。
抬眸视线上移,陈君琮看到孟阮清死死握住酒杯,因为动作激烈,酒水有些许泼洒出来,顺着白皙的手背滑落在桌案上。
酒水带着凉意,孟阮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贯开朗的神色紧绷,语气生硬又带着些许讽刺。
“仲未兄当时也未见多清醒。”
因这一句,陈君琮像被刺痛一般,想要为对方擦拭的手猛的缩了回去。想了想那日之事,竟无从辩驳,心中只更厌弃自己。
第二十九章
二人气氛正凝固着,就见众官员忽的起身拱手。
宰执刘翰秋穿着绛紫圆领官服进了待漏院。他已经人过五旬,两鬓白发多于黑发。精神看起来却依然很好,没有丝毫颓废之气。
裴潋站在宋复身侧低头垂眸,视线中只有刘翰秋的衣摆和皂靴。
“快至五更,列队紧要。”
互相见过礼,刘翰秋看了看外面天色提醒道。
众官员闻言,纷纷出了待漏院,在禁门前按照文官和武官的官职,由高到低分成两列。远远望去,从前往后的官服变化依次是绛紫,绯色,竹绿。
紧着还剩的时辰,都各自检查仪容和官服穿戴等。力求到了朝堂上不被御史台揪出错处。
不多时,就听得宫城内传来三声鼓响,接着便是内侍的高呼声。
“卯正后一刻,诸员赴朝——”
卫军同时下了门栓,慢慢打开禁门。厚重镶着铁条固定的城门与门轴摩擦,发出闷闷的浑厚声响。
以宰执刘翰秋等人为首,诸官员都按次序自两侧掖门进入宫城。穿过宣德门,便是垂拱殿。众人无不神色肃穆,手执笏板,低头恭敬上了玉阶,踏入垂拱殿内。
殿内两侧设了帘幕,将官家的真容遮的若隐若现。只能看到是一身赭红圆领,头戴展脚幞头,手执象牙笏板坐在攒边象牙木椅上。
他赭红的下摆落在暗色的地板上亮眼的紧,隐约露出一双黑色皂靴来。木椅两边的桌案上博山炉中燃了熏香。此时正冒着缕缕烟气。
众官员行了揖礼,把手中的劄子集在宰执刘翰秋手中呈给官家后,常朝才算开始。
江南一事从春闱前争论到放榜后还未定,这会儿果然又被旧事重提。依然是各执一词,都不想把这种好差事拱手相让。
往日这个时候,官家定然被吵的不耐烦且叫停了。然而今日却有些稀奇,官家恍若未闻般,只看着呈上的劄子。
下面的官员还在你一言我一语争辩。
“不过是江南人选,从当下二甲三甲新科进士中选一个就是。”
“江南乃富饶之地,每年各州税收中最多。关系一方安稳,怎可随意!”
“新晋进士与朝中并无瓜葛,可比我们都合适多了。”
“哼,身世是清白了,也要能镇得住江南那群老狐狸!”
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官家囫囵吞枣看完了今日呈的劄子。他象牙笏板不知何时别在白玉革带里,只将最后一份劄子依着原样折好扔在最上面。微翘的劄子封面横风疾雨般的写了“太常寺卿裴潋呈”几个字。
从上座传来的纸张轻微摩擦声让大殿内瞬间归于平静。原本还谁也说不过谁的两人都敛了神色站好。
“都是文臣,当求同存异。”
官家的声音平稳有力,虽语调舒缓,却也不乏威严。
那两人立即拢袖垂眸低声称“是”。这才想起争论时互不相让,竟忘了掌控分寸。
思即此,他们二人具是后背冒出冷汗。
衡朝虽有不杀文臣的祖训,可若触了官家的霉头,轻的罚些俸禄,重的可能会一路贬至南方。
又闻得官家问,“裴太常呈的劄子,朕未看的明白。你且细说。”
第三十章
一直站在文官队列中装哑巴的裴潋听得自己的名字,这才手执笏板出列。
他劄子写的清晰明了,官家当政多年,怎会看不懂?只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他应和着心中所想罢了。
这台戏怎么着,都要他和官家两个人唱的。
待站定,裴潋行了揖礼方有条不紊道:“臣劄子所言,意在举荐新科探花吴舜钦赴江南任太守。”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纷纷私下低声攀谈。宰执刘翰秋更是忍不住轻蔑看了裴潋一眼。
“荒唐!”
衡朝历年来就没有一甲进士还未真正入仕途,就做了地方官的。
银针落地可闻的大殿内再不复方才寂静,人人面露讶异之色,反而吴舜钦本人似早有准备般,任凭周围如何嘈杂,都面容不变。
“臣愿往。”
他自队列末端走出站定,撩起绿色官袍下摆,却是行了个跪拜大礼。
众人神色复杂,刘翰秋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消了恼怒和轻蔑,只沉默不语。
一个主推,一个又自愿,可以说事情成了一半,然而官家像还有些犹豫,只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内侍去将吴舜钦扶起来。
隔着帘幕看不清上位者的面容,更不用说揣摩圣意。裴潋余光落在身侧的吴舜钦身上,不由得对这人怀着些许钦佩。
此去江南,只怕永无回京之日了。
不知过了多久,官家才施施然开口问,“吴舜钦,你真要赴任江南太守?”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根本听不出喜怒。
吴舜钦不卑不亢应道:“为人臣子,官家需要,自当鞠躬尽瘁。”
他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只因为出身旧都宁州,即要走不同之路。说没有不甘,也不尽然。但既然没得选,倒不如就此堂堂正正走出个格局来。
至此,谢谦和顾怀璧总算明白几分官家召见他们的缘由。
其实,昨日从始至终只有吴舜钦进了暖阁,见到了官家。而他们只不过在暖阁外等候。
“既如此,便劳烦卿家费心。”
官家当即应下。
到了这时,争论了大半个月的江南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不过谁也没想到,江南这块肥肉没有落到眼巴巴的地方官口中,也没有放在京城官员的手里。而是花落一个初入仕途的新科进士身上。
解决了此事,下面的无非日常上报职务。稍微大些的,便是边境的蛮夷又有扰边的倾向。但这事历年都有,不少人都习以为常了。是以也没有引发大波动。
常朝到了辰时方罢,刚出了宣德门,谢谦与顾怀璧就追上吴舜钦的脚步。
“文通兄真要去江南?”
问这话的是谢谦,他眉宇紧蹙,贴近了些道:“听闻江南的官场具是老狐狸,也只碰上了裴太常,被清洗了一遍才老实些。”
江南的地方官固然是美差,可也得看你能不能有那个本事。到时大多是好处没捞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闻言,吴舜钦脚步未停,心中想着昨日官家的嘱托,脚下更是生风,语气坚定。
“吴某仍是朝堂上那句话。”
“那只能祝文通兄事事遂心了。”
对方决心已定,谢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到底有些同科的情谊在,终究不舍。
8/63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