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亭跪在地上,求老先生帮自己解脱,老先生说可以帮他和亡妻见上一面,但是回来之后,这段记忆就会消失。
除非丰亭肯卖掉自己,做他的徒弟。
过阴人戒律有三,终身不娶,一世无子,永不离村。
离开省城,就可以彻底摆脱月影的纠缠。
爱妻已逝,更无心再娶。
既然不娶,何来子嗣。
丰亭几乎是瞬间就做了决定,他献祭了自己的幸福,只为见妻子一面。醴城的江边,丰亭跪在妻子面前哭着求她原谅,风吹起妻子的长发,她依旧是那个温婉的模样,微笑着对丰亭说从没怨过他,让他好好活下去。
见过妻子之后,丰亭很快就振作起来,他每天跟着师父吃住,练功学艺,每次过阴都会顺便陪妻子一会儿。几个月后,妻子转世投胎,丰亭送了她最后一程,彻底解了心中的结。
而就在这时,月影找来了。
那天,丰亭路过村口,瞥见一个女子站在汤坳村的大石头前东张西望,他离得远,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月影。
他转头往家跑,躲进屋子里不敢出门,师父知道他的事,就假装村民跟月影攀谈。原来,月影在发现丰亭不见之后报了警,警察虽知道她无理取闹,却也担心丰亭是真的失踪,他们通过丰亭的朋友,得知丰亭搬去了汤坳村,不再回来了。
这信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月影那,她一个人坐车进了村,挨家挨户找人打听,她不知道丰亭的真名,只能用笔名问,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丰亭躲了她几天,希望她能知难而退,结果她却在村口坐下了,像个景区的售票员,出入的人她都要瞧瞧看看。她坐了一个多月,晚上就睡在仓库里,村里的人她都看得眼熟了,却也一次没有见过那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村口抛头露面,必然会引起别有用心的人注意,丰亭不止一次悄悄打跑了附近的流氓,他对月影愈发生气,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追着自己不放,他开始觉得逃避不是办法,决定跟她见面谈。
又一个晚上,月影坐到月黑风高才走,丰亭跟在她身后偷偷护送,走到一片玉米地附近,月影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想找的人终于出现,月影激动不已。丰亭劝她回去,他说自己已经改了路,永远都不会再写了,而月影年纪轻轻还有大好年华,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
可这个姑娘却偏执得很,她找丰亭,就像她追丰亭的文章一样,丰亭写一个字,月影就觉得他是在跟自己恋爱,丰亭逃到汤坳村,她就觉得自己被甩了。
她在月色中向丰亭表白,那些曾经写在纸上的文字被她亲口说出,她声泪俱下,却让丰亭感到压抑,他说自己这辈子只爱妻子一个,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月影认定这是他的借口,她立在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丰亭立即背过身,他双拳紧握,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自己一直在给这个女孩体面,可她却如此轻贱自己。
身后的月影逐渐朝他走近,从背后抱住了他。
丰亭猛地甩开月影,他再也受不了,怒吼着让她滚。
月影咬着牙走到丰亭正面,盯着他的眼睛,手放到自己胸上。
丰亭目不斜视,冷着脸走掉了。
他做了一宿杂乱的梦,一边是妻子温柔的脸庞,一边是月影阴魂不散的逼迫,他满头大汗地醒来,听见外面尽是杂乱的脚步声,他问村民怎么了,村民说,村口的那位姑娘昨晚被几个流氓强暴,现在在村口发疯呢。
丰亭脑袋轰的一声,怔怔地跟着人群跑过去,他看见月影正坐在她常坐的那个石墩上,咧着嘴嘿嘿笑,她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再也不是昨天之前那个聪明伶俐的样子。
巨大的打击让丰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刚刚从害死妻子的阴影中摆脱,又再次陷入了月影的困境里。
他开始没日没夜往醴城跑,哪怕妻子已经转世,他还是想去她那躲一躲。到了该回阳间的时限,他也不想回,师父作法招他回去,他却挣扎反抗,最终伤到了自己。
他被师父强制不许再过阴,就这样,他连最后的逃避方式也没了。
从那之后三十年间,月影变成了疯婶,关于她的流言在口口相传里早都变了味儿,人们都说她是被男人抛弃了,坐在村口是为了等那个男人来接她。
却几乎无人知道,她每天面冲村子而坐,就是在等自己心爱的人心甘情愿走出这里,和她一起回到省城,继续追逐他们文字的梦。
简黎明讲完,重重呼出一口气,头靠在墙上。
他想起师父发红的眼眶,和拜托自己一定要问明真相的神情,闭了闭眼。
“这些年师父一直心里有愧。”简黎明说,“疯婶住的地方是他给找的,他还偷偷托人给疯婶资助生活费,而且他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一趟,我一直以为他是去练功,原来是送疯婶回家。”
戚然恍然想起有几次他在送疯婶回家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们,原来是丰师傅在悄悄保护她。
那时他心有余悸,叮嘱疯婶回家之后不要出门,疯婶在没犯病的时候就是个正常人,并且十分听戚然的话,这次怎么会在回了家之后再次遇害呢?
周楷之这时问:“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丰师傅会说疯婶和他是恋人关系呢?”
简黎明叹口气:“师父说,如果他以普通朋友身份委托,他怕疯婶不愿跟我说实话。恋人这个身份是疯婶生前最想要的,他那时给不了,现在也不必守着了。”
三人沉默着,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开了,疯婶站在门后神情轻松,门外三人站起身,把疯婶接了出来。
“疯婶……”
简黎明不能和灵魂接触,只好站在不远处,攥着拳头流泪。
疯婶朝他温柔地笑笑:“明明来了,你师父他还好吗?”
第五十九章 幸存偏差
由于简黎明已经来了很久,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他们干脆在警局借了间空会议室和疯婶说话。
“是魏瘸子。”疯婶说,“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他把绳子从我脖子上取下来。”
那晚她刚出家门,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了鼻子,再醒来时,就是灵魂脱体站在一旁,魏瘸子抽出细绳,把她的身体扛上肩膀,往北面坡搬。
她跟着走了一半,就被一股力量推到了周楷之房间。
“就他一个人?”戚然纳闷,自己死的那天可是好几个人一起打开的墓室,魏瘸子还是个瘸子,凭自己就能杀人埋尸,他有点不太信。
简黎明也疑惑:“那晚你回家后是又出门了?”
疯婶:“嗯,我听见门外有人叫我,就出去看看。”
那晚到家后,有人来敲她的门,还能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她疯婶。
“也是魏瘸子?”周楷之问。
疯婶摇摇头,看着戚然说:“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听着声音像你。”
隔着门板,她以为是戚然在叫她,声音像,称呼也像,她以为戚然回来了,赶忙开了门出去,跑到大道上也没见人,然后就被人迷晕了。
“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疯婶神色平静地说。
“是戚大壮!一定是他!”戚然忽然激动,“他当初就是这么对付我的!”
旧祠里,他就是因为被迷晕失了力气,才被戚大壮轻而易举地放倒,一棍子砸没了性命。
这个卑鄙小人,竟然用同样的办法杀了疯婶!自己当初怎么没掐死他!
简黎明奇怪:“可是戚大壮不是被吓废了吗?不能说话不敢走夜路的,一直也没见好,夏队好几次想问他话都没成。”
周楷之:“这些你听谁说的?亲眼见过吗?”
简黎明:“村里人都这么说啊,以前他总爱晚上出去抽烟,现在也不去了,不能说话是警察说的。”他想了想,“从上回我给他过阴之后他就一直这样了,按理说早该好了,他那伤又不重,就是被吓——”
他忽然噤声,看了周楷之半晌道:“你是说……他有可能是装的?”
周楷之没说话。
他早都这么怀疑了,只是从来没说过。
自从被戚然吓过之后,戚大壮就不敢走夜路,也不能说话了,听上去是挺惨的,但周楷之却觉得可疑。
据简黎明叙述,戚大壮除了这两个毛病,胳膊腿什么的还都全乎,也没耽误吃喝。
不敢走夜路,其实是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意味着以后夜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将口头上和戚大壮无关。
口不能言就可以避开一切审讯,没了言多必失的麻烦,就不会路出马脚,非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说是被吓坏了谁也不能怀疑。
这两点足以让戚大壮暂时逃过警察的视线,继续谋划下一场犯罪。
这些都是他在听说戚大壮被吓成那样之后想到的,那时他觉得自己有点阴谋论,万一人家是真被吓坏了呢,可当疯婶的事情一出,他就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除了戚大壮,再也不会有人能同时拥有犯罪动机和犯罪条件两个因素,所以他才会在戚然怀疑大姐的时候说出戚大壮这个名字。
不得不说,这对于只能待在村子里哪也不能去的戚大壮来说,的确是延缓调查的好方法。
只是这么精妙的点子,会是戚大壮自己想出来的吗?
“我要回去看看!”简黎明噌地站起身,这个推测让他心慌,他必须要亲自弄明白。
“你怎么看?他当着别人的面肯定不会暴露的。”周楷之说。
“让警察直接把他抓起来!”戚然蹲在疯婶手边红着眼道,“直接严刑拷打,我就不信他不说!”
疯婶安慰地摸了摸他。
“别太莽撞了,容易打草惊蛇。”周楷之叮嘱简黎明,“也先别跟警察说,可以找借口去他家观察着,有可疑的地方就记下来,以后或许能用上。”
疯婶也劝他不要冲动,凡事讲究有理有据,要多听听师父的意见。
提到师父,简黎明红了眼眶:“疯婶,我师父说和你是恋人关系,才托我来的……”
疯婶微怔,苦笑了下说:“他还以为我跟以前一样。”
她对简黎明道:“对你师父说声谢谢,教他不必可怜我,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也不会有隐瞒,他想问什么你就尽管来问。”
说完她拍拍戚然,戚然搀着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听说疯婶的尸体已经被警察带走,现在墓里是口空棺,戚然就把疯婶安排在街心公寓住。
给疯婶送到公寓后,他和周楷之到附近的超市置办些生活用品,打算给疯婶送去。一路上,戚然闷头往前走,像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周楷之推着车,安静地在后面跟着。
戚然情绪不对,脑子也不清醒,挑东西的时候压根没看,甚至往车里装了两条男士内裤,周楷之想偷摸放回去,却被戚然逮个正着。
“干嘛呢?”
“这是男士的。”周楷之拿起来跟戚然展示。
“靠。”戚然夺过来扔回货架,“看错了,我实在是没心思逛。”
戚大壮不仅害死他还害死了疯婶,这让他难以平复,他在地底下看得清清楚楚,他什么都知道却不能说。
托梦不过审,回魂报复被惩罚,困扰着他的那些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坏人说假话好人被冤枉?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这样黑白颠倒?
他看着周楷之默默把他扔回去的那条内裤摆好,恍然想起周楷之的遭遇,周楷之也是个好人,却也早早被这个世界的恶意杀死。
他无奈又无力地低语:“周楷之,你懂的比我多,能给我讲讲吗?不是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吗?为什么戚大壮还能活着?为什么他还能有儿子?”
周楷之听他问完,推着车慢慢往前挪。
他挪了一小段,回头问戚然:“你听说过‘幸存者偏差’吗?”
戚然摇摇头。
“据说美国军方曾经做过一项调查,他们研究了所有遭受过攻击的飞机,发现机翼是最容易被击中的部位,而机尾则是最少被击中的部位,那么你猜,他们决定加强哪一部分的防护?”
“机翼呗。”戚然说,“都说最容易被击中了,肯定很脆弱。”
周楷之笑笑:“但其实,他们选择了加强机尾。”
“为什么?”
“你想啊,所有被调查的飞机都是曾经被攻击却平安返航的,在这些飞机里,机翼被击中的数量占多数,也就是说,击中机翼不会致命。”
“而被击中机尾却返航的飞机都是侥幸存活的,大部分都已经机毁人亡了,根本没有被调查的机会。”
“所以说,用幸存下来的飞机做调查得结论,是根本不准确的,这就叫‘幸存者偏差’。如果你用所有幸存者的数据来解释同一现象,这个现象本身就不可靠。”
戚然看着周楷之,听得云里雾里,他不明白周楷之跟他说的这些和他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这时周楷之说:“其实,戚大壮就属于‘幸存者’。”
“你只看到戚大壮坏事做尽还活着,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幸存者在观察,他只是极少数做了坏事却暂时没被惩罚的人,被惩罚的人都在地狱呢,他们生前可都是各个地方的戚大壮啊。”
“很多事情是我来到这才明白的,”周楷之说,“比如不是所有的报应都是现世报,可能报应在子代孙代,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但总会有个结果的,不在那里,就是在这。”
周楷之跺了跺脚,戚然低头,看见了他们脚上的脚镣。
两个红灯交错闪动,戚然思考着周楷之的一番话。
这个故事的意思,大概就是研究人员把重点放错了,他们应该研究的是已经回不来的飞机,而不应该用幸存的飞机作参照。
同理,他的重点也错了,他不应该只看着戚大壮没受惩罚,而应该想着他总会有下地狱的一天,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戚大壮揪出来,让他在活着的时候接受法律的制裁,还疯婶和自己一个公道。
像是从一座七扭八拐的迷宫中终于走了出来,戚然心里一下敞亮不少,他转过头,看见周楷之正偏头瞧着货架上的东西,看得挺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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