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心话嘛?这么敷衍……”
“真心。”周楷之说,“我对你,一直都只有这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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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崖边送别
第二天,简黎明果不其然又出现在了公寓。
这次的气氛与昨天不同,戚然进屋时,竟然发现这爷俩在下象棋。
“戚然哥。”简黎明和他打了个招呼。
就这一抬头的工夫,丰亭一招隔山打牛,一炮轰掉了徒弟的爱车。
“降吗?”战利品越来越多,丰亭心情相当好,他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着简黎明的表情,以往这种时候,小屁孩儿早就该撒泼打滚求他放水了。
“不。”简黎明一反常态,继续死抠棋局。
然而他越犹豫,就越想不出什么好招,吭哧瘪肚半天,反倒把自家老将喂到了敌人嘴边。
还剩一步了,丰亭偏不将那一军,不停摆楞老将周围的棋子,挪进又挪出,到底把简黎明给弄烦了:“师父您给我个痛快吧。”
丰亭哈哈大笑,晃洒了杯中的茶。
又输一局,简黎明垂头丧脑收拾棋盘,他动作虽慢,对待棋子却温柔,偶尔还偷偷勾勾嘴角,戚然瞧了他一会儿,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在逗师父开心。
“再来再来!”丰师傅兴起,开始主动摆棋盘,戚然鼻子泛酸,悄悄走向了厨房。
他把要处理的食材放到洗菜筐里冲水,午后的阳光从窗缝打进来,金光闪闪的一条。
如果他不说,大概谁也猜不到现在客厅里互相呛声的两位,一个是明天即将上车的生魂,一个是刚失去至亲两天的孩子。
不知道丰师傅有没有跟简黎明说要上车的事,可戚然却有种感觉,这两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他们分别代表过阴人的传和承,想必关于醴城和生死,他们要比自己懂得多,看得透。
洗好了菜,客厅忽然没了动静,戚然放下刀想出去看看,简黎明就到厨房来了。
戚然往外看了看:“下完了?丰师傅呢?”
“回房间了。”简黎明靠着门说,“撵我呢。”
“他也是为你好。”戚然很想摸摸他的头,抬手比划了一下又放下,“那你……走吗?”
戚然怕见到撕心裂肺的他,总是很小心他的情绪,不过目前看来还算好。
“走。”简黎明这么说,身子却没动,“小雨哥来了,等我回去呢。”
戚然愣了愣,猜想小雨应该是听说了丰师傅过世的事前来奔丧,心头一片黯然:“他还好吗?”
新年那张全家福上的三个笑脸,现在只剩下了两个孤单的年轻人。
“挺好的。”简黎明声音很轻,“我们都挺好的。”
他重复了两遍,像是很希望戚然相信,戚然苦涩地点点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简黎明忽然问:“明天,能等等我吗?”
戚然胸口一窒。
简黎明果然知道了,是谁告诉他的戚然没问,但那张脸透露出的深深的悲伤,令他仓皇别开眼。
戚然许久都没答话,直到听见简黎明叫了他戚然哥,是恳求的语气,他才克制不住低下头,嗯了一声。
“谢谢。”简黎明对他说。
第二天一早,戚然和周楷之就陪丰师傅坐上了摆渡车。
驶往醴城大门的路上,丰师傅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戚然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套水洗蓝的运动套装,不看头发的话,就像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
周楷之偷偷告诉戚然,这身衣服是丰师傅刚来汤坳村那一天穿的,昨天简黎明收拾师父的遗物,从柜子底层翻出了这套,连带着他平时爱穿的衣物一同烧了过来。
下车后,戚然左右张望半天,愣是没看见简黎明的身影。
刚来醴城的新魂和即将上车的乘客们熙熙攘攘,大门宛若一个繁华的游客集散中心,喧闹的哭喊不绝于耳,戚然对周楷之使了个眼色,周楷之心领神会,转身淹没在魂海。
“丰师傅。”戚然走到丰亭身边说,“天气热了,我让周楷之去给您买瓶水,咱们等会他吧。”
丰亭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皱,一眼就看穿了这两人的意思。
他都是即将投胎的人了,一路上再渴再饿也不会影响到什么,这时候买水,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等一等还没出现的人。
昨天他给徒弟开门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简黎明就拎出一盒象棋笑着说要跟他杀两盘。
之后的状态就和戚然看到的那样无异,他俩你一子我一子的,从沉默无言到逗贫嬉笑,谁都没说和下棋无关的话。
但丰亭知道,简黎明已经知道自己上车的事了,这是在用最好的情绪陪他走过最后一程。
这让他很欣慰,曾经那个爱哭的小孩长大了,懂得收敛情绪,克制自己,那么他也能放心地走了。
只是他仍不赞成简黎明来送他,不仅伤身伤心,更是因为活人只能送半程,到还魂崖就必须折返,短短几步路,实在是没什么送的意义。
他没给任何人留机会,迈开步子就踏上了黄泉,任凭戚然拦他劝他,他也没放慢一步。抵达望乡台时,他站在高岗上眺望省城的方向,风将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像个渴望归家的孩子。
戚然在台下急得抓耳挠腮,他给周楷之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气得都快摔手机了,眼瞅丰师傅就要下台继续往前走,就让周楷之去接个人怎么还一去不复返了?
丰亭一路走得很快,彼岸花粉被他的步履震掉,在石路上铺成了一层香粉。
戚然随后跑过,弄乱了清幽的浮香,当他跑到花径的尽头时,眼前的一幕令他顿住了脚步。
还魂崖旁,简黎明双臂下垂立在那里,双眼通红地望着丰亭,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而旁边的周楷之稍稍后退,悲怆地看向来人。
“师父……”简黎明哽咽着开了口,“徒弟简黎明,来给您送行。”
他的身后是一道幽深的峡谷,对面崖边不断有石块滚落,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而这方的崖岸上,简黎明站在过阴人止步于此的路口,缓缓跪了下去。
见到这一幕的丰亭猛地湿了眼眶。
当初,十四岁的简黎明也是这样跪在自己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后,第一次叫了师父。
这七年的师徒相处,他们相依为命,早已成为彼此的依靠,如今骤然别离,丰亭望着再次跪在自己面前的唯一的徒弟,这个他视若己出的孩子,才终于放任自己的不舍,流下泪来。
简黎明咬疼了舌尖,忍着没让眼泪滴下来:“师父在上!”他大声喊,声音打在崖壁上久久回响。
“受徒儿,一拜!”
额头重重叩在石砖上,像一把重锤砸向地面,连峡谷都发出了巨响。
一拜毕,再直起身时,他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小的血痕,可简黎明毫不知痛,又一次高喊着叩了下去。
“再拜!”
戚然狠狠握着拳,指甲陷进肉里。
生离和死别就这样在醴城被巧妙地结合了,此刻他和周楷之与简黎明一起,正在为眼前的分别悲痛。
对于他们俩来说,丰师傅此去是往生,是希望,是充满可能地再活一次。
但对于简黎明来说,丰师傅的离开是死亡,是永远,是当他回到家时,再也见不到师父的悲哀和绝望。
所以他才会想要一个轰轰烈烈的告别,不给自己留遗憾,才对得起他曾经叫过的每一声师父。
这一拜的力道比前一次更重,戚然偏开了头,他不敢去看简黎明的伤口和眼睛,他目光落在丰亭的肩膀,那里正在小幅度颤抖着,那么它的主人……
“三拜!”
最后一拜的时间非常久,简黎明伏在地上迟迟未起,丰亭缓缓踱过去,停在简黎明手边,慢慢蹲下身。
有人走近,简黎明察觉到了,这脚步声他在梦里都能辨出,他激动不已,情绪控制了太久太久,他快要撑不住了,手指紧紧抠着地面,整个人都在颤。
丰亭用目光抚摸着爱徒的头发,就像简黎明小时候学艺不耐烦时那样,从上到下,缓慢地,轻柔地,一下一下,一遍遍,最后瞧着他的肩膀说道:“简黎明,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丰亭的徒弟了。”
简黎明身形凝滞。
这句话他太熟了,当初自己拜完师,师父就是这样回答他的,那时他笑得非常开心,还得意地朝师父拱了拱手。
汹涌的泪意涌了上来,师父这句话是在告诉他,他收了自己,他不后悔;而他简黎明,也永远永远都是过阴人丰亭的徒弟。
一声师父,一生师父。
丰亭顿了半晌,又说:“从现在开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在意我。”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简黎明怔愣片刻,猛地抬起头。
他泪眼婆娑去寻师父的身影,可身边哪还有人,那身蓝得发白的运动套装,早已离开山崖峭壁,径直往奈何桥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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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痴心绝对
丰亭走了,崖上就只剩简黎明跪在那里,望着师父离开的方向流泪。
戚然和周楷之要去追丰师傅,无法继续陪他。风吹干了戚然脸上的泪,他被周楷之揽着往前走,仍不放心地不停回头。
醴城原本是简黎明玩转的乐土,如今却一片苍凉,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属于他的拥抱,他只能自己孤寂地消化悲伤,再一个人离去。
从还魂崖到奈何桥还有一段不远的路,两人跟在丰师傅后面一点,看着他老人家的背影前行。周楷之碰了碰戚然的脸,问他好点没有,戚然嗯了一声,鼻音还是很重。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戚然问,“你们不应该在我和丰师傅后面么?”
周楷之:“是简黎明拉我上的车。”
当戚然给他使完眼色,他就开始在大门口附近疯狂找人,然而丰师傅都出发好几分钟了,简黎明仍未出现。
“后来又有一趟摆渡车开过来,我发现简黎明正站在上面和我招手,我就顺着他的力道跳上了车,直接在还魂崖下的。”
一路上,简黎明都看着前方没有说话,他没解释为什么作为一个职业过阴人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天迟了到,周楷之也没追问。车驶过望乡台时,高台上恰好站着一位蓝衣老者,简黎明干涸的视线动了动,可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什么,就被车速甩开了。
在崖边等待丰师傅的短暂的几分钟里,简黎明一直沉着静默望着来时路,周楷之瞧着他,不知道此刻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他猜一会儿,简黎明可能会再撕心裂肺地哭一场,或和师父约定来生再见,他设想了无数个令人动容的告别场景,结果一个都没押中。
简黎明再拜了回师,只不过这次,是诀别。
身旁的戚然还在为把简黎明自己扔在那而担心,可他却有种经此事后简黎明会更加懂事的感觉。
毕竟从这几天简黎明的状态看来,他的确有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效果显著,这里或多或少应该有些刁小雨的功劳。
“回去我跟阿鹃说说,你再去给小雨托个梦吧。”周楷之扭过头说,“让小雨留意着点简黎明,丰师傅一走,家里就剩他一个人,肯定无法适应。”
戚然点了点头,他正好也是这么想,如果能和小雨说上点话,把他和周楷之的关心都带到,他们俩在醴城也能安心。
这么边想边走,很快到了奈何桥头。
离桥头还差一个拐弯,戚然还在转头和周楷之说着话,完全没注意脚下眼前有什么。
可当他俩一起撞到丰师傅后背时,才看向老人,以及他目光锁定的前方。
一、二、三、四、五、六。
距离他们六步之遥的桥头,横卧着一块巨大的鹅卵石。
石头的表面光滑平整,可容一人端坐,戚然痴痴地望过去,惊得张大了嘴巴。
是疯婶。
早就该上车的疯婶,现在竟好端端地从石头旁站起身,她还是穿着走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头发比那时候乱了些,神情也变得疲惫,只是见到来人,她的眸色才明亮起来,视线在丰亭身上牢牢挂着,双手局促地抓紧衣边。
这是怎么回事?
疯婶怎么还会在这里?
戚然很快冲了上去,跑到疯婶面前扶住了她。
“疯婶?是您吗疯婶?”
戚然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直到疯婶叫了他一声,他才终于确定,这就是疯婶没错,结结实实把人抱住了。
“疯婶真的是您!您怎么会在这儿?是上车出了什么问题吗?您怎么没找我和周楷之呢?”
戚然满头雾水又自责心疼,他怕是疯婶不舍得找自己而白白在这桥头坐了这么久,如果今天他不来,疯婶是不是就会一直坐下去?
这时周楷之也走过来,他刚刚去桥上问了狱卒,说疯婶的上车流程没有问题,是她自己不肯喝汤。
“婶儿,到底出什么事了?”周楷之问。
两个孩子拥在她身边,疯婶冻了许久的身躯回暖不少,她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拍了拍戚然的肩膀,戚然松开疯婶,也回过了头。
再踏上黄泉路的那一刻,丰亭就从没想过停下来。
包括在选择哪天投胎时,他也毫不犹豫地选了最短最快的那一天。
他一直想,自己这辈子无论是好是坏,他过够了。
既然时候到了,他就该走,那么就一天也别耽搁,干脆点上路。
可偏偏命运就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小徒弟给他设了第一道坎,简黎明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人,他没办法好好抱抱他,只能用语言安慰。
但他发现自己写了半辈子文章,又用嘴巴忽悠了半辈子人,竟然到自己徒弟这,却笨到连句安抚的话都找不出来。
他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太失态;他想了又想,才给了简黎明一个合适的答案。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临到终点,竟然会再次遇到旧相识。
这是月影过世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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