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萧也笑,几乎有点惨淡的:“我这颗心啊……”他抓住谢知行的手按在胸口,说,“早就死了,凉透了的。是你要小心。”
风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丝丝地凉,谢知行指尖都凉了。
耳边又回荡着那个机械的声音,反反复复,每间隔一秒便重复一句,简直避无可避,仿佛硬要钻进耳朵里的蠕虫。
“禁止相爱。”
“禁止文学。”
“禁止诗歌。”
“禁止相爱。”
“禁止文学。”
“禁止诗歌……”
“爱情是一切混乱的根源。”恩萧低着头,喃喃道。
这是智星给他灌输的。这句话不知道存在脑子里的哪个区域,那么多年了,就那么突然地蹦出来,舌头念着都觉得僵硬。
他那两道曲线柔和的眉毛就皱起来,似乎想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晦暗的光线里,那两双眼睛对视着,彼此都抹了一层浓酽色泽,黑得像漆的。
谢知行扬唇一笑,说:“好长官,不用这么担心。”
他说:“我虽然是个亡命徒,却也惜命,倒不至于为了你被福音抓起来当众处刑。今天这次算是奖励你的,戴琳的事……谢谢你。”
“别误会了,那件事我可不是为了你。”恩萧挪开目光,说,“我觉得福音算错了,但是现在整个城邦谣言四散,人心惶惶,一定需要有个替罪羊来把这事压下去。所以她必须死一次。”
“其实我没把握她还能活,只是随便吩咐了医官而已。你要谢就谢她命大,和我没关系。”
谢知行则知道,以他的枪法,一枪下去绝不可能活。刑场上那一枪,看似精确,实则避了要害。
也许恩萧故意散布消息叫他来看行刑,表面上那样倔强,那样无所谓,回头却又叫人把戴琳救回来,心底想的就是要乞求谢知行原谅他。
那所有的针刺背面,藏着的是一团软软的、小心翼翼的棉花。无数柔软的触角伸出来试探着,谢知行怎么能不心软。
谢知行于是岔开话头,舌头掠过恩萧的小腹,很温柔地一舔:“好可惜。城邦那么先进的科技,竟然不能让你怀孕。”
恩萧一僵,被谢知行的鼻息扫得发痒:“你什么意思?”
谢知行指头在他小腹上刮了一下,那里有淡淡的一点绒毛:“我就想看看你需要人照顾的样子。假如你这里有我的孩子,我会每天吻一吻。”
“……”恩萧低下头看着他,谢知行薄薄的嘴唇盈着点亮,仿佛在刺他的眼。于是他伸手摩挲了一下,说,“你是看我威风惯了,想拉我下马。”
谢知行不置可否,噗嗤一笑,起身来摁着他的脑袋往下,说:“是该灭灭威风。教那么久,轮到你了。”
第53章
风扇嗡嗡,沉闷地在头顶打转。
密室里阒静,空气搅也搅不动,仪器也收了声响,平静地闪着微光。
戴琳恢复得不错,医官说过段时间就允许下床走动了。密室里人都撤走了,小丫头就坐在床边,头靠着墙,眼光从帽兜底下穿出来盯着密室的门,死水无波的。
从一个牢里出来,她死了一回,心脏空空的,醒来又进了另一个牢房。
“滴滴”两声,那大门咔擦一动,门后闪出一高大人影来。
戴琳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小女巫。”谢知行走过来,又不敢离太近,“怎么人都走了,你自己行吗?”
戴琳斜他一眼,看到他耳侧闪烁的通讯仪,厌厌地说:“你看不到吗。”
“确实好多了。”谢知行手贴她的额头,“都能骂我了。”
戴琳触电似地一躲:“别碰我头!”
“在复乐园没关照好你,现在你连我也一起怨上了?”谢知行说。
“不怨!”戴琳撇过头去。
谢知行来回走动,掀起桌上的资料,翻看她最近的身体情况记录。除了心率不齐,外加血糖有点低,其他一切尚在正常范围内。
谢知行顺手从包里捞出一个能量罐头,葡萄味,是他特地去找了恩萧的起居助理,把所有原味罐头都撤了以后顺手捞的。
罐头被抛到戴琳手边:“你先吃点儿。”
戴琳斜瞟一眼那淡紫色的罐头,眼里一亮:“能量罐头吗?竟然还有这个样子的?”
戴琳眼里闪着惊奇,拿起铝罐在手里掂了掂,巴掌大的罐头,里头装的满满当当,似乎有液体,还会咕噜响。
“编号A特供,我从牢里出来之前也没亲眼见过。”谢知行说,“古人喜欢吃东西,他们称之为美食。我从前吃的都有股石油味,直到见过这个,才大概理解他们的心情。”
戴琳那头已经哗啦一下撕开罐头,紫红色晶亮的小圆球倒进嘴巴里:“这就是葡萄的味道吗?”她嚼嚼,那些圆粒在她嘴里爆浆,“好甜。怪不得古人总担心吃胖。”
谢知行笑了笑,他想到他的长官好瘦:“有些人也不是古人,但是每天只吃原味的,偶尔忙的时候他还几天吃一个。”
“那他肯定很瘦。”戴琳说,“是为了保持身材吗?”
“他的身材……“谢知行舔舔犬齿,眼梢斜向门口,“那还不错,不过再胖一点更好。”
这话说完,门外的恩萧就不自觉捏了一把自己的腰。就盈一握,他觉得正好。
谢知行暗笑,心里头决定哪怕是他自己弄吃的,也要把他的长官喂胖一点。
戴琳吭哧吭哧地要吃完了,鼻尖上蹭着紫红汁液。谢知行等小姑娘心情好了,说:“你想出去吗?”
“我能出去?”戴琳抬头。
“我可以带你出去。但你现在在系统里面已经死亡了,所以也没有资源配给,你得想办法活。”谢知行说。
“我去,我去!”戴琳说着就从床上跳下来,眼睛放着光,“我上复乐园去!”
死不死活不活,她都无所谓,她只想自由一点,从这囚笼里飞出去。
“不行。复乐园是什么地方?藏污纳垢的!”谢知行把她摁回去,纵着眉毛,“整个城邦最乱就是复乐园,你几岁的小姑娘,上那儿去给人生吞活剥?”
戴琳翘起鼻尖:“我看谁敢?”
谢知行头疼。现在他弄明白了,恩萧平常那么强势,说一不二的长官,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戴琳这个丫头片子交涉。
“还有一个选择,你和我一起,跟着恩萧。”谢知行说。
“恩萧?谁啊?”戴琳想了好久,突然面露凶光,一拳敲了谢知行,“狗贼!编号A是不是,你竟然跟着他!你这叫什么,卖身求荣啊!”
“你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知行拿住她的手,说,“你要知道,他救了你。”
戴琳一句回绝:“他杀了我!”
“……”
谢知行和恩萧之间最理不清的问题就在这儿,让他怎么也说不清,恩萧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我跟着他,让他再杀我一回?”戴琳眼神锐利。
“他既然救了你,又何必再杀你?”谢知行说。
“杀过就是杀过,不论他做多少事情来挽回,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杀我的那一刻。”戴琳语气冷下来,说,“你不隔应,我隔应。”
谢知行让她那眼神扫了一遍,身上一寒。耳边的通讯仪微闪,他敏锐地捕捉到恩萧的呼吸声,深深的,有些不稳。
“我看不懂你。”戴琳半晌说。
“我也不懂。”谢知行说。
“你走开,谢知行。”戴琳说着,把帽子摘下。硕大的脑袋突然横陈在灯泡底下,她含泪喊道,“你是个大叛徒!”
“你看看这颗脑袋,我恨不得挖掉它!这都是因为谁啊?”戴琳恨道。
“不是恩萧。”谢知行蹙眉说,“不是他下令的。”
“那他默许了吗?他支持了吗?只要他开口,这些实验就能够停下!”
“没那么简单的。”
“他是最高长官啊!他什么不可以?”戴琳咬牙说,“他就是不懂而已,他就觉得我们都是试验品,都是理所当然的。”她凑过去拉扯谢知行的衣领,“难道你忘了你自己身上的伤吗?你怎么能不恨了?你不记得你刚开始幻听的时候了?”
谢知行一怔,耳骨一痛,瞬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一针针试剂打得他头晕眼花,头痛欲裂。耳朵里灌满了奇怪的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一下如裂帛,一下又如蚊蝇,似乎随时有人凑在他耳边呵气和尖叫。于是整整一年,他吃不进东西,一吃便呕吐,李煊给他胃里插了管子,输送流食。
后来,研究所为了开发他的听觉,蒙住了他的眼睛。那些大大小小的杂音逐渐变成了一样大小,于是他辨不清远近和方向,听什么都近在咫尺。那时他变得疑神疑鬼,愈发孤僻怪异起来。
同时进行的还有触觉的开发。
刚开始他皮肤发烫,浑身都痒,浑身都刺痛。风的流动,就仿佛上亿的小虫在他身上爬,钻进皮肉里咬他的骨,喝他的血。他不是没想过一头撞死,那时候他就像只凶猛的小乳狼,獠牙刚长好,见谁都要后蹄一刨,然后闪电一样冲出,一咬就封喉。
那时候李煊也不给他缓释剂,因为缓释剂只会延长适应时间。李煊只告诉他,如果他挺不过来,就是死,挺过来了,就可以报仇。
李煊是想让他活,只是没想到这一句竟然开花结果,导致谢知行人生的很大一部分都是报仇。从那以后报仇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了。
最终他挺过来了,还适应得很好,狼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知不觉丰满羽翼,身躯成长健硕,骨骼咔咔作响,蓄满了力量暗暗蛰伏。
他一直等,终于等到一个人来放他重见天日。
那就是恩萧,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层光的,以至于谢知行第一眼看到他,就想冲出去,就想靠近他。
他是个天使,是的……
很多时候,触觉比听觉有用,直至现在,谢知行辨别方位靠得还是触觉,对他来说,有风的地方,就有亮光。他听人说话依然辨不清重点,要是他肯陪谁说两句,那必然是十分有耐心了。
戴琳的声音似乎又响了好久,谢知行猛然拉扯着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她说:“你干什么要对他心软啊?难不成……”她嘴角抑不住的笑,“你喜欢他?”
小姑娘眼里爱和恨都是好轻的字眼,大概人的天性还是向爱而生的,她这一瞬间便为着点八卦把仇恨抛到九霄云外。
有切肤感受的人却不同了。谢知行狼眸一动:“这话你上哪学来的?”
戴琳扬着鼻尖充大人:“你心慌你就是喜欢他。”
“你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呢?”谢知行揉她的头发,这次戴琳顿了顿,最终还是退开了。
“恨他你又不杀他,你就是舍不得。”戴琳拉紧帽兜说。
外头打了个响雷,感应灯忽闪忽灭。
恩萧的声音从他耳旁的通讯仪里响起:“谢知行,没时间了,走吧。”
戴琳等待夸奖:“我说得对不对?”
“对个屁。”谢知行说。
“那你说为什么?”
“这世界上不只有爱和恨,”谢知行低头想了一会儿,墨发颤开,露出一双凶煞的眼,“还有一种叫疯,叫不要命,我就是这种。”
雷光一闪,他眸子里映着一线亮白:“爱情和死亡本来就是一体的。小家子气的情爱我谢知行玩不来,我跟着他,就是想看看,是我先把他烧死,还是他先把我烧死。”
“你想死?”戴琳说。
“死!”谢知行狼尾一样的发尾一飞,转过头去了,笑道,“就得在他怀里死!”
门外一片漆黑,恩萧的眼眸里翻起亮光。
谢知行拿恩萧给的门禁卡刷开大门,说:“大人的事儿你小姑娘少操心。这段时间你别乱跑,林默会安排你的。我要和我的美人出去一趟,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第54章
门一开,谢知行夹着寒风走过来。
“能说的都说了,你让她自己想想吧。”他对恩萧说。
恩萧看谢知行的眼神有些探究,话语也轻飘飘的:“你想死?”那眼光滑过谢知行冷峻的棱角,他笑了,“在我怀里死?”
“你这儿暖,”谢知行随手一指恩萧胸口,然后枕着手往前去了,“那样我一个人下地狱去了,就不冷了。”
恩萧跟着他往外走,穿过七拐八绕的甬道,突然说:“可你不像那么洒脱的人。”
谢知行哒哒的脚步声一顿:“哪里不像?”
“你酝酿着呢。”恩萧说,“你一时心软,只是因为你想折磨我,不想让我轻易死了。”
他咬咬嘴唇,那里还有点发肿,因为他刚才被谢知行逼着吞吐过。
雨声霎时放大,谢知行掀开密室通道的最后一扇门钻出去,笑声和着雨气扑来,浇得人心头潮湿。
“你很通透。”他说。
城防所外面停了一辆小型运输车,蒸汽吹开雨波,林默执伞站在路边。
“长官。”他说着,抬高了伞,露出一张脸来。
军衣外头涂了防水涂料,一条条雨线从表面上冰凉地淌过。他袖管里伸出来的那只手纯白,托着个匣子。
恩萧在屋檐底下,眉头轻扬。这是从福音那里取出来的,装着一级秘密的匣子,他也是头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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