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萧眉头动了动:“为什么?”
“因为你那时候体内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寻常的事,你经历过染色体碎裂,而且还不止一次。”
“什么意思?”
“这是个小概率事件,我们的DNA有32亿个碱基对,任何一个碱基对的突变都可能产生连锁效应,改变整个性状,影响可谓是排山倒海的。一般情况下,染色体碎裂,身体会自动修复,但是修复就不可避免基因的重新排列。而如果那个破损的细胞立刻死去,则万事大吉,如果它没有死去,则会诱发各种疾病,或者癌症。
“但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很可怕的事情。我用基因剪刀重新排列了那一段基因的顺序,把你变成一个正常的编号A,但无论我改变多少次,你的染色体都会再次破碎,然后再次重排,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就又是原来的样子了。而你本人安然无恙。”
她盯着恩萧,等他消化。
“想问为什么是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胚胎就在想,这实在太可怕了,这不符合我们的科学体系。但人类的科学体系在宇宙面前有多弱小啊,那些我们以为是真理的东西,可能都还只是谬误。而你的出现,就好像,上天都在和城邦作对一样。”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仿佛上帝在那里。
“哦对了,你的翅膀,我替你收着呢。”红阑转身,拉亮一边的灯,光线打在墙面上,一副白花花的,不太大的翅膀赫然呈现在眼前。
恩萧眼睫可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声音发紧:“为什么要留着?”
“这是你的第一副翅膀,应你父亲的要求,他喜欢这样的孩子,所以你出生的时候就有翅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但他后来可能觉得这样不合适,于是又不要了。所以我替你割了下来。”
恩萧身上一阵生冷,翅膀的白光刺眼,他仿佛能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天使的翅膀很美,可是长在人身上,那是另一码事,简直就像长出了两条肉瘤。
“我试图改变你的基因,让你不要长出翅膀,但很不幸,你的染色体会拒绝改变。你后来一定吃了很多苦,每过几年,就要把凸出来的骨头磨掉,是吧?”
恩萧的拳心握紧了。磨骨的回忆让他冷汗直冒。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恩萧?”红阑问他。
恩萧松开咬得煞白的嘴唇,说:“你既然恨我,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虐杀我?为什么现在又要专门告诉我这些?”
红阑看了那对翅膀良久,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因为我觉得你是个礼物。”
“一个新生儿,以这样的方式重创了城邦的制度体系,我恨得牙痒痒,但却舍不得对你下手。”红阑看着恩萧,胚胎在水里浮动,她脸上有些奇幻的光,“你,还有这些不符合常理的孩子们,就好像上天送来的一份礼物……我们面对强大的制度毫无还手之力,但只要不服输,就连老天都要帮忙的。你们在我没办法对抗城邦法令的时候,替我扇了这个制度一巴掌。”
红阑这时候嘴角一个淡淡的笑,望进眼里又是无尽的黑暗。没有人知道她那些不为人知的爱情和被夺去孩子的怨气是如何嘶吼挣扎,最终汇入深海的。
“我没办法让你活得有多舒坦,但我能保证你活着,保证这些所有不正常的孩子活着。”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我们都文明走到了末年,它要完了,完了以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打破它,我觉得那个人是你。恩萧,你会替我报仇的,是吧?”
红阑说完,出神地盯着那些胚胎。
“长大吧,长大吧……”她喃喃。
恩萧出来的时候谢知行正在走廊上吸烟。他早都找到恩萧了,只是听着声音,却没力气进去。
恩萧眼神有些疲惫:“听见了?”
谢知行:“嗯。”
恩萧低着头往前走。谢知行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良久,掌心附上他的脊背。
恩萧触电一样往前避开,下意识地抬眼看着谢知行。那两双微红的眼睛就对在一起了。
“我没想躲你。”恩萧放松下来说。
谢知行僵着的手又小心翼翼点在他脊背上,摸也不敢摸:“疼不疼?”
“平常不会,冷天和下雨天会有一点。”
“磨的时候,疼不疼?”
“还好……”恩萧看着他那双红眼睛,那些逞强的话就忘得一干二净,混着点情绪吞下去,“我说疼死了,你会心疼吗?”
谢知行重重地叹了一口:“会,疼都疼死了。”
那一阵叹息带着细小的颤动在空气里晕开,到了恩萧胸口,是一阵轻轻的麻。要把他心里的防备都震开了。
看着谢知行局促的样子,恩萧微微张开双臂,说,“那你抱我,谢知行。”
“好。”
谢知行抱他抱得很紧很紧,仿佛他是一股轻烟,会散掉一样。
“你受苦了,长官。”谢知行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你就当我是你的一条狗,你累了,痛了,开心了还是难过了,能不能都别瞒着我?”
恩萧突然就觉得肩胛没那么痛了。可他不要谢知行卑微:“你不是街上那种随便都舔的狗。狗狗也好,什么也好,充当什么都行,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外面的炮声忽然盈了满耳,那一瞬间深切的情愫,差点让人忘了他们是在战场。爱情与死亡沾边,总带着点悲壮的炽烈。火光映红他们的脸。
“长官,忽然变成编号G,你会不会心里不舒服?”谢知行拉着他下楼。
“不会。”恩萧嗤笑了一下,说,“我并不像别的编号A那样完美。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不是了。她只是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了而已。”
“你是编号G,所以你和我配对,一点也不意外。”
“不意外。”恩萧说,“只是我没想到,和我配对的人是你这样。”
谢知行挑眉:“我怎么样?”
“你……”恩萧顿住,舌头抵到下齿。
遇见谢知行之前他也没有想象过这些事,而谢知行的出现,正好告诉了他,他想象中最好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谢知行凑过来:“我怎么样?”
恩萧挺翘的鼻尖上落了光,像一朵山茶光泽的花瓣,在谢知行眼前晃动一下:“你?简直像条傻狗。”
“你说什么?”
恩萧往前快步走了,谢知行愣了一会儿,长腿迈开就把他拽了回来,压在栏杆上:“傻狗你也喜欢?”
恩萧脸上那个淡笑还没散完,被抓个正着,这会儿正像努力收回去。谢知行的鼻尖就凑过来,在他脸上蹭来蹭去。于是恩萧忍不住笑开:“你看你,这还不傻?”
谢知行闹着闹着就找到他的唇了。恩萧本能地贴上去,张开嘴巴由他侵入。空气里有接吻的水声,恩萧的嘴角有晶亮光泽,谢知行的拇指掐着他的下巴,让他再放纵他侵入一点。
等这个吻结束,恩萧眼前都有点发黑。于是他听见谢知行的声音轻轻笼罩他:“我这个人一无所有,脾气也不好。唯一一点值得炫耀的,就是我和长官是一对儿。”
“你看,其实我遇见长官不是巧合,配对也不是巧合,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这些都是写在基因里的……你是我刻在基因里唯一的一段浪漫。”
第121章
几分钟以前,红阑目送着他二人离去,自己要坚持留下来,照看一下破碎的培养皿和那些死去的孩子。
作为育儿所的所长,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照看孩子长大。每一个婴儿都是她亲自编辑,亲自催生的。林沉和林默都不在身边,她便把整座城的新生儿当作她的孩子。
红阑把满地的玻璃碎片拾起,丢进垃圾桶,又收拾好落在地上的胚胎,一个一个顺着检查呼吸心跳。有的婴儿肚脐处穿着导管,挂在破碎的玻璃皿上,浑身湿淋淋的,皮肤是青绿色,像一条条鱼。
红阑把他们滑溜溜地拾起来,能救的就放进培养皿,不能救的就扔掉,好像检验一批货物。
“阿暖……”
“晴晴……”
“山君……”
她捡起那些孩子,低声念着乳名。
红阑仿佛才想起恩萧的样子,抬头笑了笑说:“多谢长官,这些孩子的习性只有我最明白,我一个人处理就好了。”
“红阑女士,”恩萧说,“研究所出事了,我想你是否可以接任所长的职务?”
红阑动作顿了顿:“长官在开玩笑。我比贝奇那些个年轻人可差远了,我还有育儿所要管,哪能管得了研究所啊。”
“育儿所的孩子,从上到下七层,少说几千个吧?”恩萧说,“你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编号和相貌。你不比研究所任何一个人差。”
“苏西……”
“安娜……”
“杜兰特……”
她只是埋头麻利地做这些事,对恩萧的提议不置一词。
她似乎全是理性,但每发现一个死去的孩子,扔进深深的垃圾桶,手指就会搭在垃圾桶边缘,把蓝色的垃圾袋捏得嚓嚓作响。
恩萧将要离去,她幽幽说:“如果长官需要,我是说如果你本人需要,而不是所谓的城邦需要,那我会去做的。”
***
战士们战斗了一整天,时间接近黄昏,冬天地上本来冻到结冰,这时却因火炮的轰击而化了满地雪水,城防官额角也滚汗。
恩萧和谢知行刚松一口气,出去便见尸横遍野。
眼前一块不大的空地上,正围了一圈白大褂,此时彼此靠在一起,暴尸街头。每个人身上都栓了绳索,捆在一起,面目狰狞,眼睛大睁,瞪着幽幽蓝天。
只是天上已无神明。
烈风卷来一大股血腥味,谢知行本能地把恩萧往回拉。
“什么情况?”谢知行叫住一个匆匆跑过的城防官。
城防官脸上没什么血色,嘴角冷汗,看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颤抖着说:“啊,那个,是疑似感染者。”
恩萧:“什么叫疑似?”
城防官被他脸上的冰霜吓了一跳,头埋得很低:“抱歉,长官,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奉命行事。”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一下,把沾血的衣袖藏到身后。那儿有一把枪,刚才虐杀过同类。
恩萧的眼神就冷下来,浇了人满头的霜雪。
“长官……”城防官小声道。
恩萧转身便走。
“恩萧……”谢知行跟上。
林默在指挥处,这儿条件也不好,面对着炮火,身后也已经躺满了伤兵。偶有苍蝇飞过。
城防官:“长官,西线情况不好!城墙完全攻破了,撑不住了!”
林默盯着屏幕,那里头白茫茫的一片,放大来看都是丧尸推搡着在涌动,江水一般,往某一个小口子钻。
现在城内的问题还没解决,城外又来一批。
“先把居民转移,然后调集高斯炮!”林默说。
“是!”
恩萧进来,看见他满脸疲倦,眼睛底下青黑一片,冒了白头发,人也失了神采。
林默仿佛愣了愣才认出恩萧:“长官怎么来了?”
恩萧那一眼像个锯子,在林默身上那个铅色的外壳上刮擦出火花。“是福音教你这么做的?”
“什么?”林默费力地思索着,“哦,长官是说那个……刚才育儿所遇袭,研究所也出了事,我们没时间检测了。当下情况,以防万一……”
恩萧已经揪起了林默的领子:“你就不会先隔离吗?!”
林默反握住恩萧的手,青筋暴出,以防止自己被扼死:“长官,您刚才也进去了,您自己知道跑进去了多少丧尸!他们都是育儿所的后勤人员,体质不好,有些已经初见感染了。他们试图遮掩伤口,拒不配合血液采样,我们没有时间和他们耽搁!”
“所以你选择直接杀了他们?”
林默反抗的手顿了一下,喉头滚动,说:“……不是我选择,是福音这么命令的。死几个低等居民没关系,只要保住上等的……”
“福音说什么你都要听?!”
这句话好像很久以前由谢知行质疑过恩萧,今天反倒又从恩萧自己嘴里蹦出来了,他拎着林默,好像拎着从前的自己。
“长官,可是能怎么办?”林默眼里微光晃动,似乎在压抑心虚,“福音管了我二十几年了,我从出生开始我就听它的,除了听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它算的一定是最好的,远比人脑能顾及到的要好。”
“是,直接杀人永绝后患,能不好吗,又好又简单。”
“长官怎么能这么想?这是综合了人力、资源、军火的结果,是绝对理性,不是那些投鼠忌器的东西……长官忘了吗,福音是我们的神啊!神怎么会错呢?”
恩萧把林默甩开,对方一个踉跄,差点撞到伤兵。
“你给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还有神爱着吗?”
恩萧面上一片白,脸颊之上有红丝浮动。光线在他挺拔的肩颈处切下来,正好落在林默灰灰的双眼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林默怔着,恩萧好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恩萧了。
“林默,万事万物都是有因必有果的,沉睡是没用的,等你睡醒了,就会发现代价大到你还不起。我说过怎么找我报仇,你冲我来啊!睡够了,就给我醒醒。”
恩萧还是那样语气冰冷,眼睛睥睨着他,说完就掀了帘子走人。他所说的,都是他所经历的,所以他懂,所以他同情。
90/110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