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霁对此表现得很平淡,丝毫没有那些老师初始设想的受宠若惊,他对学校里怎么看根本就不在乎,周围同学的恶意谈论对他也是无关痛痒,他真正在乎、也是真正恐惧的,只有向淮、向启和宋伶然。
向淮和林霁到废城区的时候,施法正在撅着屁股吹火,满院子的烟。
“我操你这是生火呢还是纵火呢?”向淮把书包一扔,“起开我来!”
“不劳您大爷的驾了,”施法得意洋洋地抬起花猫脸,“生好了!”
施法拿了一瓶水去旁边洗脸,郑早桥负责往烧烤架上放烤串,烤串买来就是串好腌好的,很是方便,没一会儿就缭绕起诱人的香味。
向淮趴在林霁背上,饶有兴趣地看向周围,这处院落正是当初他用来向林霁告白的地方,那时候才是初春,院中只有零星破土的嫩草,他们用玫瑰花塞满了半个院子,现在是盛夏,没有玫瑰花,却有满院子蓬勃的青草野花。
向淮的脸贴着林霁的后背,感受着林霁身上熨帖的温度,他十分沉迷于这些微小而亲昵的身体接触,抱着林霁就不想松开。
他的手机开的震动,一直震个不停,林霁偏头看他一眼,向淮才撇撇嘴,把手机掏了出来。
他没接向启的电话,而是戳戳点点发了个短信。
“同学聚餐,十点前回去,别烦我。”
他发完直接关了机,又黏到林霁的背上。
家里,向启看了一眼宋伶然,安慰道:“他们班里同学考完试一块出去聚餐了,九点多就回来,别担心。”
宋伶然没什么表情,只说:“给他们班主任打电话。”
“不至于吧,”向启说,“他成天在外面混,就是跟同学吃个饭……”
宋伶然这就要找她自己的手机:“你不打我打。”
“我打我打。”向启妥协。
陈静瑜在电话里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刚考完试同学们都想放松放松,是有一些同学组织出去吃饭了,不用担心。”
向启冲宋伶然点了下头。
“好的,谢谢陈老师,打扰您了。”向启说。
陈静瑜却没立即挂断电话:“我知道向淮和林霁之间的事给你们带来的冲击很大,这种事到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我这些天也查了一些资料,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在这种事情中我们怎么做才是对的,”她顿了顿,语气里也有些不确定,“除了强硬地逼迫他们分开,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好的方式?”
向启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知道,谢谢你,陈老师。”
等挂了电话,向启说:“是有这回事。”
宋伶然这才消停了,闭上眼睛疲倦地靠在沙发上。向启把她的腿扳到自己腿上,轻柔地捏着,说道:“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俩先谈一下他们的事吧。”
因为宋伶然的抗拒,这几天向启根本不敢和她提这件事。果然,宋伶然一听他这样说,立马盯向他:“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向启蹙起眉,声音放得很温柔,解释道,“我只是想,向淮现在处在叛逆期,我们越是激烈地反对,他越是跟我们对着干,再说林霁,我们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所以我想,我们能不能找个更缓和一点的方式……”
“不,”宋伶然坚决道,“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成为那种人。”
“你别想太多,”向启说,“也不一定就跟那个人一样,时代不一样了,而且,不是还有我们吗……”
宋伶然摇头:“一点可能性都不能有。”
很多年前,向启和宋伶然刚结婚,还没买房,在城西的另一个小区租房子住。他们那栋一楼住着一个单身男人,三十多岁,有一条腿是跛的,没亲戚没朋友,不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做什么工作。
宋伶然在楼下偶尔遇到他就会跟他打声招呼,那人却好像总是很害怕,缩着肩膀,连头都不抬,急促又微弱地嗯一声,慌慌张张地闪进房里。
后来,一个邻居提醒宋伶然说别跟那人走那么近,那是宋伶然第一次知道同性恋这种东西。
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宋伶然现在却仍能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位邻居厌恶的语气和神情中那恶意的瞧稀罕,她更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是怎样兴冲冲地回到家,又是怎么扯住向启,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楼下那个男的是个同性恋,同性恋,就是喜欢男人。
那一幅场景跨越了漫长的时空,来到了现在,绕在宋伶然的眼前,挥之不去,一遍遍地重演、夸大、变形,当年她那故作神秘的姿态是如此活灵活现,又如此令她恐惧而作呕。
那个时候纷纷的议论,周围邻居不屑的鄙夷,还有那个男人苍白的脸色和瑟缩的肩膀,像是过去,又像是未来。
大约半年后,那个男人自杀了,他在深夜离开小区,一个人走到湖边的大桥上,跳入了水中,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透了。
他的死没有引发怜悯和宽容,只是给人们添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宋伶然很少参与那些谈论,她一直觉得,那个男人之所以选择走那么远的路投湖而死,而不是在小区里结束生命,或许是因为不想打扰到这里生活的人。
她这种想法其实毫无根据,但她就是觉得那个男人是好人,或许是因为之前有一天,她下班回来,盛水果的袋子烂掉,小西红柿滚了一地,那个男人帮她捡了起来。当时宋伶然盯着他手上套的塑料袋愣了很久,那个男人看她发呆,拿着一捧西红柿有些不知所措,宋伶然突然觉得他好可怜,最后她将那些落到地上被男人捡起来的西红柿拿走了,袋子里剩下的没掉的送给了他。
那之后宋伶然就很想多碰见他几回,但他们并没碰到过几次,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然后那个男人就死了。
他再好,这个世界也不肯容下他。
又过了半年,宋伶然和向启也搬了家,那时候他们家里即将迎来一个小孩,需要换一个更大的房子了。
这个小孩从小就又贱又皮,特别能惹事,没少惹宋伶然生气,但这个坏脾气的小孩也是那么招人喜欢,他撒娇耍浑发脾气,宋伶然都爱到心坎里,他那样健康漂亮,令人欣喜,宋伶然命都愿意给他。
她希望他一生顺遂,平安快乐,能成绩优异出人头地当然最好,如果不能其实也没关系。她只是不能忍受任何的流言、排斥、鄙夷来伤害他,不能忍受他一生被别人异样的眼光看待,更不能忍受他接触当年那个男人所走的路,再微小的可能性都令她恐惧。
然而这条路却是她亲手放到他面前的,是她把林霁接到他们家,她撺掇着两人好好相处,如果她能稍微警觉一点,注意到那些明显的亲昵举动中的异常,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是我的错。”宋伶然说。
“瞎说什么呢,”向启皱眉,“跟你有什么关系?”
“就是我的错,”宋伶然执拗道,她眼中含了泪,却强忍着不肯掉下来,“向淮恨我也没关系,反正我绝对不同意。”
向启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
第43章 施法
天色逐渐变暗,只剩眼前的一点炭火,映亮了小小的一块地方。
随着夜色降下的还有凉意,白日里的燥热被驱逐了一些,有了风,能听到周围的树木被风吹出的刷刷细响。
几个人都吃饱了,没再续炭,炭火逐渐熄灭,只余几点火星,偶尔炸出一点哔啵声,一方光亮也彻底让位给了夜色。
废城区中没有灯,却有很好的月光,照得周围一片明亮,竟像半个白天。
向淮躺在林霁的腿上,身下是杂生的野草,他往林霁怀里拱,闹着喊痒,林霁就伸手护着他的腰,替他隔着身下扎人的草茎。
郑早桥和施法都嫌没眼看。
向淮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又问施法:“话说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这不是两年了,我老是跟着你俩吃吃喝喝,”施法挠了挠头,“我也有点羞愧嘛。”
向淮嗤笑:“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施法笑了笑,也不反驳他。
“我听说,”郑早桥说,“明年这废城区就要重建了。”
“谁说的?”向淮惊讶。
“从我爸那听的,”郑早桥说,“明年春天就开始,重新规划,全部重建。”
一时间四个人都没说话,向淮抓着林霁的一只手,一根根地捏着他的手指。
废城区重建是好事,偌大一块好地方,就这样半半拉拉地扔在这变成废墟,谁都觉得浪费可惜,但新生也代表着毁灭,对他们而言,有些东西就再也没有了。
“淮儿。”郑早桥突然喊道。
向淮抬眼看他。
郑早桥捏着手里的易拉罐,发出金属的刺耳声响,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开口:“对不起。”
“行了,”向淮坐起身,无所谓道,“都过去了还说它干嘛?”
郑早桥沉沉地吁出一口气,也笑了:“不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不跟我一般见识就成。”
“切,”向淮说,“谁有空搭理你?”
郑早桥这就要往他身上扑,气道:“你这个见色忘义的玩意儿!我还偏要黏着你了!”
向淮一边踹他一边往林霁身上躲,林霁把他揽进怀里,郑早桥总不能过去抱林霁,这才愤愤地罢了休。
郑早桥还气哼哼的,向淮突然伸手,和郑早桥碰了一下易拉罐,冲他挑了挑眉,抬手灌下去半瓶。
郑早桥的眼一热,他连忙也抬头喝酒,掩饰过了自己的情绪。
他疏远向淮的理由根本没法说出口,一是他自己都觉得毫无理性,想不明白自己是对向淮生哪门子气,二是因为牵涉到江明萤,牵涉到同样的一段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郑早桥总不能给人家戳穿了。但他觉得向淮好像都猜到了,他是很聪明的一个人。
“淮儿,”郑早桥感动又愧疚,总想剖白一下自己的真心以作回报,“你那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几个永远都在,一直支持你。”
“你他妈有完没完了,”向淮伸腿踹他,“差不多得了啊,肉麻死了。”
等郑早桥终于消停了,向淮又忍不住笑,他想起来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单相思,半夜里偷亲了林霁,第二天跑去跟郑早桥和施法说他喜欢男人。郑早桥说,谁让你是我哥们呢,施法说,我也是。
现在他们的境况很坏,但又好像也没那么坏,至少他在乎的人都还在。
这一晚上施法却罕见地沉默,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偶尔笑一下,笑意又很快地消失。
“干嘛呢,”向淮问,“今晚大出血心疼得话都不会说了?”
郑早桥嘎嘎地笑。
施法却没笑。
“我想跟你们说件事,”施法顿了顿,低声说道,“下学期我就不上了。”
笑声戛然而止。
院中一时陷入寂静,月光愈发明亮。
“你说什么呢?”郑早桥干瘪地开口。
施法像是跟易拉罐杠上了,捏扁又捏圆,低着头并不看其他几个人。
“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比较多,我一直找不着时间开口,”施法说,他的语气很淡,淡得几乎有些刻意了,“就一直拖到这时候了。”
“不是,”郑早桥说,“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怎么那么突然?”
“不突然,”施法说,“当时高中都没打算上的,走狗屎运吊着车尾考上了,就想上一下试试,但一年上下来还是挺菜,我爸就不想让我上了,说高中三年下来就是一个专科,专科上下来还是一个找工作,不如提前去学些技术,他帮我找找关系,很快就能上班。”
“我跟他说给我一年让我再试试,这不,一年又过完了,还是这样,我就不是学习的料。”
“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林霁说,“没什么是学不会的,一年也能提高很多,我可以帮你。”
“没有没有,”施法摆手,“已经沾了你不少光了。我寒假的时候跟着我爸出去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也挺好的,干什么都是干。”
“真决定了?”郑早桥问。
“嗯,”施法没心没肺地笑,“也没什么,我这辈子估计就赖在这小破城市了,倒是你们以后不知道往什么大城市跑当什么漂呢,我驻守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地儿去。”
郑早桥抹了一下鼻子,跟他胡咧咧:“大城市有什么好的,我们这小破城市才是宜居城市,你他妈这几年赶紧混出个人样,到时候我就跟你混了。”
“那必须的,”施法吹牛皮,“咱学习菜其他的可不菜,等着,到时候哥们带你飞。”
向淮一直没吭声,施法和郑早桥插科打诨了几句,视线就都有意无意地放在了沉默不语的向淮身上。
“淮儿?”郑早桥喊他,“说两句。”
“说什么?”向淮的声音很淡,“我还能管别人的决定?学不会能教,没钱了能借,真心不想上了那能有什么办法?”
施法脸上的笑消失了,他看着向淮,低声道:“别生我的气。”
“想多了,”向淮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才管不了。”
林霁拽了下他的头发,向淮瞥他一眼,表情还有些冷硬,林霁又在他的脑后揉了揉,像是无声的安抚。向淮的表情这才渐渐地变了,冷硬褪去,眼皮垂下来,抿紧了唇。
施法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掺了丝哽咽:“高中能跟你们当朋友,我特别高兴,真的,不然我半个学期都捱不下来就滚蛋了。”
施法是在高一开学一个星期后和向淮搭上话的。
他们从一开学就是班上的两个极端。向淮很招人喜欢,他不聚众吆喝,也不成帮拉派,谁招惹他了他一丝面子不给,蛮横又霸道,却谁都喜欢跟他玩,谁也不敢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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